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擦了眼泪,感慨道:“大师兄,今后你别叫我师父了,感觉怪怪的。”
水溶微微一笑道:“已经叫了十几年师父了,都习惯了,再改口作甚,何况别人都不知道这件事,你心里明白就好。”
安然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人前她还是水溶菁玉的授业恩师,私下里他们是她最亲的亲人。
黛玉一觉醒来已是天亮,一睁眼看到丫鬟端水进来,开口便问:“我姐姐醒了吗?”
伺候黛玉的是跟她一起来王府的雪雁和菁玉的丫鬟苏叶,苏叶道:“二姑娘别急,王爷卯时就回来了,王妃现下还没醒,但是呼吸和心跳都有了,您先梳洗,然后我带您去看王妃。”
黛玉紧张地听完,终于放下心来,“阿弥陀佛,姐姐总算是回来了。”遂让雪雁赶紧给她梳洗,换了衣裳急匆匆去往菁玉的房间,进去只见菁玉依旧沉睡不醒,水溶双眼乌青,一看就熬了个通宵,正拿着湿帕子仔仔细细地给菁玉擦洗脸颊并双手,比丫鬟照顾得还要细心周到,黛玉心头一紧,走上前轻声道:“姐夫,姐姐怎么样了?”
水溶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先去见太妃,然后送你回家,等我见了岳父岳母再跟你们细说。”又对灵芝吩咐道:“你们伺候二姑娘用饭。”
菁玉昏迷不醒,黛玉担忧不已,哪有什么胃口,走到床边轻轻唤道:“姐姐,我是黛玉,你听得到吗?你要早点醒过来,我们都很担心你,母亲病倒了,你要快些好起来啊。”
菁玉仍旧没有丝毫反应,一动不动,黛玉越来越担忧,心里酸酸的,忍不住流下泪来,雪雁劝慰了两句,便听苏叶进来请黛玉,水溶已经准备好了小轿,送黛玉回林府。
此时的林府也是彻夜未眠,贾敏病得下不了床,林海和涵玉也焦虑担心地一晚上没合眼,听下人说大姑爷送二姑娘回来了,林海涵玉父子两个忙不迭地亲自接他们进来,林海见到水溶劈头便问:“菁玉情况如何?”
水溶理了理思绪,说道:“岳父放心,菁玉活过来了,只是那妖道太过歹毒,我们只救回了菁玉的一魂一魄,其他两魂六魄不知所踪,岑仙子给了返魂香招魂,再过两三年,菁玉就能苏醒了。”
林海乍喜又惊,失声道:“两三年,怎么要那么久!菁玉昏迷中不能进食,可怎么熬得下去啊!”忽然反应过来,接着问道:“岑仙子可有留什么东西?”
水溶想了想,没有说出辟谷玉的事,毕竟是仙家之物,传出去怕有人觊觎,便道:“前辈施了法术,菁玉不用进食也无碍。”
林海这才放下心来,涵玉咬牙切齿问道:“姐夫,你杀了那妖道给大姐报仇了么?”
“当然,那妖道已经魂飞魄散了。”
涵玉握拳愤愤道:“害我大姐,真是死有余辜!”
林海对黛玉道:“去跟你母亲说一声,让她不要担心,安心养病,等她大好了,咱们一起去看你姐姐。”
黛玉点头称是,连忙进去见贾敏,转述水溶之言,贾敏紧张地听完,本就发红的眼眶又更红了一些,淌眼抹泪道:“我苦命的女儿,两三年都不得醒,还不知要怎么受罪呢。”
黛玉劝慰道:“母亲往好里想想,姐姐总能醒过来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姐姐定能平安顺遂。”为了让贾敏宽心,接着道:“而且我看姐夫照顾姐姐特别用心,比那几个丫鬟还妥帖呢。您就安心调养,等您大好了,咱们一起去探望姐姐。”
贾敏除了心疼菁玉受这一番生死劫难,还担心菁玉昏迷的几年中水溶失去耐心另有新欢,届时菁玉又当如何?此刻听黛玉说水溶陪岑仙子闯清虚观救人,又细心周到照顾菁玉,说明他对菁玉情深义重,这才稍稍觉得好受了点。
水溶陪林海用过午饭后直接进宫面圣,自古皇帝多追求长生,求仙问道数不胜数,昨天晚上神仙降临北静王府,这件事肯定会在京城传播开来,越传越面目全非,皇帝岂能不知,还是要对皇帝说明,同时以与妖道恶战受伤为名,交了他手里的兵权回家养病,好更方便地照料菁玉。
庆熙帝对剑仙十分感兴趣,问了好几个关于修仙的问题,水溶却是一问三不知,回道:“启禀圣上,剑仙前辈只说与内子有缘,这才现身相救,并未传授过内子什么仙法。内子受此劫难魂魄不全,多则四五年,少则两三年才能醒过来。”
庆熙帝大惊之下,微微有些失望,叮嘱水溶好生养病,又问道:“那妖道是个什么来历?为何要拘王妃的魂魄?”
水溶所知不多,只知道那妖道为的是菁玉魂魄之中的命轮,命轮估计是岑薇的法宝,具体什么用处他一概不知,但这仙家之物,说出去对菁玉百害而无一利,便将岑薇说过的话转述出来:“那位剑仙前辈说妖道三百年前勾活人魂魄炼丹,被她打成了重伤,那妖道躲在这里,杀死清虚观的张道士,化为张道士的模样为非作歹。”
庆熙帝道:“幸亏你们收了那妖道,否则还不知有多少人被他害死。你回家好生养病,朕还有许多事情交代给你。”
“谢圣上关心。”
水溶出宫坐上马车回家,走了不多时,马车忽然停下,只听外头一个男音道:“北静王爷,请留步。”
水溶听得清楚,这是贾雨村的声音,掀开车帘淡淡道:“贾御史有何事?”这贾雨村面相不错,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好一副正人君子的气派,然而水溶对此人印象十分不好,再加上他是甄应嘉举荐上来的人,更加没什么来往。
水溶面容俊美,喜怒不形于色,平时也没见什么嚣张跋扈的事迹,贾雨村仗着有甄家做靠山,走上前道:“听闻府上昨夜有神仙降临,王妃死而复生,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水溶不欲与贾雨村多言,淡漠道:“贾御史的贺喜本王收下了,回府。”
“王爷且慢。”贾雨村连忙按住马车,腆着脸道:“只不过听说王妃出了点事,要好些年才能醒过来,王爷年轻气盛,不知可挑了丫鬟伺候?若还没有,下官膝下有几个温柔伶俐的养女,仰慕王爷已久,愿伺候王爷王妃,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水溶皱眉,谁给了贾雨村的胆子打他的主意,趁着王妃昏迷的机会当街送婢为妾,谁知道是不是给他身边安细作,撂下车帘冷冷道:“本王府上难道还缺丫鬟不成,贾御史还是留着自己使唤吧,回府。”
四王之中,独北静王水家功劳最大,至今权势犹存,且得当今宠信,贾雨村一个御史台大夫,水溶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贾雨村原想男人都好新鲜,谁不喜欢娇妻美妾,北静王妃这几年一睡不醒,趁机塞几个自己人进去,能笼络住水溶最好,哪知水溶竟然当街给他撂脸子一点面子也不给,贾雨村目瞪口呆,暗恨水溶不给自己面子,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愤愤走了。
京城的消息传得快,不过一天,这事就传到了林海耳中,顿生厌恶,对贾敏道:“听说贾雨村要打溶儿的主意,今天溶儿刚从宫里出来,贾雨村在那大街上就要送养女给他,被溶儿严词拒绝了。”
贾敏当年在梦中见过贾雨村的所作所为,又知道他当上官后对甄士隐一家不闻不问,找到封氏却只为纳娇杏为妾,对此人十分厌恶,是以后来给黛玉择师时就将他排出在外,不料贾雨村搭上了甄家,依旧回京起复,又攀上了贾家和王家,如今已官至御史台,林海对贾雨村向来远之不与其来往,没想到他竟然趁着菁玉昏迷的空档送婢给水溶,对贾雨村的厌恶不屑更甚从前。
贾敏冷笑道:“早就知道这贾雨村忘恩负义,做出这等事也不稀奇,可恨他不该打咱们女婿的主意。”思忖片刻道:“溶儿告病在家,不理政事,太妃治家严谨,贾雨村想弹劾他也无从下手,老爷却要留心提防些。”
林海如今是内阁文渊阁大学士,官至正一品,位高权重,等着揪他错处的人也不少,尤其是御史台,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贾雨村弹劾官员素来狠准,万万不能让林海着了他的道。
水溶回到王府,北静太妃刚从菁玉的房间里出来,看到水溶愁道:“你说菁玉这一睡就好几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既然她也无碍了,不如挑几个整齐的丫头放书房伺候你吧。”她对林海要求女婿不得纳妾的规矩能理解也能接受,但现在这种特殊时期,菁玉最快也得两年才能醒过来,总不能委屈了她儿子。
水溶否决道:“我知道母亲这是关心我,不过不必了,菁玉都这样了,我哪有心思想别的。”
北静太妃便不再提了,问道:“圣上怎么说?可允了?”
水溶道:“允了,咱们家权势已经不小,兵权我是不想再碰了,趁这个养病的机会远离那些是非也好。”
北静太妃出身皇家,她父亲和怡亲王是昭华帝的兄弟,昭华帝生性多疑,父亲一生都是个闲王,多少抱负才华都只能寄情于风花雪月,如此也得以善终,但到底还是意难平,皇家手足都如此,异姓王又岂能幸免。
☆、第三世(一百二十七)
七月十九,北静王妃猝死,当晚一位神秘女仙降临王府,携北静王水溶一起夜闯清虚观,杀了冒充张道士的妖道,北静王妃死而复生,却一睡不醒,这件事很快传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一夜之间,清虚观从帝京第一道观沦为不详之地,观里的道士陆陆续续地离开,只剩下了几个老道士守着萧条的道观度日。
与此事一起传开的还有御史台大夫贾雨村欲赠养女给北静王被严词拒绝一事,贾雨村沦为官场笑柄,说起来是养女,其实不过是家养的姬妾罢了,南方有不少盐商为了搭上京中权贵,家中的养女不仅自己收房,还赠与他人为妾。满京城谁人不知林家的择婿条件,六年前水溶求聘林家长女之时就答应过不纳妾,此次还不惧危险与剑仙一起闯清虚观大战妖道救回妻子,怎么会将其他女子放在眼里,贾雨村拍马屁拍到马脚上,被人嘲笑了好久,且贾雨村当年将妾室娇杏扶了正,更为世人所不齿。
庆熙帝听闻贾雨村此举,心中厌恶又多了几分,留着贾雨村乃是为了收拾甄应嘉,他还真当自己深得帝心了,乘人之危妄图搭上北静王府,反碰了一鼻子灰,暂且先留着他,价值用尽了再一一治罪。
朝堂上暗流汹涌,水溶以养病为由在家甚少出门,除了往日来往密切的亲朋之外概不见客,期间李若崔容过来探望菁玉,安然来得最频繁,贾敏渐渐好转,基本没什么大碍后全家登门探望,北静太妃陪着贾敏一起到菁玉房中,贾敏看着昏睡了快半个月的女儿,眼圈一红心酸落泪,北静太妃劝慰贾敏,最后也忍不住拿了帕子拭泪。
一行人离开菁玉的院子,贾敏在花厅陪北静太妃闲话家常,黛玉则留了伺候菁玉的四个大丫鬟灵芝、苏叶、木香和石燕问话。
黛玉先吩咐跟着一起过来的丫鬟雪雁夏月给四人各赏了一个碧玺戒指,然后道:“以前我来王府玩耍,都是苏叶和石燕伺候我,有缘分更有情分,我就不绕圈子了,王妃是你们的主子,更是我嫡亲的大姐姐,这段时日,我姐姐的身体情况如何?”
四人互相对视一眼,苏叶对黛玉行了一礼道:“二姑娘请放心,王妃有仙法护身,不用进食也无碍,而且王爷照料地比我们都还细心妥帖呢。王爷为了方便照料王妃,把外间的睡榻搬了进去,每天晚上亲自给王妃洗脚,早上起来还亲自给王妃洗脸梳头,从来都不让我们插手的。”末了感慨地道:“王爷待王妃真的很好,比那戏文里的痴情才子都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呢。”
黛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简直难以置信,水溶竟然没有去书房休息,夜夜守着菁玉,她知道长期昏睡不醒的人要经常翻身的,不然会生褥疮,一晚上最起码要翻三四次,不仅如此,水溶竟然还亲自给菁玉洗脸洗脚,他可是个郡王啊,这世上有多少男人能照顾生病的妻子至此?唯有爱一个人爱到生命里才能做到这些吧。
灵芝木香石燕又七嘴八舌地补充了好些水溶照顾菁玉的细节,连清理床上的污秽也做过,只不过这事说出来不雅,恐污了林二姑娘的耳朵,几个丫鬟就很有默契地没提,令她们不解的是,王爷照料王妃到这种程度,却从不给王妃沐浴擦身,真是奇怪,他们是夫妻何须避嫌,后来几个丫鬟默默猜测,可能是怕把持不住?于是更佩服他了,王妃昏睡不醒,王爷守身如玉,戏文话本子里都没王爷这般痴情的人啊!
黛玉听完,既欣慰又感动,姐姐当年不想成亲嫁人,却还是依从父母之命嫁给了水溶,天可怜见,姐姐没有嫁错人,姐夫可谓良人,这下母亲也该放心了。回家后黛玉对父母兄弟说了她所听到的话,贾敏先惊后喜,对林海感慨叹道:“当年我还担心北静王府门第高,菁玉嫁过去不自在,没想到水溶能做到这份上,真是极为难得了。”
林海满意地点点头道:“是啊,常言说得好,患难见真情,世上男人多的是喜新厌旧,水溶还是郡王爷,能做到他这般的能有几个?咱们闺女有福气,熬过这一劫,就苦尽甘来了。”
北静王妃昏睡不醒,北静王日夜照料无微不至,满京城都知道他待发妻情深义重,便是有人有贾雨村那般的心思想趁机攀上北静王嫁女为侧室,也没人敢开口了,何况水溶还甚少出门,北静王府又拒不见客,连面都见不上,更别说攀关系了,便只能息了这份利用女儿攀附权贵的心思。
夏去秋来,很快到了中秋节,水溶陪北静太妃在王府花园的观景亭中赏月饮酒,没让丫鬟近前伺候,北静太妃道:“圣上今天打发人以探病为由给你送了东西,是你交上去的虎符吧。”
“母亲慧眼如炬,真是什么都瞒不住您。”水溶苦笑轻叹,在战场官场里摸爬滚打了两世,他知道帝王心思,便是最得皇帝信任之人,兵权坐大,未免功高震主,不得好死者比比皆是,除了保家卫国,他是不想再碰兵权了,但终究自己做不了主,生杀予夺都在皇帝之手。
北静太妃叹息一声道:“当今继位也有几年了,真正的大权还在太上皇手里,你是当今的人,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放你独善其身,你可有什么打算?”
水溶静默了片刻,低声道:“太上皇老了。”人越老越不想老,权力越大便越舍不得天下至尊的位置,是以历代帝王都追求长生不老,然而生老病死谁都不能例外,太上皇老了,已是西山落日,终有沉下去的一天,而当今,才刚过而立之年。
北静太妃沉吟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利害得失你自己心里明白,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权势不可太过,当今倚仗你,这分寸你得把握好了。”老北静王的死因她知道,太上皇将此事压了下来,一方面是为了皇家颜面,另一方面未尝不是在打压水家,她还是太上皇的堂妹呢都被如此对待,北静太妃对太上皇不是没有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