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的脸色刷的一下全白了,听二人所言,林海在杭州竟有性命之危,她一方面担心林海,又担心水溶出事,却见水溶对自己的武功如此自信,她就不再阻拦了,对水溶道:“溶哥儿,你身手不凡,可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我家老爷就拜托你了。等你们回来,我再给你们接风洗尘好好谢谢你。”言罢又对明玉道:“懋哥儿,你的功夫有几斤几两你自己心里清楚,凡事别逞能,别给溶哥儿添麻烦,记住了吗?”
“母亲,您就放心吧,儿子有自知之明。”明玉干笑了两声,他也清楚自己的功夫和水溶没法比,去了对他的帮助也不大,说不定还会拖后腿,但没有一个外人去保护自己的父亲,这个儿子还不去的理,还有两个月才到院试考期,姑苏杭州两地不远,一来一回足够了。
贾敏留二人吃了饭,才送他们离开,临走之前,菁玉给明玉塞了两瓶药,一个是外敷伤药,一个是内服疗伤之药,以备不时之需。
水溶拿过那瓶内伤药闻了闻,眼皮蓦然一动,有震惊之色在眼底一闪而过,看着菁玉,目光灼灼,“林姑娘,敢问这药从何处得来?”
菁玉被水溶看得有点不大自在,回道:“是我从医书里看到的方子,请了大夫看过修改配制出来的,留着备用,不过一直都没用过,药效还在,希望你们用不上吧。”
“林姑娘有心了。”几不可察的失落划过眼角,水溶淡淡地笑了笑。
明玉叮嘱了菁玉几句让她好好休息,然后和水溶一起离开林府,登船南下杭州。
送走了二人,贾敏立即派管家拿了林家的名帖去知府衙门,要了几个官差来府里当护院。经此一事,贾敏对安全问题十分重视,林海在杭州,姑苏老宅下人不多,更没有护院,要是盐帮再有人打他们的主意,后果不堪设想。
回到姑苏老宅,贾敏依然住以前的院子,让黛玉和涵玉姐弟俩跟自己住一起,本来另有院子给菁玉,此刻也不放心让她一个人住一个院子,当即命人把她的东西都搬了过来,三个孩子还是都在自己跟前的好。
菁玉知道紫菀受伤,送走了明玉水溶二人就去探望紫菀,亲自给她诊脉之后才放下心来,让她这段时间安心养伤,不必干活伺候了。
贾敏携了菁玉的手回到住处,问她被绑走之后发生的事情,菁玉道:“在蟠香寺我被人打晕了,醒过来就在船上了,绑我的人说要带我去见武爷,我就猜到肯定是武鹤轩。晚上哥哥和世子就来救我了,世子武功高强,制服了那五个贼人,绑了他们要审问武鹤轩的下落,却不料那些人都被灭口了。”
贾敏昨天贾敏离开蟠香寺时,玄静师太答应她不会将此事外传,明玉也给了船夫封口费,此事不能传扬出去,不然即使菁玉清清白白地回来了,对她的名声却是不小的伤害,贾敏虽然更在意女儿的安全,但名声不能不顾,不然林家伤了面子不说,连菁玉也不好说亲了。
想起这个,贾敏就不由想起了水溶,好几年没见,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看其言行谈吐进退有度,更难得身份高贵却无骄矜之气,几次三番出手相救,若得其为婿,倒也是个绝佳人选,唯一担心者就是王孙公子很难有专心专情之人,而且水溶也这么大了,不知北静王在京城给他择亲了没有,若还没有,等林海回来跟他商量一下,是否要和北静王府联姻,毕竟六皇子仍旧盯着林家,而且菁玉被掳劫一事迟早会被人说出去,水溶是救她之人,若两人结亲,此事传扬出去,对菁玉的名声伤害也可将到最低。
当初没有同意赵婧结亲的提议,一则是林海为了拒绝六皇子和七皇子还有别的人家,说了要等林懋议亲之后再给长女相看婆家,二则是顾虑王府门第太高,恐女儿嫁过去受委屈,但如今发生了这些事情,由不得贾敏再有别的选择了,再拖下去夜长梦多,还不知要发生什么猝不及防的事情。
次日早饭过后,黛玉和涵玉在书房练字,菁玉陪着贾敏描花样子,忽听贾敏身边的丫鬟落英进来道:“姑娘,外面来了个叫妙清的尼姑,说要见姑娘,还让人把这个给您。”说着递过来一方帕子。
雪青色的丝帕上绣了栩栩如生的杜若,菁玉紧紧地捏着帕子,立即起身道:“快请进来!”这帕子她如何不认得,当年她刚到扬州,因为天足被小脚千金排挤,唯有李若崔容待她亲厚,这丝帕正是她送给李若的生日礼物,李若没有死,她还活着,可为什么她会变成了蟠香寺的妙清?
贾敏拍了拍女儿的手,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去见她吧,你放心,我会替你们保守秘密的。”李若是扬州知府李迅的千金,四年前李家放出了李若的死讯,此事扬州城无有不知,死去的李若却出现在姑苏,成了尼姑妙清,贾敏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再说妙清昨天也帮了他们家大忙。
“谢谢母亲。”菁玉对贾敏感激地一笑,来到客厅会见妙清。
菁玉进入会客厅堂,只见除了妙清之外,还有一个七八岁的俗家小女孩,穿着粗布衣裳,头发梳成两根小辫,身形消瘦,长得却十分清秀动人,似有点怕生,一直拉着妙清的手不放。看到菁玉进来,妙清一直看着她,没有行佛礼也没有说话,眼神炽热,隐有泪花泛起。
菁玉让丫鬟端上茶水就让她们下去了,客厅之中只有她们三人,菁玉快步上前拥抱住妙清,红了眼眶道:“李若姐姐,你真的是李若姐姐。”
“我,我是李……若。”似乎很久没有说起这个名字,妙清的语气是空茫而苦涩的,伸手回应着菁玉的拥抱,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菁玉妹妹,好久不见。”
菁玉擦了擦眼睛,拉着妙清坐下,眼角余光看到她巴掌大的一双小脚,心里顿时痛如针扎,“李若姐姐,我对不起你。”迟到了四年的道歉,曾经她以为再没有机会对李若说这句话了。
妙清舒眉一笑,有着看透红尘的超然,“你做的很对,你没有对不起我,无需跟我说对不起。”她看了一眼早已不再缠裹脚布却无法恢复如初的脚,轻声叹道:“总之,是我命苦。”
在李若六岁那年,开始了缠足裹脚这纠缠了一生的噩梦,当时的她是不愿意承受断脚骨折流血这种痛楚的,却没想到平时对她慈眉善目的父亲竟然狠下心动了家法,打得她几乎去了半条命,彼时幼小的她便有了一个认知,不裹脚,是要被爹娘狠心打死的。
留下的,只有缠足断脚的痛和一生的残疾。
妙清幽幽说道:“你知道的,我很讨厌什么三寸金莲,四年前圣上重申放足令,我哭了一晚上,放足令来得太迟了,要是再早几年,我就不用变成这样了。然后我写了一首诗,被我父亲看到了,他本来就很生气我被人退亲的事,看到这个更是火上浇油,大骂了我一场,说我是个失行丧德辱没家门的女儿。”
菁玉脱口惊道:“‘三寸弓鞋自古无,观音大士赤双趺。不知裹足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是你写的!”(注:此诗出自《随园诗话》,原作者李女子,原文:杭州赵钧台买妾苏州。有李姓女,貌佳而足欠裹。赵曰:“似此风姿,可惜土重。”土重者,杭州谚语:脚大也。媒妪曰:“李女能诗,可以面试。”赵欲戏之,即以《弓鞋》命题。女即书云:“三寸弓鞋自古无,观音大士赤双趺。不知裹足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赵悚然而退。)
当初听闻这首诗时,菁玉拍手叫好,缠足并非古来有之,不过是为了满足男人的喜好而摧残女人的手段,若无贱丈夫,何来裹足断脚女。
“皇上一道圣旨,断了我嫁入保宁伯府的路,父亲又看到我写那种东西,大发雷霆,我知道他不想要我这个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好处的女儿,我就自请出家了,跳出红尘之外,再不必为这些俗世烦心,以后李家荣辱如何,跟我再无半点关系。”
妙清说得轻描淡写,但那段时间她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菁玉心如刀割,流泪道:“都是我害了你。”
妙清凉凉一笑,“你没害我,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只恨自己出生得太早,没能等到这一纸放足令。可是后来我知道了,其实百年前太/祖皇帝是颁布过放足令的,你说再过一百年,会不会还这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康熙皇帝颁布过放足的命令,然而没用,汉族男人以怀念传统抵抗满族为由依旧给女人缠足,剃头倒是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给忘得一干二净,狗屁的传统!
再说个事儿吧,我外婆的舅妈,推算时间应该是清末民初的年代,从小没了妈妈,没人给她裹脚,长了一双天足,长大后不好说亲,男方一听是大脚就不要了。门当户对的人家说不到,就只能往下找,嫁给了我外婆的舅舅。
男人看她的大脚不顺眼,走过路过都要狠狠地踩一脚,看不顺眼也要打她,她一哭就骂,脚那么大有什么脸哭。
这还是农村啊,女人都要下地干活的,还要求女人裹小脚,给女孩裹脚的通常都是女性长辈,不要说她们受过摧残就不该摧残下一辈,这个社会逼着她们摧残下一辈,不然呢,我外婆的舅妈倒是没被女性长辈摧残裹脚,结婚了却处于家暴被打死的危险之中。
裹脚,痛苦残疾,不裹脚,嫁不好还被打。
现在看到有人瞎咧咧古代女人裹脚是自愿的是为了美,我擦咧,把你脚掌折断裹起来你看美不美!
☆、第三世(四十四)
菁玉苦笑一声,在她所处的那个时空里,史料中有写,清朝入关后,满族女子都是天足,顺治和康熙皇帝颁布过“剃发、易服、禁缠足”的政令,前两者在“留发不留头”的铁血手腕下很快推行下去,而缠足却是屡禁不止,即使有缠足者父亲丈夫行杖刑流放三千里这种刑罚,在民间所谓抵抗外夷统治坚守汉族传统的可笑坚持下,不过是柿子捡软的捏,不把女人当人看罢了。
如若不然,男人们为何不坚守留发留服这种传统,还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毁伤”这种传统呢,怎么不见他们誓死不从宁死不屈,无非贪生怕死而已。
在这个曹雪芹以笔力构建的洞天世界,依旧是汉族统治,统治者亦颁布过放足的政令,百年间却也屡禁不止,当今皇帝是个讨厌小脚的,所以才会听取了菁玉的建议重申放足令,又加了几条刚硬的政策,但若多年之后,换了个喜欢小脚的皇帝,对民间缠足之风便会睁只眼闭只眼罢。
到了清末更是变本加厉,以前只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裹脚,到后来连农村也开始盛行,非小脚女不好说亲,农村女人都要下地干活的,一双小脚颤颤巍巍连走路都困难,还要上山下地挥着锄头劳作。菁玉出身农村,家对门住着村里唯一的小脚老太太,按辈分她应该叫老人一声太奶奶,这些事都是听太奶奶说的。
菁玉看着妙清,坚定地道:“总有一天,这世上不会再有三寸金莲。”可惜,妙清却永远看不到了。
“我相信你。”妙清笑了笑,只要有人继续抗争下去,一代一代,总有扔掉裹脚布的那天吧。
妙清拉过身边那个女孩,对菁玉道:“对了,我今天来找你,是想求你收留雪雁。”
“雪雁?她是雪雁?”菁玉看着那女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都快把这茬给忘了,黛玉身边是有一个叫雪雁的丫鬟的,却没想到竟然出现在这里。
妙清道:“嗯,她叫雪雁。昨天你被绑走的时候,雪雁刚好在后山捡柴,她看到那些人的去向,向林太太提供了线索。林太太昨儿赏了她一些东西,我本想求林太太收留她,但昨儿林太太心急如焚,那种情况下我也不好开口,今儿便求你好了。”
“你我是朋友,说什么求不求的,我答应你就是了。”菁玉一口应了下来,雪雁看起来比黛玉大了一两岁,给黛玉当个伴读也不错。
“菁玉,谢谢你。”妙清叹了口气,“四年前我离开扬州来蟠香寺出家修行,我的乳娘韩嬷嬷舍不得我吃苦,非要跟着来伺候我,住持师父说我既决定剃度,以后就不再是千金小姐,只是个普通的比丘尼,不能有丫鬟婆子的伺候。韩嬷嬷就在山下租了个房子,带着她的小女儿雪雁一起,经常照应我。两年前韩嬷嬷突发疾病去世了,留下雪雁一个人孤苦伶仃,师父看她可怜,就答应了我的请求收留了她。可她毕竟不是尼姑,我也舍不得让她这么小就剃度出家,青灯古佛的日子我一个人就够了。天缘凑巧,竟让咱们再遇到了,雪雁跟着你,我就放心了。”
庙里不养闲人,妙清一双小脚行动不便也要干洒扫烧火洗衣的活计,雪雁跟着她打下手,虽有玄静师太照看着,别人不会明目张胆欺负她,但指使她干着干那,捡柴种菜打扫房间什么活都干,大冬天还要给别人洗衣服,一双小手年年生冻疮。妙清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能时时保护着雪雁。
雪雁的眼睛有些发红,看起来像是刚哭过的样子,她紧紧地拽着妙清的袖子,“姐姐,我舍不得你。”
妙清黯然道:“这几年咱们相依为命,姐姐也舍不得你啊。可待在庙里不是长久之法,难不成你要学我剪了头发做姑子?我不能让你再继续被人欺负下去了。这位林姑娘是我的好朋友,她会好好待你的,以后有机会来姑苏,你还能来探望我。”
菁玉惊讶地道:“庙里有人欺负你们?谁欺负你们,我给你们撑腰!”
“左右不过是那样,欺负我们姐俩没靠山,多干些活罢了。”说起这些事,妙清却没怎么生气,神情语气都是看透一切的空茫,“出了家入了庙,自以为跳出了红尘,庙里不过还是一处红尘,欺软怕硬都是有的,住持师父赏罚分明,她们不敢做得太过,但我实在舍不得雪雁再受苦了,在你们家,便是当丫鬟也过得比外头好百倍。”
菁玉握住妙清的手,郑重地道:“你放心,有我在,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雪雁的。”
菁玉留下了雪雁,带她去回了贾敏,贾敏昨天已经见过雪雁,明玉和水溶能那么快找到菁玉,也有雪雁提供线索的功劳,就同意了,见雪雁生得单薄,头上一点头饰也无,穿得也很朴素,就知道在庙里过得很是清苦。妙玉之父为官,有丫鬟婆子伺候,又有玄静师太亲自照料,旁人自是不会欺负了她,但别人就未必了,一看雪雁就吃了不少苦,贾敏一向怜惜女孩,赏了雪雁两块尺头和两支银簪。
雪雁规规矩矩地给贾敏行礼谢恩:“谢太太赏赐。”
贾敏道:“雪雁是你朋友的妹妹,就不用签什么卖身契了,她怎么安排,你可有章程?”
菁玉早已想好了,回道:“妙清说她教过雪雁读书,我看雪雁比妹妹大不了几岁,不如安排她去伺候妹妹,陪着妹妹当个伴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