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明玉带着涵玉在碑林闲逛,在凉亭歇息之时,忽见不远处的院门走出来一个人,看其侧脸不觉眼熟,正思索那人是谁时,似察觉到此处有人,那人转头看过来,四目相对,两人先是一愣,同时惊讶对方为何会在此地,然后相视一笑。
“水兄,两年不见,没想到今儿在蟠香寺居然遇上了。”明玉牵了涵玉向那人走过去,那人面如冠玉目似寒星,腰佩宝剑,正是北静王世子水溶。明玉两年前回乡考童生试,曾和水溶见过一面,今天在蟠香寺相遇,因猜水溶可能是独自出行,便没有以“世子”唤之,免其身份暴露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我也没想到会遇到林兄弟,真是巧了。”水溶眉间隐有些微郁色,被浮起的笑容所掩,无迹可寻,看向明玉身边的小男孩,“这就是涵玉了吧,跟你有几分相像呢。”言罢从怀里取出一串楠木手串给涵玉,“初次见面,也没带什么东西,这是圣上赏的,拿去给涵玉玩罢。”
涵玉看了哥哥一眼,得到许可后方接过手串,说道:“多谢大哥哥。”他不知水溶身份,只见他比自家大哥还要高半个头,便以此唤他了。
明玉有些事情想问水溶,道:“水兄可有急事?若是得闲,咱们坐下谈吧。”
水溶道:“我并无急事,难得巧遇,林兄弟请。”当下随明玉来到碑林附近一处人迹罕至的凉亭,两人隔桌相对而坐,涵玉年龄小,正是调皮的时候,哪里坐得住,明玉便放他去玩,叮嘱小厮随身跟好。
支开了跟随的小厮,明玉道:“我有件事情想问水兄,问你虽有些不妥,但你常年在京,对京城情况比我要了解得多,而且你知道的也比旁人多些,除了问你,我不知道还能问谁。”
“你想问何事?”水溶神色一敛。
明玉正色道:“实不相瞒,自从四年前圣上封家妹为县君,六皇子每年都会给家妹送贺礼,一年比一年贵重,家父家母曾以为六皇子必不会等到今日,却没想到六皇子至今还未定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在等着我们家。我想知道这位六皇子人品如何,事关家妹终身,我身为长兄,理应谨慎一些。”
水溶眉头微动,此事他知道,四年前林家大姑娘被封为县君,震惊帝京,再加上她上书皇帝重申放足令一事,让她在一众儒生之中毁誉参半,不过京城放足已久,不比别的地方骂她的情况严重,而京城各家想和林家联姻者趋之若鹜,不仅六皇子七皇子都有此意,连自己的父母也想定下林大姑娘。
想来皇帝并不希望看到他的心腹大臣和自己的儿子联姻,便默许了林海以先给长子说亲再给女儿说亲来推拒别人的理由,但母亲还是写了信给林太太,提起儿女婚姻之事,彼时水溶还在山海关,并不知道这些,等他回到京城才知道林家的回信里提起他们的择婿条件,十分苛刻,不仅门第根基相配,还要文武双全人品优秀,这些也还罢了,最让人觉得不近人情的是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林海自成亲至今未收过一个通房姨娘,洁身自好,以身作则,因此提这个条件,倒也无人敢去驳他,亦有些人家打了退堂鼓,连和贾敏一向交好的北静王妃都有些生气,王孙公子谁家不是妻妾成群,只要敬重正室,不越规矩,收多少妾室还不都是个玩意,还能越过正妻去?旁的不如林家门第的还罢了,对北静王府这样的人家也提这种要求。那段时间赵婧着实有些生气,还恼了贾敏一阵子。后来看到大姑子水翾的女儿俞莞回娘家哭诉丈夫妾室太多冷落她,赵婧便十分生气,她出身皇室,又嫁了异姓王水家,气性大,就要给外甥女撑腰想去教训俞莞的丈夫,被水翾好说歹说才劝了下来。
经此一事,赵婧想到了贾敏,对好友的火气就消了不少,林家心疼女儿方有此条件,若在自己身上,她也不希望水泠的夫家妻妾成群让女儿伤心,到底是可怜天下慈母心。不过她虽然理解贾敏,却仍旧不想委屈儿子,这门亲事也就搁下了。
本来水溶就不愿意这门亲事,父母放下了他也省事,平静的日子没过两年,从十三岁开始,父母就为他的亲事操碎了心,不管他们相中了谁,水溶一概不同意,轻飘飘一句:“谁相中了谁娶,反正我不娶。”然后一人一剑飘然江湖,这些年塞北江南苗疆大漠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去年过年回家,家人重逢之喜还没过去,照例又被父母催婚,他听得头疼,过了上元节就又溜了,南下姑苏,来到玄墓蟠香寺再度拜访玄静师太。
至于六皇子今年十九岁至今未娶,一直给林家姑娘送礼,表面上看起来对林家心意如一,其实内里如何,水溶倒还真的知道一些内情。
“六皇子母族是太后娘家蓝氏。”水溶闲闲开口,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接着道:“六皇子好龙阳,不近女色。”
“他一个断袖还想娶我妹妹!”明玉拍案而起,咬牙切齿,怒火上涌,胸口急剧起伏,片刻之后,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坐回石凳,细思水溶之话。
水溶先提起了六皇子赵弦的母族,特意提了太后,蓝氏一族祖上蓝振英是开国功臣之一,封为威定伯,蓝振英的孙女入宫为妃,正是当今太后,六皇子生母是太后娘家的姑娘,蓝氏一族早已交了兵权,蓝家现今袭爵的正是太后的娘家侄儿蓝嵩,蓝家已经没落,爵位再到下一代就没了,如今元康帝倚重新贵,蓝家是个没落旧贵,须得为家族前途做打算,因此扶持有自家血脉的赵弦是蓝家唯一的选择。
但蓝家已经式微,必须要给赵弦寻一门对他最有助力的亲事,四年前太后就相中了林家,当时被林海以各种理由推拒,皇帝似乎也不愿意看到这门亲事成真,便任由林海如此。但四年来赵弦未娶,并不是因为他对林家大姑娘有心,竟是因为他一个喜男厌女的人只看重林家在朝堂的权势,如此一来,明玉更加不愿意六皇子和林家结亲了。
明玉在弘文书院上学,来求学的学子家境各个不一,明玉自认为自己一切从简,在书院里的生活起居却仍属于高级享受那一类的,也有一些富家子弟在书院里难近女色,就和长相清秀的贫寒学子勾勾搭搭,以银钱诱之,寒门学子有心高气傲不屑为此之人,亦有为财卖色之人。明玉因为长相俊美,刚去学校的时候就有几个纨绔子弟盯上了他,结交不成便调戏,反而被明玉狠揍一顿,在得知他是巡盐御史林家的公子之后,再没人敢打他的主意。
明玉自小被林海悉心教导,尊敬母亲爱护弟妹,看到父母相亲相爱,耳濡目染之下,将来也希望自己的兄弟姊妹都能得一佳偶,如父母一般,因此对不少官宦之家的男儿一面娶妻生子一面流连男风之事十分看不惯,他厌恶断袖龙阳,怎会将自己妹妹嫁到这种人家。
然而,林家远在南边能避一时,若是太后亲自出马,这门亲事难道就避无可避了吗?明玉心中焦急,想等回了家,赶紧跟母亲提一提,早点把菁玉的亲事定下来,以免将来有变。
明玉对水溶拱手相谢,“多谢水兄告知,这份恩情林懋记下了。”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水溶淡然一笑,眉头微蹙,“说起六皇子,我倒想起一件事,我南下的时候见到了他,目的地是杭州。你早些准备吧,如果他还想跟你们家联姻,少不得要登门了。”
“水兄可真是林懋的及时雨,多谢了。”明玉冷然一惊,自己父亲可不就是去了杭州,虽说是处理公务,但赵弦若知道此事,肯定会设法与父亲相见,父亲不愿菁玉嫁入皇家,应该不会被赵弦说动,但只怕他使阴谋手段。
忽见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爷,大事不好了,大姑娘被被歹徒绑走了!太太叫您赶紧过去商量救人。”
☆、第三世(四十一)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动我妹妹,这些贼子都活腻了!”明玉惊极变色,霍然起身拔脚便走,刚迈开脚又转身对水溶道:“水兄,此事来得突然,还得请你出手相助。”
水溶道:“你放心,我断不会袖手旁观,先去看看令堂可有贼人的消息。”
二人快步来到玄静师太的客房,房间里贾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踱步,手里捏着一张字条不停地发抖,床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孩,正是菁玉的贴身丫鬟紫菀,黛玉坐在椅子里紧紧抓着妙玉的手,两人小脸煞白一片,显然吓得不轻,黛玉的眼圈儿红红的,竭力忍着不哭出来让母亲担心。
“母亲,派人去报官了没有?”明玉走进房间,立即对贾敏说道。
贾敏见他进来,眉头攥成一团,抖着手把纸条给他看,颤声道:“哪里敢报官,那贼人留了话,要是敢报官,就要了你妹妹的命!”她这才看到明玉身边还有个眼生的少年,生得俊雅无匹气度不俗,却不知是谁。
水溶道:“林太太,我是水溶,你可知道那贼人去了哪里?”
“世……溶哥儿,你来了就好,你身手不凡,一定能救了我女儿。”如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贾敏听他自报姓名之时,眼里的焦灼担忧就转为了恳求和祈盼,水溶小时候就武艺不凡,现在自不必说,那些贼人定不是他的对手,可是贼人去了哪里,她却是一点也不知道。
原来方才妙玉带着菁玉黛玉姐妹游览寺庙古迹,在舍利塔附近时菁玉肚子疼,让妙玉先带着黛玉玩,她和紫菀去了茅房,哪知这一去过了好久都没见她们回来,妙玉觉得不妥,便过去找菁玉,谁知在茅房外却只看到紫菀晕倒在地,菁玉却无影踪。
玄静师太已给紫菀看过,是后脑遭钝器重击而昏迷,颅内轻微出血,好在贼人力气不大,紫菀暂无性命之忧。
明玉看过字条,上面只有一句话,若报官,定让林家姑娘受尽凌/辱死无全尸,直气得他额头青筋暴起,将那纸条撕得粉碎,要是他妹妹少一根头发,他一定要让这些贼人死无葬身之地!
贾敏愁得快要哭出来,道:“木莲在紫菀身上发现了这张字条,却不知那贼人掳了菁玉去了哪里。”
“林太太,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一缕轻音自门口传来,众人循声望去,正是菁玉错认为李若的女尼妙清,身后跟着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女孩,那女孩眉清目秀楚楚动人,穿着粗布衣裳,却是俗家打扮,妙清进屋先对贾敏和玄静师太行了佛礼,接着说道:“我刚才在后院等雪雁捡柴回来,却看到守门的师姐都晕在地上,刚想去看看她们怎么了,就见五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扛着一个麻包从后门走了。我跑不快,追不了多久就没了他们的行踪,过了好一会儿,雪雁回来,说她看到有几个男人扛着麻包从小路下山,上了马车向南去了。”
玄墓蟠香寺位于山坳之间,山下只有三条路,一条通往玄墓县,一条通往姑苏城,向南的那条则通往运河,看来那些贼人掳劫菁玉要走水路了,水溶道:“林太太在此安心等候,我和林兄弟去把令爱救回来。”
贾敏热泪盈眶道:“全靠你们了,好生保重。”
水溶和明玉辞别贾敏立即下山,解了他们来时拉车的马匹,快马加鞭向南而行,一个时辰后到了运河岸边,发现了一棵柳树下有停船靠岸的痕迹,现在空无影踪,不知是贼人是向南还是向北了。
水溶思忖道:“这不像一般的绑架案,贼人没有勒索赎金,不为财,那就是寻仇了,林兄弟,令尊可有什么仇家?”
明玉想了想道:“我想起来了,父亲这些年打击盐枭,断了不少盐枭贩卖私盐的财路,必定是盐帮所为!”父亲此次去杭州就是处理一起特大盐枭走私案件,盐枭掳劫菁玉,肯定是为了威胁父亲,那么他们的目的地就是杭州了。
此地无船只可行,水溶和明玉沿着河岸向南快马飞驰,黄昏时分进入嘉兴府境内的嘉善县,此时才看到了几条向南而行的船只,河上有三条货船一条客船,水溶远目观察了一会,锁定了其中一条货船为目标。
货船运载货物,船只吃水就比别的船要深一些,而河上有一条船挂的是货船的帆,船只吃水却明显比另外两条货船浅很多,而且甲板上的两个人虽作了船夫打扮,水溶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煞气。
那是长年累月杀人如麻才有的气息,盐枭之所以为枭,走私有自己的门道,也有他们的暴力组织,几乎每个盐枭都养了一批凶神恶煞的打手,都是些不要命的亡命之徒,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掳劫朝廷命官之女带来的后果。
水溶锁定了目标,骑马在河岸追太过明显,而这些盐枭已经调查过林家,不能让明玉暴露在他们跟前,估算了一下行船速度,前面的河道是个弧形,心中有了计较,勒马说道:“林兄弟,前面那条船很有可能就是掳走令妹之人,我想那些人肯定查过林家,你不能暴露,不宜再沿河追下去,我知道有条捷径,咱们抄小路,到前面守株待兔。”
明玉对这一带不熟悉,水溶这几年在外游历,一听就知道他来过这里,此时没有别的法子,直接追上去恐对方撕票,就认同了水溶的提议,两人换了个方向纵马疾驰,在天黑入夜之时到了嘉兴府以北二十里处的运河岸边。
两人将马匹放走,等了小半个时辰,远远看到河上有船灯漂移而来,因吃水浅,这条船行船速度就比其他的船要快一些,根据水溶估算的行船速度,他们要等的正是这条船,两人当即无声潜入水中,初春夜里的河水冰冷刺骨,明玉自小练武也觉得有点吃不消,运行了一会儿内力才觉得好受了一些。
等那艘船经过,两人潜在水下跟上,自船底浮出,扣住船舷随船而行。水溶内力高深,隔着一层木板,听到一个女音在自言自语。
“武鹤轩这个铁公鸡,连根蜡烛也不给我,这破地方黑漆漆的,拍个老鼠都看不清。”陌生的女音抱怨着,接着响起“啪”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拍在地上,那女音接着说道:“真是捅了老鼠窝了,怎么这么多老鼠,我还怎么睡觉,我一个俘虏,又不是来给他灭鼠的。”
此音当是林家大姑娘无疑,水溶听得哑然失笑,这姑娘心真宽,别的女孩见到老鼠都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她被关在黑漆漆的货仓,听其语气不仅不害怕,还有心思拍老鼠,得,这一路真是白担心了。
明玉的内力比水溶差些,但亦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动静,听了这句话顿觉面上无光,他怎么就没发现自己的双生妹妹还有这么彪悍的一面,哪里像个言情书网的大家闺秀,还让水溶听了去,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还好现在天色黑暗,才没让水溶看到自己尴尬的模样。
“让水兄见笑了。”明玉低声说道,脸上表情哭还难看,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水溶忍住笑,低声道:“令妹很特别。”
“谁在外面?”船舱木板被敲了两下,菁玉惊喜的声音传了出来,“哥,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