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十五年过去了,她早已将赵徽忘得一干二净,可今天出嫁,相似的事情总让她不由自主地忆起和他相关的点滴,任何能勾起回忆的东西她都想远远地避开。
傍晚时分,宾客归家,水溶被人搀扶着回到新房,床铺上的五谷果品等物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扶着水溶的是他的两个朋友,对菁玉不好意思地笑道:“世子妃,真是对不住了。”把烂醉如泥的水溶往床上一放,立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两人一走,菁玉看着床上醉成一滩泥的男人沉下了脸,白芷小声道:“姑娘,我去拿醒酒汤吧。”菁玉点了点头,白芷连忙出去从小厨房端来已温了一段时间的醒酒汤。
“给我,你们都出去。”菁玉面无表情地从丫鬟手里接过汤碗,屋里的丫鬟连忙退出去关好房门。
菁玉端着碗走向床榻,看到水溶的眼皮微微一动,她就知道水溶是装的了,一手刮着碗沿轻声冷笑道:“继续装,再不起来,我拿醒酒汤直接浇你脸上。”
水溶一个翻身从床上弹起来,指着自己的脸厚颜无耻地笑道:“你下得去手?”
“你可真是朵水仙。”菁玉一愣,不禁失笑,将汤碗递给他,“喝不喝?”
水溶接过汤碗一饮而尽,问道:“水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个典故,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美少年,他谁也不爱,看不上时间任何女子,有一天,他见到水中自己的影子时,就情不自禁地爱上了那个影子,他就毫不犹豫地扑向水中拥抱自己的影子,结果嘛,你知道,他就淹死了,变成了一株相当漂亮的水仙。”菁玉看着水溶那张妖孽脸,他虽未喝醉,酒气却也来了,脸颊泛着绯红桃花色,这典故里的美少年怎么个美法,怎么也要是水溶这种程度才行吧。
水溶微笑道:“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拐着弯骂我呢?”
菁玉一本正经地道:“一半一半吧,我夸你生得俊美,有如水仙,骂你太过自恋,不过呢,你也有自恋的资本。”
水溶对菁玉拱手道:“彼此彼此。”
菁玉的扬眉一笑,转头看到桌上放着的合卺酒,说道:“这就没必要了吧。”
“你自然是不用喝的。”水溶走过去,拿起两个被五彩丝线系着的银盏,明亮如镜的酒杯里倒映着一双桃花眼,微微颤动的涟漪泛起一圈哀色,他忽然一仰头,将两个银盏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独饮合卺酒,这世上怕只有他一人了吧。
水溶静了静心,放下酒盏,深吸一口气转身道:“林姑娘,今后我们就是盟友了,在外人面前你我是夫妻,私底下我会恪守规矩,不会碰你一根头发。以后我父母若对你提起子嗣之事,自有我担着,你受了什么委屈,尽管从我身上找补回来。”
菁玉轻松地道:“你就别多想了,王爷王妃再为难我,又不会把我吃了,大不了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顶多就是让我贤惠大度一些给你纳妾,我反正无所谓的,这事真正头疼的人是你。”
“那可不行,这事你得帮我,咱们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是绝对不会纳妾的,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水溶倒了一杯茶,双手递给菁玉。
“得,看来贤惠大度的妻子这戏路是走不通了。”菁玉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用满不在乎的口吻道:“那你是想让我扮演一个既生不出孩子还不许夫君为了子嗣纳妾的妒妇了?”
水溶面带微笑,轻声道:“我相信你能做到。”曾经,她连和离再嫁都不想,而想用死遁的方法远离婚姻,装一个“妒妇”对她而言应该算不得什么吧。
“挑战演技啊,可以考虑考虑。”菁玉捻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答应得很是干脆,不就是演戏么,演什么角色不是演。
水溶拱手道:“多谢了。”顿了顿道:“新婚就分房会惹人怀疑,这段时间我们共处一室,要委屈你了。”指着菁玉的陪嫁百子千孙拔步床道:“你睡这里,我睡外间。”
菁玉进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外间窗下有一张供人小憩的睡榻,她点点头,径直走去梳妆台,卸下头上的钗环首饰,叫丫鬟送水进来,水溶则出门去了耳房沐浴更衣。
两人各自沐浴更衣完毕,水溶回到新房时,隔着一层珠帘,只见拔步床上的帷帐已经放了下来,床边一双大红凤穿牡丹绣花鞋摆放整齐,帷帐里静若无声,若非水溶知道菁玉武功高深,几乎以为里面空无一人。
龙凤花烛影摇红,水溶穿着大红中衣站在珠帘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拔步床上严丝密合的帷帐,双手微微颤抖,他伸手穿过珠帘,却似有无形的屏障阻止着他,无法前进一丝一毫。
水溶嘴唇微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穿过珠帘的手颓然垂下,不知站了多久,黯然转身,脚步沉重地回到外间的榻上,侧躺着看向烧了不到一半的龙凤花烛,一丝睡意也无。
红烛彻夜高烧,水溶孤枕难眠,心中既期待又忐忑不安,这么多年了,林菁玉是他见过的女子之中最像她的,她,究竟……是不是她呢?
☆、第三世(七十五)
菁玉躺在床上,帷帐压得严严实实,她亦是彻夜难眠,怎么能睡得着呢,她可不会毫无保留地全然相信水溶,今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夜夜如此,不知水溶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姑娘,形婚也不是简单好玩的啊,除了晚上分床睡,她白天要做的事情能比哪家媳妇少?
曾经在林府逍遥自在的日子,在今天彻底结束,菁玉怀念了一会儿往昔,一想起以后管家诸事,主持中馈,人情来往,婆媳关系姑嫂关系,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她最不耐烦的就是这种事情,一成亲嫁人就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关系,不禁有点抱怨那个姑娘,你脾气倔,水溶做了错事你就跑了,至今音信全无,如果要是一直都不出现,难道她要一直跟水溶形婚到她离开?
水溶今年十六岁,前几年没有孩子还说得过去,若是水溶遍寻不到那姑娘,退而求其次要跟她做真正的夫妻该当如何?他们三媒六聘都齐全,拜过天地高堂,本就名正言顺,在现代都有基佬为了生孩子骗婚,为了子嗣,她可不相信水溶能一直守约。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不怕,届时一拍两散,不和离就武离,最坏的结果不过如此,等到补天石恢复本体,她一走了之,谁还记得这世上有她林菁玉?
菁玉胡思乱想了许久,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才睡着,又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动静,她猛地睁开了眼睛,身体条件反射地做出自卫的招式,睁眼看到喜庆的大红帷帐,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新房里。
“醒了?衣裳拿了不曾?”水溶的声音传了进来,听其声音大小,应该还在外间,菁玉不禁暗自惊叹,水溶的内力远比她想的高深,她就抬了抬胳膊,这都被他听到了。
菁玉伸个懒腰坐起来,一边穿衣一边回道:“昨晚丫鬟给我拿了。”昨天晚上挑衣裳的时候,她选了雪青交领上襦和银粉百蝶穿花石榴裙,外罩大红织金长褙子,既喜气又方便行动,睡前放在床上,不必早起去衣柜拿了。
菁玉下地一看,外面天光将亮,龙凤花烛只剩寸许,水溶已换了一身崭新的天蓝色箭袖圆领袍,正在给自己梳头束发,在头顶绾成一髻以玉簪固定,回头看到菁玉青丝披散,面带倦容,一双眼睛泛着青色,心下了然,林大姑娘再怎么胆大妄为,毕竟还是个从未和异性相处过的闺阁女儿,有自己在,她昨天晚上怎么能安然入眠,含了友好的微笑道:“没休息好吧,中午再补一觉。”。
菁玉走到梳妆台前对镜一照,黑眼圈十分明显,不过拿胭脂能遮盖过去,说道:“没事,我不困,今天情况特殊,大白天睡觉惹人笑话。”
水溶“嗯”了一声,拉出抽屉拿出一把精巧的匕首,走到内间床边,割破手指,在床单上抹了两下留下血迹,又将匕首放回原地。
菁玉只当不见,淡定地坐下梳头,当世没有她曾经看过的古言小说里元帕的规矩,但一会丫鬟婆子进来打扫,整理床铺时便会看见,他们并无夫妻之实,不过是糊弄别人而已。
水溶道:“我母亲你从前是见过的,父亲有三个妾室,一个侧妃两个侍妾,你以后见了她们,不必多加理会。我大姐水泠已经出嫁,二妹水清今年十三岁,还有水滟水溪两个庶妹,庶弟水洋今年六岁,平日里大家相安无事,你若不喜欢,也不必和他们来往。”
“我知道了。”菁玉随口答道。
一时间两人无话,房间里寂静无声,莫名有些尴尬,菁玉对着梳妆镜,镜子里看到水溶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因为高度的缘故看不到他此刻面上是何表情,只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目光在看她,又似乎看的不是她。
菁玉不禁猜想,水溶曾说过她和他的心上人性格很像,见不到那个姑娘的时候,看着她也就当做是望梅止渴了,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快点打住这个脑补,她才不要当什么替身!再抬头一看,镜子里已没了水溶的身影,听到嘎吱一声,却是水溶打开门叫丫鬟送水进来梳洗。
洗脸漱口之后,菁玉坐在梳妆台前,紫菀拿着檀木梳给菁玉梳了个新妇发髻,满头青丝皆绾起,半夏拿了首饰盒给她挑选首饰。
诸事妥帖之后,将将过了辰时,水溶和菁玉一起前往正堂给长辈行礼敬茶。
正堂首座上是北静王爷水翱和王妃赵婧,下手坐着侧妃刘氏,张氏许氏两个侍妾都站在一边,丫鬟见水溶菁玉进来,连忙拿了垫子端茶过来。
水溶菁玉恭敬地跪下敬茶,水翱乐呵呵地接过茶盏,给了一个锦盒作为表礼,笑道:“溶儿成亲了,也该收收心,跟你媳妇在家好好过日子,早些给我添个大胖孙子。”
水溶面上很是恭谨,道:“父亲放心,儿子记住了。”
赵婧接了菁玉的茶,笑道:“该说的都说了,好好过日子,为我们水家开枝散叶。”
“是。”菁玉恭谨地回答,接着害羞地低下了头,水溶装样子,她也得配合不是。
赵婧和贾敏自小关系就好,拉着菁玉又说了几句话,她新婚燕尔,暂时不必管理家事,又简单地介绍了屋里其他人,只有刘侧妃有品级,菁玉对她行了个万福礼,只对两个两个侍妾点头示意即可。然后就是水溶的弟弟妹妹们,赵婧生了两女一子,水泠早已出嫁,水清已定了人家,小定的日子在下个月初八,刘侧妃生了水滟和水洋一女一子,水溪乃张氏所生。
菁玉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表礼给小姑子小叔子,虽然她不在乎嫡庶,对这些小女孩小男孩一视同仁,但规矩在那摆着,因此水清的礼物比旁人都厚重一分,这一大家子复杂的嫡庶关系,以后可有的事儿让她头疼了。
接连两日相安无事,三朝回门那天,菁玉用心打扮了一番,还未出门,听得白芷进来笑嘻嘻地道:“大爷过来接姑娘和姑爷了。”白芷和红藤都是菁玉回京后提拔上来的大丫鬟,跟着紫菀半夏一起作为陪嫁丫鬟来了王府,一时间在称呼上还不习惯,水溶却不在意这个,等她们习惯了就慢慢改口了。
“明玉来了,咱们走吧。”深秋露重,水溶挑了件崭新的大红羽缎斗篷给半夏,半夏会意,赶紧接过来给菁玉披上。
两人一起出去见明玉,明玉见菁玉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想来水溶待她不错,放下心来,笑道:“母亲一大早就念着你,这不,我就赶紧过来接你们了。”
回到林家,林海明玉和水溶在外院说话,菁玉则来到贾敏跟前请安,贾敏一见她进来就握住她的双手细细打量,一头青丝高挽成新妇发髻,容光焕发,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摩挲着女儿的手道:“王妃跟我是自小的交情,看着我的面子也不会怎么为难你,但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不能落人话柄。”
“母亲放心,我知道轻重的。”菁玉温顺地笑着回道。
贾敏道:“我知道你有分寸,但有时候你这性子也该收敛些,凡事不要太过倔强,婆家不比娘家,溶儿能包容你一两回,还能次次由得你吗?这御夫之道,你可得用心。”
“妹妹还在跟前呢,母亲您怎么说这个。”菁玉看了看坐在贾敏另外一边的黛玉,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现在听着也没坏处,再过七八年,黛玉也到出阁的年龄了。”贾敏一边握着一个女儿的手感慨地叹了口气。
“姐姐……”黛玉依偎在贾敏怀里,拉了拉菁玉的袖子,轻声问道:“姐夫待你好吗?”
菁玉不想嫁人的想法只对黛玉说过,没想到黛玉记了这么久,心头一暖,微笑道:“他待我很好。”
黛玉不能理解菁玉为何会有不想嫁人的想法,她能想到的补偿就是姐夫能好好对待姐姐,现在看来,姐姐的心境应该有所转变了吧。
下午宴席过后,水溶和菁玉启程回府,明玉涵玉代父送行,水溶和明玉身上皆是酒气,明玉的眼神有点迷离,差不多是个半醉的状态,水溶的精神却还不错,脚步沉稳毫无醉态。菁玉见状就知道明玉公报私仇给水溶灌酒,奈何自己酒量却不如水溶,没把人灌醉,他自己倒醉得差不多了。
“大姐夫,那我们说好了,后天你带我去骑马。”涵玉时时不忘水溶前几天给他的承诺,临走还在提醒水溶。
水溶笑道:“说好了,后天一早我过来接你。”
菁玉对涵玉道:“他肯教你,你就好好学吧,骑马不是件容易的事,到时候可别打退堂鼓。”
“大姐也忒小看人了,我是吃不得苦头的人嘛?”涵玉扬起下巴挺了挺胸脯。
菁玉掩唇笑道:“你长这么大吃过什么苦?最苦的就是药了吧。”
涵玉小嘴一撅道:“大姐别小看我,等我学会了看你怎么说!”
“有志气,那我就等着看喽。”菁玉拍手鼓了三下掌,捏了捏涵玉圆鼓鼓的小脸蛋,转身上了马车。
上了马车,两人相对而坐,菁玉好奇地道:“我父亲竟肯同意让你教涵玉骑马,以前他缠着父亲和大哥要学骑马,可没一次成的,都说他太小,过几年长大点再说。”
“林老爷相信我的身手吧,送嫁妆那天我就答应志哥儿了。”水溶笑了笑,“你放心,我挑了一匹性子温顺的小马驹,给志哥儿骑没问题,还有我看着呢。”
菁玉颔首不语,水溶忽然问道:“你会不会骑马?”
“我?”菁玉失笑,上辈子赵徽教过她,今生十几年没碰过马匹,还会不会骑马,得上了马才知道,便道:“我爹跟我哥可没教过我,怎么,你要给我当师傅教我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