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趴在床沿上,扑闪着大眼睛看着贾敏道:“我也要照顾妈妈。”
贾敏听得此言,立时便想起梦中自己病重,黛玉在床边服侍汤药伺候自己,梦中的黛玉也是这般大小,可怜如斯,胸臆间疼痛又起,肆虐侵袭,眼里陡然落下泪来,她轻轻握住女儿软糯糯胖乎乎的小手,柔声道:“真是妈妈的乖女儿,难怪说女儿都是小棉袄,到底贴心。”
涵玉挨着黛玉旁边,往贾敏手里拱,问道:“妈妈,姐姐是小棉袄,我是什么?”
明玉摸了摸弟弟的小脑袋,说道:“咱们就是给父母姐妹遮风挡雨的大伞,咱们要快快长大,好一起保护父亲母亲姐姐妹妹。”
涵玉似懂非懂地用力点点头,看了看给母亲喂饭的父亲和三个哥哥姐姐,忽然说道:“哥哥,咱们要变成多大的伞才能把爹爹妈妈大姐二姐都挡起来啊?”说着小手一比划,两只小胳膊伸得老长,仰头问明玉:“这么大行不行?”
贾敏听得这话,一口饭差点呛进了气管,心头阴霾一扫而空,忍不住笑出声来,一屋子人都笑了,黛玉撇撇嘴笑道:“那么点大,能遮着你一个就不错了。”
涵玉急了,小脸一瘪委屈得跟什么似的,林海笑道:“志哥儿别急,等你长大了就能和哥哥一起保护姐姐妹妹了。”
看着眼前幸福和谐的画面,菁玉眼中一热水雾横生,真好,双亲慈爱,子女贴心,兄弟姐妹互相扶持,这种幸福是人生最为难得之事,用自己一半的寿命换来这些,很值了。
菁玉在岑薇临走前问过她,自己给了贾敏一半寿命助她度过命定的死劫,可五六年后林如海的死劫又该怎么办?难道自己又给他一次寿命不成?本来她寿命就不长,三个人哪够分的。
岑薇道:“世上诸事皆是因果循环,贾敏生养于你,这是她种下的因,你知恩图报给她一半的寿命这便是果。现在警幻不会再破坏林家的事,林如海的死劫却不知如何应验,端看他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了。”
贾敏看向站在一边的菁玉,想起脑海里那些奇奇怪怪的画面,她既然能看到黛玉的将来,那么那个长得五分像菁玉的姑娘又是否是她的将来呢?不管那个所在有多奇异,那姑娘被打死的场景太过血腥可怖,如果这是菁玉的将来,长女被疑似夫君的男人活活打死,次女被外祖家侵吞家产泪尽夭亡,贾敏心头宛如刀割,为什么自己的两个女儿都这么可怜,贾敏忽然害怕不已,不!她绝对不能让两个女儿都变成梦里那样!
然而,为什么那个男人叫菁玉为林葭雪呢?贾敏认识葭雪,她们很小的时候就成为了朋友,在十几年前葭雪死于火灾,可葭雪不是姓步么,林葭雪又是谁?林葭雪为什么长得一点都不像葭雪?反而有五分像菁玉呢?只是五官没有菁玉生得精致。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心头,贾敏浑身打了个激灵,葭雪刚刚去世,她就诊出了身孕,难道葭雪竟投身到林家变成了她的女儿林菁玉?有了这个想法,其他所有的疑问都迎刃而解了,为什么菁玉自学医书可以无师自通,还顺利地救了差点难产而死的自己和出生就没气息的涵玉,一切都因为她原本就会医术啊!
贾敏心中五味陈杂,却又不敢跟菁玉求证,她原本不信神鬼轮回之说,但在太虚幻境见到警幻仙姑,见到那个名叫岑薇的剑仙,还有自己看到的所有一切,所以她才会有菁玉是不是葭雪转世的想法。
总而言之,菁玉是她十月怀胎一朝临产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女儿,十三年的母女亲情不是假的,菁玉对自己的依赖孺慕不是假的,菁玉更救了自己和涵玉的性命,这些年来她尽职尽责又尽心地做着林家的长女,体贴父母爱护弟妹,何必去求证,她都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儿啊。
岑仙子,对了,还有岑仙子,贾敏记得菁玉说自己小时候梦到过仙子一事,如今看来应该是岑薇而非警幻,难道是岑薇让自己看到那些事情的?提前给她警示,好让她早做准备,以免幼子夭折,两个女儿落得惨死的结局。
贾敏已醒,当天下午就把明玉送回了书院,让人把黛玉涵玉都挪到自己的院子里,梦里丧子丧女之痛如此刻骨铭心,她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守着两个孩子,菁玉已经大了,依旧住着自己的院子。
晚间林海服侍贾敏吃了药,问道:“敏儿,你今儿是怎么了?看着黛玉和涵玉就好像他们姐弟俩要没了似的,你都紧张成什么样了。”
贾敏登时红了眼圈,流泪道:“我昏迷的这几天,好似魂魄在别处游荡,先是和菁玉到了一处叫太虚幻境的地方,遇到一个警幻仙姑,一来便对菁玉恶语相向,竟要留她在那太虚幻境十二年,还说我本不该有菁玉这个女儿。老爷你说可笑不可笑,若不该有菁玉,她又如何成了咱们的女儿。后来又来了个岑仙子,和菁玉像是以前就认识的,似乎很是厉害,那警幻仙姑惧怕她,便放我们娘俩走了。可不知怎么,后来我又看到了许多事情,咱们的黛玉是绛珠仙子转世,要用一生的眼泪还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就像做梦一样,梦里却没有明玉和菁玉兄妹俩,紧接着看到涵玉夭折,连我也去世了,抛下了你们父女。然后老爷送了黛玉去京城外祖家,没几年连老爷也去了,咱们的黛玉命苦得很,家业嫁妆一概没有,在那里受尽苦楚,任人欺辱,不到十七岁就泪尽夭亡,死在一个叫潇湘馆的地方。如海,你说这会不会是岑仙子给我的警示呢?”
听了这番话,林海浑身发冷,只觉如置冰窟,将贾敏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她,颤声道:“敏儿别怕,咱们都不会死的,黛玉和涵玉都好好的,你放心,咱们断不会把黛玉送到京里吃苦受罪。”贾敏说的这事情绝不止做梦那么简单,那样刻骨铭心的痛楚,梦里没有明玉和菁玉,涵玉在去年大病了一场,多少大夫都说不中用了,还是菁玉不眠不休拼尽全力救活了他,若无菁玉,涵玉只怕在去年就没了吧。幼子夭折,贾敏身子原就不好,受此打击一病不起并非不可能,贾敏若死,他便只能送黛玉去荣国府托付岳母教养,如此一来,可不就和贾敏梦中所见一模一样了。
林海抱紧妻子,心中骇然又十分惊奇,贾敏梦中必然是自己家的另一样命运,但如今自己全家俱在,四个子女承欢膝下,何以和贾敏所言迥然不同?到底是什么地方生了变数才使得自己一家的命运发生了变化?
林海蓦然想起两年前黛玉忽然昏迷一事,那突然出现在自家的癞头和尚对菁玉说过“变数已生多言无益”的话,难道这变数竟真的是菁玉?黛玉既然是绛珠仙子转世,那么菁玉是个有来历的也不足为奇了,不然那岑仙子何以出现在太虚幻境救了她们母女。
无论如何,这变数也是对林家有好处的变数,人生在世,所求不就是一家团聚平安喜乐,贾敏的梦中自己一家是何等凄惨,若梦中是既定人生,那真是不要也罢。
贾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和林海说出了自己梦中所见,经此一事,夫妻俩对贾家都疏远了许多,虽然此生不至于和梦中一般,他们不会因为一个梦就报复贾家,但也不会和贾家太过亲近了。
因此,之后再收到娘家来信,贾敏看到贾母再如何夸赞宝玉,也绝无和宝玉结亲的心思了。梦中所见点滴不难推测,黛玉既是绛珠仙子转世,宝玉就是神瑛侍者了。两人在天上有什么前缘贾敏不管,她只知道黛玉是自己的女儿,哪肯让女儿受半分委屈,什么报恩还泪,她既知道了后事,就更加不会让女儿去为了宝玉流尽一生的眼泪。
此事过后,菁玉开始琢磨怎么做好事了,想来想去,这好事应该也分大小,大好事增加寿命时间长,小事就增加的时间短些,不如去跟父母提议造桥铺路赈济穷苦人家,这些应该是大好事,能增加不少寿命吧。
哪知道她还没跟林海贾敏提起,林海就已经着人去做了,原来夫妻俩觉得梦中之事太过凄惨,要多做好事积德回报上苍,造桥铺路救济贫民,这种事不用菁玉提,两人早就想到了,连原本想给黛玉大办生日宴的心思都息了,只在家欢聚庆贺即可,省出来的银子赈济贫民,还能给黛玉积福。
菁玉哭笑不得,这事被父母抢了先,功德可算不到她头上,罢罢罢,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
黛玉生日过后,菁玉愁眉苦脸地在家闲逛,想着做什么好事,忽然听了了一丝虚弱的哭泣声,抬头便看到二门有几个婆子用棉布捂口鼻抬着一个麻袋向外走,那麻袋里似有什么在挣扎,哭声正是那麻袋传出来的,那里面竟是个人!
“站住!”菁玉大喊一声,叫住那几个婆子,上前冷着脸问道:“这里头是谁?你们竟然也做这种事情!”说着就去解开麻袋扎口的绳子。
一个婆子慌忙阻止,急急变色道:“姑娘,可千万使不得,这里头是个得了肺痨的小丫头,大夫说不中用了,肺痨可是会传染的啊,您金尊玉贵的,万一传染给您可怎么办!”
☆、第三世(三十四)
菁玉触电般地松开了麻袋,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肺痨就是肺结核,是古代最可怕的传染病之一,在现代可以通过接种疫苗来预防,但在古代,一旦得上肺痨就只能等死了,痊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难怪这几个婆子要捂住口鼻了,被传染了她们也只有一死。
可是,麻袋里的人还活着,菁玉没法眼睁睁看着见死不救,而且万一不是肺痨呢,总要诊过脉之后才能确定。菁玉只愣了短短一瞬,复又上前解开绳结,露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满脸通红,双眼紧闭,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哭泣声,虚弱得仿佛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菁玉不顾众婆子阻挠,给那女孩仔细诊脉之后,确诊不是肺痨,而是发烧引起了肺炎,但这也是大病了,一不小心要了命都是有的,而且见那女孩穿着像是府里的三等丫鬟,负责烧水打杂倒夜香一类的活计,本就不被重视,人人呼来唤去,生了病也不会得到及时的救治,所以才病成这样,被人当得了肺痨要扔出去。
“这哪里是肺痨,你们几个的心也太狠了,不给这孩子找个大夫来瞧瞧竟要把人扔出去!”菁玉三下五除二扒拉掉麻袋,抱起那个半昏迷半醒的女孩健步如飞地赶回自己的院子,身后的婆子丫鬟面面相觑,急急忙忙地追上去。
回到住处,菁玉立即让人端热水来先给那女孩补充水分,来的路上已经拟好了药方,让半夏拿了笔墨来写好药方让她去抓药,再让几个二等丫鬟拿了冷帕子给那孩子冷敷额头降温。
一番忙活下来,菁玉才得出空来问紫菀那孩子的来历。
紫菀身为林家大姑娘身边的一等丫鬟,对府里的丫鬟们个个都有所了解,回禀道:“这丫头叫许来娣,是扬州城外三水村一户耕读人家的女儿,两个月前她爷爷得了病,父母就将她卖给了人牙子,然后被咱们买进府里来了,家里还有一个秀才哥哥和一个不到五岁的弟弟,还有两个姐姐都已经嫁人了。”
来娣,这么说前两个姐姐肯定就叫招娣和盼娣了,菁玉沉默不语,牙齿在下唇上留下了一排轻微的印记,很快了无痕迹,这种事天天都在发生,女孩能平平安安活到老真是太艰难了。躲过了出生时被溺死被掐死被捂死的厄运,也躲不过将来饿死病死生孩子难产而死和被卖掉的人生,这世上千千万万女孩的命运如出一辙,她帮不了每一个人,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救治自己看到的人。
期间贾敏来看过一次,再三确认来娣的病不是肺痨才放下心来,虽说女儿救人是好意,但总不能为了救人让自己也染上了病,只要不是传染病,菁玉要救人,贾敏也就不阻拦了。
经过了五天的救治,来娣度过了危险期,渐渐有所好转,神志清醒之后听说是大姑娘救了她的命,感激涕零地给菁玉磕头谢恩,大姑娘在听别人说她得了肺痨之后非但没有嫌弃她还救了她的命,这是她连做梦都不敢去想的事情,从小被人无视,何曾感受过被珍惜的滋味,来娣心中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对大姑娘忠心耿耿,赴汤蹈火。
来娣痊愈之后,命轮对菁玉发出提示,增寿半年,同理贾敏也多了半年的寿命,菁玉干脆把来娣留在自己院子里提了二等丫鬟,那女孩手脚勤快,一看就是在家经常干活的,菁玉不喜欢来娣这种名字,给她改了名叫红藤,她医书看得最多,给丫鬟起名也是偷懒,直接就用中药名了。
南方的夏季热得早,菁玉从库房里搜出一匹天水碧色暗花云纹杭罗和一匹灰蓝色横纹杭罗,准备用这两匹面料给贾敏和黛玉、林海和明玉涵玉做身亲子装,杭罗轻薄透气,最适合炎热的夏季,剪裁好面料正在缝制,半夏从外面端了冰镇酸梅汤进来给菁玉,呈上碗说道:“姑娘昨儿给了红藤一天的假让她回家,我刚看到她从外面回来,两只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就拉住她问了几句,红藤妹妹怎么就这么命苦。”
“她家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菁玉闻言,顾不上喝酸梅汤,放下汤碗皱眉问道。
半夏叹道:“她爷爷的病刚好,她爹又病了,家里穷没钱买药,她娘竟想把她卖给十里镇上一家老财主当妾,好换点银子给她爹治病。”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不屑地冷笑道:“红藤的卖身契还在姑娘手里呢,她家就想让她跟姑娘求了出去再把她卖了与人为妾,哪有那么好的事儿!我让她来求求姑娘,姑娘赏个几两银子她爹就有救了。可她说姑娘为了救她已经费心破财的了,她不能再因为自己家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劳烦姑娘,就不肯来跟您说。我就给了她五两银子,让她拿回去先用着。”
菁玉视钱财如无物,反正自己点石成金的法术早已滚瓜烂熟,多少钱都有,她素来大方,给丫鬟婆子打赏眼皮子从里都不眨一下,那些钱对自己无用,对卖身为奴的丫鬟婆子们却是重要的经济来源,因此她身边的四个大丫鬟,紫菀、半夏、茯苓、木莲都攒了不少梯己,后来菁玉把茯苓和木莲拨去伺候黛玉,但她们姐妹俩住一起,茯苓和木莲也能时不时得到一些小费。
“这事你做得很对,红藤才十一,怎么能让她去给糟老头子当妾。”菁玉端起酸梅汤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红藤不是有个哥哥,今年十八,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不能给家里补贴一点么,一家子都靠红藤那点月例银子哪能够。”
半夏道:“红藤的哥哥是秀才,读书笔墨就是一笔大开销,家里人都指着他飞黄腾达呢,哪里让他干一点活,听说平时连农活都不搭把手呢,这也难怪了,世人不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所以那些个读书人不事生产,只管埋头苦读,哪管父母妻儿吃糠咽菜喝西北风,若有朝一日金榜题名飞黄腾达,最不愿意想起的就是昔年的贫寒日子,抛弃糟糠之妻,和故旧断交者比比皆是,要不怎么会有负心皆是读书人的说法。现在看红藤家的情况,她哥哥平时家中农活事务一概不伸手,妹妹被卖也无动于衷,耕读之家出个秀才不容易,估计那时候就被家里宠上了天,此人将来便是考取了功名,估计也不是什么好官了。
黛玉今年五岁,早在三岁的时候就已启蒙,现在林海请了当初教导明玉的先生万谦教黛玉读书,期间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原来当年明玉去弘文书院上学时黛玉尚且年幼,万谦虽应了林海之约待过两年再来教导黛玉,不肯留在林府白白领着束修,万谦家中出了点事,还未如期回到林府时,有人便和林海举荐了贾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