紫菀睁大眼睛听菁玉讲述后续故事,生怕错过一点细节,太子登基之前,不少读者还为了姐妹二人与太子之间的三角恋情纠结不已,姐妹二人都是上上人才,无论哪个都配得起太子,若享齐人之福不是不能,只是太子已有妻室,侯门千金焉能为妾?待看到太子顺利登基,众人便都松了口气,以为姐妹二人入宫为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结局自然是相国恶人有恶报,侯府沉冤昭雪,有情人花前月下的大团圆结局,哪里想到姐妹二人抗旨不尊双双入狱,作者沧海居士就撒手人寰,《涅盘》未完,自此绝响。
只有紫菀知道,沧海居士哪里是病逝,而是她家姑娘把最后一卷文稿束之高阁,不想面世而已,她现在得知姐姐封为淑妃宠冠后宫,一切都和世人的猜测别无二致,还暗暗为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感到高兴,可为何姑娘说自己会挨骂呢?
“姐姐生了皇子,设局构陷皇后,皇帝废后,立姐姐为后,数年后,皇帝身体渐弱,姐姐把持朝政,皇帝驾崩,诸王意欲夺位,发起动乱,此时妹妹率军回京,快速平息动乱,稳定帝京局势,助姐姐扶幼子为帝,一年之后,太后废黜幼帝,以女子之身登上皇位,封妹妹为并肩王。太平盛世自此而兴,边境江山无人敢犯。”
紫菀惊掉了下巴,张大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这竟是一个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想的结局,恶人得恶报,侯府再起辉煌,姐妹入宫为妃,这不是人人喜闻乐见的结局吗?为何那姐姐竟然变得如此心狠手辣,竟然诬陷皇后使其被废,菁玉虽未说明,但紫菀能听的出来,皇帝身体变弱肯定也是姐姐的手笔,弄死了皇帝,立自己儿子为帝,当皇太后不好吗,她竟然废黜儿子自为女帝!
这还是那个以前那个温柔隐忍才貌双全的侯府大姑娘吗?紫菀忽然觉得姐姐变得陌生而可怕,却又觉得这样的转变是理所应当。
“所以你觉得这卷稿子能拿出去么?”菁玉讲完了故事,见紫菀仍沉浸在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回神,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笑了笑。
紫菀呆呆地摇了摇头,她就算再不懂事,也知道这卷稿子若拿出去,《涅盘》就要变成禁/书了,姐姐暗害皇帝把持朝政,扶幼子为帝又不肯安安分分地当一个摄政皇太后,却将儿子取而代之,她竟然当了武则天第二!
历史上虽有武则天这个先例,但哪个统治者会想看到第二个武则天?
《涅盘》作者亡故的消息传播开来,追文的读者大惊惋惜,可惜《涅盘》未完,沧海竟已故去,亦有不少人为之续书。故事行文至此,世人都觉得可以推出大致结局,因此结局无非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姐妹双双入宫,皆大欢喜。
各大戏班子表演的《涅盘》,也正是以这一幕为终章。
帝京长安,各大茶楼戏台,《涅盘》亦盛演不衰。不同于一般的才子佳人,这男扮女装连中三元参军报国的戏码还是很新鲜的,姐妹二人一个博学多才,一个有勇有谋,虽做了些出格之事,不似传统闺秀那般温柔,但到底还是为了洗刷家族冤屈,还父兄一个清白,只后来却拒绝与父兄相认,这就有点不对了,好在二人没有一错到底,还是听从了父兄的劝告入宫为妃,陪王伴驾。
花前月下皆大欢喜。
这出戏名扬帝京,贾母也有所耳闻,王熙凤最会讨贾母欢心,早就找到贾琏商量请戏班子来府里唱堂会,贾琏哪有不应的,他已经看过《涅盘》原本,很快找了戏班子来家里演给贾母看。
宝玉看到侯府获罪抄家,姐妹落难逃亡,红了眼圈儿哽咽道:“那相国忒讨厌,害得两位姐姐没了家,她们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将来可如何是好,若能在咱们家就好了。”
“又说傻话了,这是戏文,哪里是真的。”一旁伺候的袭人笑着摇了摇头,都说宝二爷有点呆气,果然不假,连戏文也当了真,又见宝玉悄悄对自己道:“袭人姐姐,一会子你去后台给那两个姐姐送点茶果点心,别叫别人欺负了她们。”
袭人应了一声,心想小主子怜香惜玉,最见不到女孩子吃苦受罪,看戏也当了真。
戏幕换场,扮演姐姐的花旦改换男装小生打扮,手持书卷,咿咿呀呀地唱道:“父兄蒙冤入牢监,小妹流落到何间?可恨奸人手遮天,侯府荣华旧梦寒,夜夜惊醒骨肉离散。”
“脱罗衣,着寒衫,束青丝,褪朱颜,苦读圣贤诗书待经年。盼只盼,他朝金榜题名上金殿,中状元着红袍,跨马游街一日尽长安。待来时,重审侯府旧时冤,定教那恶人得报、我为高官,匡扶社稷为明君,还百姓朗朗乾坤一片天。”小生唱罢,念白云:“不知小妹身在何处,教我好不担忧。”
宝玉素来最厌读书,此时见那花旦换了小生装扮读书,还唱着要考状元,便有些不喜,后来听到她考状元是为了解救父兄洗刷冤屈,又有些释然,便接着看下去。下一幕却是妹妹遇到匪盗,被掳劫至山寨之时,得高人所救拜师的戏份。
一幕幕换场,演到战场戏份,宝玉便为妹妹心疼,连连叹道:“可惜了多好的女孩,去那满是臭男人的军营作甚,若在咱们家,哪里还用吃这些苦楚。”
贾母知道宝玉素有些痴顽,听到他说这些呆话,笑道:“这出戏有些意思,比那动辄私定终身还能大团圆的荒唐戏码好得多,我瞧着这妹妹很有些花木兰的品格。”
宝玉读过《木兰辞》,虽惋惜木兰女儿家出征打仗,却仍有敬佩之意,再看戏台子上的妹妹也不由生出几分钦佩之心。
下午一出戏演完,以姐妹入宫为妃为终,宝玉看完呆愣半晌,眼里落下几滴泪来,“姐姐妹妹在一起不好么,为什么都要进宫呢?像大姐姐那般进了宫,就再见不着亲人了。”宝玉想起了元春,大姐姐入宫两年不曾相见,他只道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进了宫,就是骨肉分离,亲人不见了,不禁越想越伤心,伏在贾母怀里抽泣起来。
贾母心头一酸,也想起了元春,搂住宝玉叹了口气,转移话题说道:“明儿让人去接云丫头过来住几天,你们也有些日子没见了。”
宝玉牵挂元春,此时听到贾母说要接湘云来,心里的愁苦登时去了大半,破涕为笑,回去后翻箱倒柜地找新奇好玩的东西,等明天湘云过来了好送给她。
与此同时,长安城中茶楼的戏台子正演着《涅盘》,二楼有一俊美少年凭栏而坐,那少年年约十四五岁,长眉入鬓,目似寒星,纤鼻薄唇,如寒雪千松,皎然不群。
《涅盘》的原文他早已看过,看到戏台子上最后一幕大团圆,少年嗤笑了一声,含着嘲讽,这烂俗的大圆满分明是狗尾续貂。
姐姐的唱词中有“定教那恶人得报、我为高官,匡扶社稷为明君,还百姓朗朗乾坤一片天。”可见此女心怀天下,志向远大,而妹妹的唱词中也有“狼烟荡,烽火扬,恨不生为男儿样,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场,今有侯府二女郎,吾愿守土复开疆,护百姓安宁江山无恙。”亦见此女心中没有儿女情长,一腔热血守家卫国,虽是女儿身,却有一颗不弱于男儿的心。
如此心性的姐妹二人,敢拒不认父,敢抗旨不尊,如何态度突然大转弯就同意罢官交权入宫为妃?
可惜沧海居士已归于尘土,却不知其原本结局该是何样。
作者有话要说: 纯发泄,见谅。
☆、第三世(三十八)
一折《涅盘》红遍帝京,扬州自更不必说,是戏班子的招牌曲目,而给《涅盘》续书者亦不计其数,戏台子上的表演以两位女主进宫为终结,有些续书写了进宫之后,不久皇后病逝,姐姐被立为后,妹妹则为贵妃,侯府中兴,再现昔日鼎盛。或者从前文中的蛛丝马迹里挑出一两个比较出彩的男角色,附会上姐妹二人幼年定亲的未婚夫身份,凑成两对鸳鸯。
这些换汤不换药,没什么新意,只有一个名为若水客的作者续了两个结局还有点意思,一个悲剧收场。姐妹入狱,父兄来劝,一番利弊分析,姐妹默然许之,出狱后大婚当日,两人身着妃子喜服,艳光四射,在金銮殿慷慨陈词,质问皇帝为何负了昔日承诺,昔年君说慕我姐妹之才,愿我匡扶社稷,我妹平定边疆,君上今日为帝,却罢我官职,夺我妹兵权,我只愿为贤臣良相,为何逼我等姐妹做佞臣媚君?
姐姐金簪刺喉,妹妹拔剑自刎,二人双双命殒金銮殿。
若水客对二人以死抗争的行为只有八字定语,“雄飞已久,岂甘雌伏”。(出自陈端生《再生缘》)
这个结局太过惨烈,也太过离经叛道,因此反响虽大,更多的人却在说此作者意在警示,身为女子须谨记女德,若做下那等失行之事,便是这般惨死的下场。但菁玉能看出来,续作的字里行间,皆是对两个女主的赞扬和抨击世道之意,
另一个结局则和菁玉撞了剧情,同样是父兄劝二人嫁给皇帝,此时战事又起,妹妹主动请缨挂帅出征,走之前对皇帝提了要求,等她大胜归来再行册妃婚礼,不料得胜当日,妹妹旧伤复发,不治身亡,姐姐听闻噩耗一病不起,不久撒手人寰。
巴蜀蓉城,则有一对“夫妻”来此定居。
原来两人用死遁的方法逃离了皇帝父兄的掌控,在妹妹同门师姐妹的帮助下来到了巴蜀益州,姐姐女扮男装,和妹妹假扮夫妻。在益州定居之后,姐姐开馆授课,妹妹收徒传艺,二人桃李满天下,相伴到老至死未嫁。
这个结局没有上一个那般惨烈,引起的争论却也不小,但多数都说这个结局不好,本来女子科考从军都是不守规矩之事,为了给家族沉冤昭雪,解救父兄,两人的行为都情有可原,但在身份暴露之后,身为女子不尽女儿本分,竟然抗旨不尊欺君罔上,以死遁之法逃离京城,更出格的是居然一生未嫁,看完这个续作,再看前面姐妹的行径就觉得可厌可憎起来。
因而,这个结局被抨击得最多。
不知为何,菁玉总觉得这个结局有点朦朦胧胧的百合感。
连死遁逃离的结局都被世人口诛笔伐,菁玉那个姐为女帝妹为王的结局若发出去还不知被骂成什么样呢,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若水客是女子。
只有女子最能理解女儿之苦,生而为女,不得读书科考,不得建功立业,只能三从四德,当一个贤妻良母,多少女儿心有不甘,也只能在后宅空耗人生。若水客的两个续作,行文之间皆是对两女的赞赏褒扬,在活着的那个结局之中,作者也没让两女的才华埋没,开学堂授课,收徒传授武艺,虽比不得高官将相,但至少也是心之所向。在此之前,两人科考从军的初衷是为了翻案沉冤,但经历过海阔天空,她们便不会折翼入笼,从抗旨的那一刻起,她们完完全全是为了自己而活着了。
菁玉便派人去打听若水客的消息,得到的回应却是这若水客非扬州本地人士,这两个续作之书是从姑苏传过来的,如此说来,若水客应在姑苏无疑。
很快到了元宵佳节,明玉这天不用去书院,在家准备晚上陪着父母弟妹出门游玩。傍晚时分,贾敏给两个女儿梳洗打扮完毕,姐妹俩都着白袄红裙,有四分相似的容颜皆是一般明艳娇俏。菁玉长得更像贾敏一些,而黛玉则集合了贾敏和林海的优点,看不出更像谁一些,也觉得都像父母。
菁玉挽着贾敏的胳膊笑道:“母亲越来越年轻了,等会上了街,旁人一定以为您是我姐姐,再想不到咱们其实是母女。”
贾敏笑得花枝乱颤,轻轻一捏菁玉的脸颊,“属你嘴甜,抹了蜜似的。”
“那我岂不是就有两个姐姐了。”黛玉漆黑灵动的两颗眼珠子一转,笑得甜美可人。
贾敏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女儿,笑道:“你们姐妹俩这一唱一和,真真叫我甜到心坎里了,一会子上了街看上了什么只管说。”菁玉黛玉相视一笑,簇拥着贾敏一起出门。
收拾完毕,林海贾敏夫妻和四个子女上了马车,带着丫鬟仆从去往灯会街道。
扬州城最繁华的街道张灯结彩,刚刚放过鞭炮,此时烟花漫天,似万千花树集体盛放,美到极致,转眼落灰,而新一轮的烟花接着放起,续起那五光十色的繁华。
街边小摊猜灯谜的,卖小玩意的,卖棉花糖的,卖小吃的,似乎所有的扬州城小贩都聚集到了一起,参加这一年一次的盛会。
街道中间有一处甚是拥挤,正是灯谜摊子,明玉和黛玉跃跃欲试,林海见他们早就按捺不住想逛街猜谜,便带着他们上前观看谜面。
在林家仆从丫鬟的保护下,四个人顺利地挤到了摊子的最前端。
“高台对映月分明。”明玉今年猛长了一截个头,拿过一个八仙灯笼下的纸条念出谜面,思索片刻道:“谜底是‘昙’字!”
摊位后面的伙计听明玉猜出谜底,把对应的灯笼拿下来送给他,高声叫道:“这位公子猜出一个!”
黛玉指着上面一个莲花美人灯,扯着明玉的衣角道:“哥哥哥哥,那个我知道。”
明玉拿过纸条谜面一看,上书“层云隐去月当头。”他已知谜底,将黛玉抱起来,黛玉对着摊子后面的人道:“这个谜底是一个屑字。”那个伙计笑呵呵地把莲花美人灯拿下来递给黛玉。
涵玉也指着那个挂着“一夜鱼龙舞”纸条的锦鲤红灯笼道:“这个我知道,是上元灯会!”他顺利地拿到了这个灯笼。
菁玉看中一个月宫宫灯,下面那个灯谜条子上书“平原门下客三千”,谜底乃一成语,她欲伸手去拿纸条,忽然旁边一只手伸了过来,几乎同时和她捏住了灯笼下的纸条。
菁玉侧目一看,此人是一个年轻男子,着一身新做的宝蓝细棉长衫,身上没有佩戴香囊玉佩之物,看起来家境应该不怎么富裕,却长得浓眉大眼颇为周正,神态文质彬彬,和菁玉对视之时惊艳之色一闪而过,面含歉意,略低头见礼,一见便是个读书人。
菁玉素来不喜和人争东西,便放弃了那个灯笼,转而寻找别的灯谜,那男子已说出了谜底“胜友如云”,拿到灯笼递到菁玉跟前,眼底蕴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姑娘喜欢这盏宫灯,在下理当奉上,这灯笼当配姑娘。”
虽说上元节男女大防不如平时严重,菁玉也不怎么在意这种规矩,但一个陌生人冷不丁地送自己灯笼,还是在上元夜这种时候,收了灯笼将来就免不了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菁玉正要开口拒绝,忽听红藤的诧异的声音传了过来:“哥哥,你怎么在这?”
红藤正在照顾涵玉,听到这里有人说话,惊讶地看了过来,见自家大哥穿戴整齐,衣裳崭新笔直,头发束尽发巾一丝不乱,比平时形象更多了几分儒雅之气,见到亲人固然高兴,但她更好奇大哥这个时间怎么在城里,扬州城门已经关闭,自己家远在城外,大哥今夜来了城里,一会灯会散去,他该去往何处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