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佳人如玉,只是那张脸却总也看不真切,朦胧模糊如笼了一层云雾,身体的反应却是真实而清晰的,滚烫如烈火灼烧,梦里虚实不清的高唐云雨,结束在一声清脆的鸡啼声响之中。
许鸿才惊了一身汗,睁眼之后,富贵荣华娇妻佳人瞬间消失不见,身下湿了大片,梦中软玉温香覆雨翻云犹在脑海,不禁面红耳赤,咚咚的心跳声似乎清晰可闻。等他平静下来,周围简陋的一切都仿佛在嘲笑他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梦里吃上了天鹅肉,却连天鹅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许鸿才懊恼不甘地一拳捶在硬床板上,指骨生疼,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要出人头地,高官厚禄,将梦中所有一切都变为现实,再也不住这简陋的破地方!
许鸿才准备进城,翻箱倒柜挑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件体面一些的衣裳,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衣裳还是两年前他参加院试考秀才时穿的一件细棉布长衫,这两年他身量拔高,那件衣裳早就小了。其他合身的衣裳要么太旧要么料子太次,他要见林家大姑娘,哪里能穿得这么寒酸。
最近给林家铺子写话本,许鸿才攒了一些银钱,拿了些制钱进城买布料,这些钱他原本想攒起来给弘文书院当学费,但现在哪里顾得上这个,再说,只要他得到了林大姑娘的芳心,还怕没有银子?身为一个慧眼识珠不落俗套的女子,林大姑娘自会慷慨解囊助他读书考学。
一方面置办行头,许鸿才也没闲着,进城后亦去了林家后门找妹妹红藤出来说话,不外乎是让妹妹在林大姑娘跟前多夸赞自己,帮着探探口风,让林大姑娘同意和他见上一面,当然也找了借口,亲自感谢林大姑娘的知遇之恩。
红藤在家自小就被教训着要事事以兄长为先,听哥哥的话,因此她虽觉得不妥,却没胆子拒绝,只道:“姑娘这么帮衬着咱们家,对姑娘心存感激是应该的,只是姑娘愿不愿意见哥哥,我却不知道了。”
许鸿才道:“要是没大姑娘,你现在还不知有没有命在,咱爹的病也没钱治,现如今咱家光景有了起色,都是大姑娘发了善心帮了咱们家,不亲自给大姑娘道谢,我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哥哥我身无长物,但总归要亲自说声谢谢才是,不然咱们家白白受了姑娘的恩惠,连道谢也没有,传出去岂不是说咱们家忘恩负义。”
红藤听了觉得有理,就没再推辞了,她不识字没读过书,却听说过男女大防的规矩,贫苦人家不在乎这个,但富贵人家规矩尤其严重,大姑娘待她亲厚,她却没敢冒冒失失地在姑娘跟前提起此事。
菁玉很苦恼,她救了红藤的命,跟父母提议向穷秀才约稿卖话本,一共才涨了一年的寿命,整天在家窝着去哪里寻好事来做,这遇到了做点好事倒没什么感觉,可现在为了增加寿命要做好事,菁玉总觉得落了刻意,有种虚伪的感觉。
唉,慢慢来吧,反正现在能活到二十一岁,还有八年的时间够她做好事增寿,熬过通灵宝玉恢复本体的时间就够了。
此时菁玉突发奇想,自家书铺卖话本,不如她也来写点报社的故事来试试?
市面上流行的话本大都是才子佳人的风月故事,不外乎就是西厢记牡丹亭一类的换汤不换药,要么就是神仙鬼怪一类的,跟她看过的聊斋差不多,女妖女鬼也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妖娆多情,温柔如水,还有数不尽的家资,总而言之,不过就是一些书生意淫出来的春秋大梦。
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司马相如卓文君的佳话传奇,即便是这个传奇本身,司马相如在发达后也不会顾念卓文君在微寒时的倾心相待,另有新欢,便将发妻抛之脑后,卓文君也是个没傲骨的,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还写什么《白头吟》来挽回司马相如。
那首《白头吟》看着虽有决绝之意,最终却仍存了侥幸的挽留心里,司马相如看罢惭愧,息了纳妾之心,但也仅仅是惭愧了,重圆的破镜,便是如何契合,那丝裂缝始终也是无法修补了。
《莺莺传》的作者元稹则更让人不齿,菁玉上高中语文课学到元稹的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字里行间多么痴情,让当时还只有十五岁的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后来知道了莺莺,知道了薛涛,才发现元稹不过就是个始乱终弃倒打一耙的渣男罢了,所谓的痴情,不过就是给自己脸上贴金,感动他自己而已。
亏了薛涛早早跟他分了手,不然还不知道被祸害成什么样呢。
再看“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苏东坡,家里姬妾都能凑一桌子麻将了,还“不思量,自难忘”,男人的所谓痴情,真是要打了折扣再打折扣,或许在古人女子眼里,这打了折扣的都是难能可贵的真心,但在菁玉看来,当真是一文不值。
怀着报社的心理,菁玉提笔写了一篇文稿,文名《天孙》。
天孙者,织女也,牛郎织女的传说已流传了上千年,传得凄凄惨惨缠绵悱恻,牛郎织女真心相爱,强行带走织女的王母就是那狠心无情打散了鸳鸯的大棒,自古以来描写牛郎织女的诗词歌赋数不胜数。
其中最有名的当属秦观的《鹊桥仙》。菁玉喜欢这首词描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感情,却极其厌恶那个传说中把强占女性非要说成凄美爱情的粉饰传说。
牛郎藏起织女的天/衣剥夺了织女离开的能力,这不就是限制人生自由么!穷得一塌糊涂的男子痴心妄想天上的仙女,用尽手段让仙女不得离开,还要扯什么两情相悦的说法来当遮羞布。这传说还有一种说法,说天帝看到牛郎勤恳,便将孙女织女许配与他当做奖励。
这个说法更让菁玉嗤之以鼻,合着女人就不是人了,只是给男人的奖品物件,被送来送去还不能有半点反抗怨言。
于是,怀着满腔的吐槽不满,菁玉写的这个《天孙》,内容风格偏暗黑和恶意满满的揣测。牛郎藏起织女的天/衣,织女原本是不愿意嫁给他的,但失去了天/衣的织女和凡间女子无异,没了法力,她哪里是牛郎的对手,织女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被牛郎强占,被迫生下了两个孩子。
对自由的渴望从未断过,织女对两个孩子毫无感情,总时时仰望云空万里,等待着有人能救自己脱离樊笼,牛郎一怒之下索性一把火烧了织女的天/衣,企图让她再也无法回到天庭。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不知多少年过去,天帝终于发觉织女私下凡间被囚禁之事,勃然大怒,牛郎一介凡人,竟敢对天帝的孙女强占囚禁,遂派遣天兵天将解救织女回天。
牛郎带着一双儿女追赶织女,让儿女啼哭好让织女心软而回心转意,被王母娘娘发现,拔下发髻间的金钗当中一划,出现了一道波涛汹涌白浪滔天的银色河川,隔断了牛郎追赶织女的路。
牛郎悲戚欲绝,织女不为所动。
“你当真不顾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咱们还有两个孩子啊!”牛郎嘶声力竭的声音回荡在银河之上。
“你烧我天/衣,囚禁于我,生孩子时我难产几死,你何曾在意过我的性命,何曾当我是妻?你我无媒无证,夫妻名分从何说起?我留你一命照顾他们,你还嫌不足?”织女的回答漠然而嫌恶,转身拂袖,消失在祥云之后。
菁玉老早就想吐槽这个神话传说,还有现代社会总有人把七夕当成中国的情人节。当初她也这么以为来着,穿越了才知道中国的情人节是元宵节啊,这一天夜游灯会,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而七夕则是女儿节,又名乞巧节,是女孩子们为了向织女祈求自己心灵手巧的节日。
当然,后来古今中外的任何节日,中国人都能过成情人节。
转世为林菁玉后,为了不让林海贾敏发现端倪,菁玉苦练书法,终于练出了一笔和前世截然不同的笔迹,也学会了许多字体,贾敏是审稿主编,当然不能让她发现这稿子是自己女儿写的,因此菁玉写的时候用的是端端正正的楷体,和她平时的字迹迥然不同。
这篇文稿辗转数人之手到了贾敏手里,贾敏看过这个月送来的话本稿子,退了三篇留了六篇,指着名为《天孙》的稿子道:“这故事有新意,比那文君莺莺有意思的多,只是织女也太过无情了些,孩子到底无辜。”翻到署名,见名为“沧海居士”,便交给靳掌柜拿去印刷了。
菁玉派人去打听过,得知这一期的林家书铺的话本子都很畅销,《天孙》的销量虽不是最好,引起的争论却是最多。世人看惯了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故事,听惯了牛郎织女感天动地的爱情传说,《天孙》反其道而行之,牛郎不是情深义重的郎君,而是强占女子的下作之人,织女也不是那等温顺贞静的贤妻良母,生了孩子还不肯收心相夫教子,走得毫不犹豫,实在是让世人惊掉了下巴。
流传了上千年的神话传说被扭曲成这样,作者沧海居士收获了无数口水,织女的无情无义也被骂得体无完肤,什么女子应当从一而终,身为人母却不顾孩子之类云云。
菁玉听罢冷哼了一声,牛郎说白了就是个强/奸犯,对强/奸犯从一而终?明明是犯罪行为,为什么要求女人忍受屈辱摧残委身下嫁?有孩子又怎样,对这种情况下生出来的孩子,有怜惜之意或者毫无感情,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指责她无情无义。
任你是天上的仙女,世人也可以随意意淫指责,说到底,还只是把女人当物件罢了,这个物件敢于反抗主人,真是大逆不道。
牛郎偷藏织女天/衣强占织女和花钱买媳妇的人别无二致,当世人口买卖合法,花钱买女人者不计其数,谁在乎那被卖的女人的意愿想法,女人的作用不外乎就是传宗接代干活暖床,再有多余的心思,那就一顿好打,打安分了为止。
菁玉上一世的母亲王春,认识的好友白露,她们自是冰山一角,没有几个能像《天孙》的织女那般幸运等到解救她们的人,更多的是像王春那样被压榨直到最后一分价值。如果白露没有杀人,只怕她早就被折磨死了吧。
写完了《天孙》,菁玉意犹未尽,又写下了《涅盘》二字,一段以女子为主角的传奇故事在笔下徐徐展开。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纯吐槽发泄怨气。
☆、第三世(三十七)
《涅盘》以孟丽君、冯素贞和花木兰为原型,一对双女主,二人出身显赫,为侯门千金,姐姐饱读诗书文采非凡,妹妹擅长骑射活泼好动。
姐妹俩十岁之时,侯府得罪了权倾朝野的相国,相国百般构陷,侯府获罪抄家,姐妹俩被提前送出去才躲过一劫。姐姐在乳母的保护之下得以藏身,隐姓埋名女扮男装,苦读诗书考取功名,待将来考中状元好为家族沉冤昭雪。妹妹则在逃亡途中被盗匪所劫,清白不保之际被江湖侠女所救,收其为徒,带回山门传授武艺。
匆匆数年过去,姐姐连中三元,名震帝京;与此同时妹妹出师,恰逢边境动乱,邻国大军压境,妹妹遂女扮男装投身军中,屡立奇功大破敌军,被封为西北大将军。
太子钦佩姐姐的学识智慧,相处时久,察觉状元公实为女子,不禁暗生情愫,未表白之时,太子被派遣至边疆代帝王巡视,在西北军营中结识了立下赫赫战功的妹妹。
此时帝京朝堂有变,皇三子发动宫变,妹妹护送太子归京勤王,姐妹相认,姐姐出谋划策,妹妹身手不凡,姐妹设计合作擒获反贼,成功解救皇帝。
姐妹俩立下大功,姐姐官至尚书,妹妹兵权在握,上书皇帝重审侯府旧案,终为家族洗清冤屈,解救父兄官复原职。父女兄妹同殿为臣,姐妹俩却拒绝与父兄相认,皆因姐姐志在治国,妹妹心在安邦。
皇帝退位,太子登基,新帝早已知道二人实为女子,揭露姐妹身份,罢姐姐官职,去妹妹兵权,欲将二人纳入后宫封妃。
自古何有君娶臣,曾引以为友的太子一朝登基,便毁了昔日要重用二人的承诺,姐妹二人惊怒交加抗旨不尊,双双入狱。
不知不觉,菁玉的这个故事竟写了几十万字。第一部分的稿子辗转交到贾敏手中,贾敏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一口气读完一沓文稿,故事停在了姐妹出逃,妹妹遇到山贼盗匪,性命不保之际。一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宣告第一部分故事告一段落。
《涅盘》的销量比菁玉想象中还要好,侯门姐妹的命运牵动人心,书铺那几天人满为患,靳掌柜被堵着问《涅盘》后续什么时候出来。
作者沧海居士神神秘秘,靳掌柜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秀才文人所写,只知道和林家大姑娘身边的丫鬟紫菀是亲戚,托她将书稿送来,雷打不动半个月送一次,《涅盘》自连载以来,书铺的生意比以前更红火了,靳掌柜想趁热打铁跟紫菀要更多的书稿。
紫菀笑道:“后文还没写出来呢,等写好了我一定送来。”
连载数月,紫菀将最后一沓文稿送到靳掌柜手里,面色悲戚,眼里含着泪花道:“表兄病重,已于昨日去世,这些都是临终绝笔了。”
靳掌柜大惊失色,连道可惜,审阅文稿,故事却在两位女主身份暴露,抗旨不尊获罪入狱时戛然而止。
贾敏听闻消息,《涅盘》未完作者竟因病而亡,不由唉声叹气大觉可惜,因听靳掌柜说沧海居士是紫菀的表哥,还给了紫菀二十两银子让她带给表兄家做安葬费。
菁玉写书一事只有紫菀知道,紫菀从贾敏处拿了钱,心里哭笑不得,面上却只能装出悲伤之色领赏,回去就把银子交给了菁玉。
菁玉将银子又放回了紫菀怀里,笑道:“你这几个月帮我跑腿,这些钱就当是辛苦费和封口费。”
紫菀道:“瞧姑娘说的,便是没有银子,难道我就不愿意为姑娘跑腿保守秘密了么。”语气里隐隐有几分委屈。
菁玉自觉失言,那个封口费让紫菀觉得菁玉不信任她,她是为了钱才会跑前跑后守口如瓶,枉费了往日的主仆情分。菁玉凑上去搂住紫菀的肩膀,眨眨眼睛可怜兮兮地道:“好姐姐,原是我不对,你守口如瓶为的是我们之前的情分,我不该拿银子玷污咱们俩之间的感情。但这银子你还得拿着,这是你应得的。”
紫菀推辞不过,只得收了银子,不解道:“可姑娘不是已经把稿子写完了,最后一卷怎么不拿给靳掌柜?《涅盘》卖得很不错呢,我听说还有戏班子要排这出戏了。”
菁玉淡淡一笑,“最后一卷要是发出去,你家姑娘就要被世人骂死了。”
“怎么会!”紫菀大惊,难以置信,“这本书卖得那样好,姑娘怎么会挨骂呢?”
最后一卷文稿被菁玉锁进了箱子,钥匙被她丢进了后花园的莲花池,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涅盘》的最终结局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姐妹俩抗旨之后最终的命运以何收场。
紫菀也是菁玉的忠实读者,缠着她问《涅盘》的结局,菁玉微微一笑,弯起的唇角划过一丝凉意,说道:“父兄入狱探望,劝姐妹二人入宫为妃。此时敌国来犯,守边将领战死,朝堂无将帅之才可用,皇帝只得将妹妹官复原职,由她挂帅出征。妹妹领兵大战敌国,最终大获全胜。边关百姓为求安稳,纷纷请求将军留下。妹妹上书皇帝,愿为国安邦,守卫边疆国土。而姐姐在妹妹出征前无罪释放,被皇帝纳入了后宫,封为淑妃,盛宠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