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暮,炎夏悄然而至。
尹绍寒已经离开了将近两个月,音讯全无,葭雪总是无法控制地担心他,虽然师父武功高强医术高明,但漕帮那种地方危险重重,也不知道师父现在怎么样了。
林海无意间发现葭雪在教英子认字,摇着手里的折扇道:“小丫头当先生都当到姑苏来了,不错嘛。”
葭雪从善如流地对林海作了一揖,“小丫头能有今日,全都是倚仗大爷恩德,多谢大爷。”
林海想了想笑道:“要谢我也容易,我见你那天写了三首《五美吟》,写出其他两首,就当谢礼了。”
葭雪心里咯噔一跳,双标的也太厉害了吧,那天是谁说的闺阁笔墨不要外传,今天就跟她要另外两首诗了,虽然她是无所谓,但是在这个时代,事关贾敏闺誉,她还是要谨慎一点,为难地道:“大爷,不是您说的闺阁笔墨不要外传么?”
“哦。”林海点点头,淡定自若,唇角弯起一缕浅淡的笑意,合上折扇,“没外传啊,就我一个人看而已,我还不能看你写的诗吗?”
葭雪刚想说我不是作者我不想剽窃贾敏的版权,却在看到林海眼里促狭的笑意和隐约的威胁之后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葭雪心道林如海你够腹黑!敏姑娘的诗词你看不到,就安到她这个小丫鬟身上。
葭雪只好重新拿出一张白纸,提笔将另外两首诗默写出来,心想敏姑娘你知道了千万别怪我,要算账找他林如海去。
李清照
庭院深深几处愁,词间风月一夕休。零星梦里山河在,一剪梅花雪满头。
朱淑真
伤心一首断肠诗,谁解其中独自痴。秋水孤鸿折翼落,此心岂与碌人知。
林海前段时间见了三首,已然暗自惊叹,今日再见两首,不禁出声叫好,贾敏咏朱淑真那首的最后两句“秋水孤鸿折翼落,此心岂与碌人知。”虽是为朱淑真鸣不平,又何尝不是在说她自己,庸碌无为的人怎配得上有才华的女子。林海反复默念这两句,看来这位荣国公千金是一位才华出众志气又高的姑娘了。
英子默然旁观,深深地看了葭雪几眼,羡慕地道:“葭雪好厉害,都会作诗呢。”
葭雪刚要解释,林海却抢先道:“嗯,她的水平一般。”葭雪无奈地笑了笑,她写字的水平的确很一般。
以后葭雪再也不默写贾敏的诗词了,以免再被林海看到,好在林海也没再问过其他贾敏的作品,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五首诗。
江南的六月天气炎热,林海每日读书,身边放着冰盆还觉热得烦躁。
古代有硝石制冰之法,葭雪蒸煮黑豆,压榨果汁,碾碎冰块,做了现代夏天常见的冷饮刨冰和冰粥。林海从未见过这些东西,大觉得新鲜有趣,且味道也很不错,他每天都吃着消暑。
熬过了炎热的夏季,中秋节也快到了。
林海早就对扬名天下的钱塘潮神往已久,在八月十日那天决定去杭州钱塘观潮。林四担心主子安全,有心劝阻,林海怎肯听他的,笑道:“四叔若是不放心,不如随我一同前去。”林四只好作罢,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林海出发南行的前一天,尹绍寒回来了。
“小雪,过几天就是钱塘潮,我跟你家大爷说一声,带你去观潮玩两天。”尹绍寒见到葭雪,不提别的,开口就是这句。
葭雪兴奋地笑道:“太巧了师父!大爷也想去钱塘观潮呢。”钱塘江大潮她在现代都没见过,在林海说去钱塘的时候早就心驰神往了,奈何林海不带丫鬟,没想到尹绍寒这时候回来了,还要带她去观潮,真是意外之喜。
尹绍寒也乐了,立即去找林海提起此事,林海素来敬重他,当即就允了,让葭雪作书童打扮,六人一起出发赶往钱塘。
☆、钱塘观潮(新修)
林海一行人从姑苏出发,沿京杭大运河南下,途径嘉兴,在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六人赶到了杭州。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林海已见识过姑苏之繁华,此番来到杭州,只见烟柳画桥,流水人家,比之姑苏另有一番韵味。
林海一路走来,感慨道:“如今见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待明日便能见到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之景。如此繁华之地,也难怪宋高宗只把杭州作汴州了。”
尹绍寒叹道:“富贵温柔地,最能使人耽于享受,消磨意志。”
林海悠然一笑:“若能做到坚守本心不忘初心,任是塞北江南,也便无不同。”。
八月十六一早,六人出城赶往观潮之地。
潮水还未到,钱塘江两岸早已聚集了从各地慕名而来之人,江边站着十几个裸着上身的青壮男子,身上画着大红的花纹,正在整理手中红旗。
林海见状笑道:“还能看到弄潮,今天还真是不虚此行。”
葭雪抚掌道:“这一趟回去,大爷的诗集可又多新作了。”
前方锣鼓过处,一队人马浩荡而来,远远地看见好像是杭州知府的仪仗。林海面露疑色,尹绍寒解释道:“这杭州知府苏大人也有趣地紧,自从三年前他上任以来,每年观潮都要举行赛诗会。”
“师父,那彩头是什么?”葭雪饶有兴趣地问道。
尹绍寒微笑道:“每年彩头都不一样,第一年是白银一百两,第二年就有趣了,竟是在杭州十天的吃喝玩乐所有花销一律由苏大人承担,今年就不知道了。听说苏大人的长子素有才名,今年十五岁,去年已经考中了秀才,去年赛诗会他也参加了,却说自己只是来捧场,不参与名次角逐,否则头名肯定是他。”
“今年可就不一定了,还有咱家大爷呢!”葭雪看了林海一眼,自信满满。
林海用手中折扇轻轻敲了敲葭雪的脑门,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葭雪揉了揉脑门,笑道:“我哪有说大话,难道大爷不想参赛?”
林海笑而不语,成竹在胸。
林四江岸边的茶楼订好了位置,回来对林海道:“大爷,茶楼位置订好了,听本地人说还有一个多时辰才会涨潮。”
林海道:“那去喝茶吧,江岸人多,也实在是闷得慌。”
六人离开江岸,向附近一所茶楼走去。
林四订的位置恰巧临江,居高临下一览无遗,林海是主,尹绍寒为客,两人相对而坐,茶楼小二连忙送上来茶水点心。
“林公子!”
林海忽听有人唤他,语气意外而惊喜。
林海循声侧头望去,只见十来个人出现在二楼楼梯口处,最前面的中年男子衣饰不俗,面目可亲,面含微笑地看着他唤了一声“海哥儿。”正是和林家常有来往的和怡郡王赵祥。
赵祥身侧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五官清秀明丽,眼神十分灵动,看其穿着打扮不俗,又在和怡郡王身边,林海虽未见过,但心中已然猜测到这应该是赵祥的嫡女景逸县主赵婧了。
赵祥身后站着一个身着浅蓝色锦袍的少年,方才叫林海的人正是他,竟是荣国公的二公子贾政,
林海连忙起身过来相迎,见赵祥对他使了个眼色,便知道他是微服来此,不便暴露身份,拱手见礼笑道:“侄儿见过世叔,好久不见,世叔别来无恙。”
赵祥笑道:“都好都好,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你,这下好了,今年的赛诗会有看头了。”
林海谦虚了一番,陪同赵祥来到自己的座位入座。让葭雪吃惊的是,尹绍寒和赵祥竟是旧识,两人客套了几句,各自饮茶。
尹绍寒和赵祥是长辈,林海便另开了一桌,邀请贾政入座,两人寒暄之时,葭雪留心到贾政身边站着一个书童,五官倒是周正,面色却微微发黄,唯有一双眼睛漆黑灵动,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书童也正在看着葭雪,忽然向她眨了眨眼睛,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葭雪蓦然反应过来,这居然是贾敏!她故意打扮成这副样子遮掩住了原本的容貌,两人都女扮男装作书童打扮,对视会心一笑。
贾政笑道:“听说林公子县试府试都高中案首,可喜可贺,明年院试,咱们还有同科之缘了。”
林海去年就知道贾政回金陵一则守孝二则应考,如今已出了孝,想是跟自己一样,慕钱塘潮之名而来一观,只是不知道他怎么跟赵祥在一起了,不过贾家和和怡郡王平时也有来往,贾政跟着赵祥一起来观潮也说得过去。
林海看了贾政身后的书童一眼,只觉得他的脸看着有些奇怪,停顿了片刻才转过视线,笑道:“院试后我就归京了,不知贾兄是否一同回京?”
贾政道:“我虽说已经出了孝,但家母尚在孝期,为人子女者怎能弃母而去,我近两年都回不了京了。”
林海笑道:“为人子女,这是应为之事。”眼见窗下岸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道:“听说杭州知府苏大人举办赛诗会,贾兄可有意参赛?”
“我于诗词一道素来没什么天分,就不献丑了。”贾政面露难色,倒是站在他身后的贾敏双眼蓦然一亮,低下头在贾政耳旁以极低的声音迅速说了一句话。
葭雪是练过内功之人,贾敏声音虽低,她却听得清楚,原来贾敏自负才华,贾政不精诗词,她这是想给贾政当枪手了,既能一展才学,又不损自己名誉。
“大潮来了!”楼下忽然响起一声欢呼,茶楼上诸人纷纷向窗外望去。
未时已过,轰鸣声从一望无际的海上传来,势如惊雷,向杭州湾渐渐逼近,一线白浪翻涌推进,后浪叠推前浪,越向前江面越窄,浪头越高,渐渐扩大,腾起的迷雾中似有一道巨墙升起,喷珠溅玉,势如万马奔腾,迅速地向江内汹涌而来。
弄潮儿们等的就是这一刻,手把红旗跃入浪涛,在惊涛骇浪里起起伏伏,那些人在一浪接一浪的海潮里身形隐没又出现,唯有红旗始终立于浪头不倒。
观潮诸人无一不心惊胆战,一波接一波的浪潮过去,弄潮儿们毫发无损,向人群挥旗欢呼。
弄潮表演结束,接下来就是赛诗会了,茶楼老板备有笔墨纸砚,林海胸有成竹,挥笔写下了一首七律。
观潮之时,贾敏也想出了诗句,拉了拉贾政的袖子,贾政找了个借口和贾敏暂离,过了一会儿回来,提笔写下了一首七律,署上自己的姓名。
茶楼里还有别人亦写下诗词,统一由茶楼老板送往苏大人之处。
赛诗会结果不知何时出来,又一波大潮汹涌而来,林海却没有再看海潮,对贾政的书童很是好奇,不由自主地又多看了几眼。
贾敏注意力都在海潮之上,浑然不觉,葭雪见状,悄悄上前碰了碰林海的胳膊肘,用嘴型说了三个字:“五美吟。”
林海顿时一愣,下意识地又再望向贾敏,恰巧贾敏转头,两人目光相对,一触即离。林海自觉唐突,又不能在这种场合开口道歉,一时间有些急切,欲言又止。贾敏转过视线不再看他,不知自己的身份是否被人识破了,咬着嘴唇微微有些慌乱。
葭雪捂着嘴偷笑,还没笑出来脑门就是一痛,却是被林海手里的折扇敲了一下。
又一波大潮过去,茶楼里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谁是林海?谁是贾政?”
林海贾政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书吏和几个衙役站在楼梯处向内四处张望寻找。
林海道:“我们便是,阁下找我们何事?”
那书吏面露惊色,仔细地把林海和贾政上上下下又看了一遍,走上前不确定地又问道:“二位是林海?贾政?”
贾政点头道:“正是。”
那书吏惊道:“我的天!这次赛诗会夺了魁首的竟是两个如此年轻的公子哥儿!林公子,贾公子,苏大人有请。”
林海和贾敏都对自己十分自信,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贾政却是一怔。
赵祥笑道:“我说的没错吧,你们快去看看今年的奖赏是什么。”
林海贾政二人辞别赵祥,随书吏一起去往苏大人处。
两人一路走来,道上诸人见了他们又是惊讶又是赞叹,七嘴八舌地道:“我没看错吧,魁首竟是这么小的孩子?比苏公子年龄都小呢!”
林海贾政拜见苏大人,只见这位苏大人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人物清秀,气派儒雅,面含微笑,十分眼熟,刚要开口,那苏大人已然笑道:“海哥儿,竟然真的是你!”
林海屈身一揖,恭敬笑道:“苏伯伯,小侄见过世伯。”这苏大人名叫苏哲,是林家故交,祖籍亦在姑苏,五年前从京城外放,林海当时只知苏哲外放到了嘉兴府,却不知道三年前他就转调杭州了,两家在京城时十分交好,苏哲外放后每年都有节礼往来。
“刚才我看到名字的时候就想着你了,没想到还真是你,这次回姑苏应试来了?”苏哲在此见到林海,惊讶之余更是高兴。
林海点头笑道:“正是回姑苏应试,久闻钱塘潮盛景,特来此一游,不想天缘凑巧,遇到了苏伯伯。”
“以海哥儿之才,县试和府试都是案首吧?”苏哲拈须微笑,见林海点头承认,脸上笑意更浓,“那明年的院试你也是胜券在握了。”
“江南素有才名,小侄不敢妄夸海口。”林海心中虽有意再夺院试案首,面上却恭谦回道。
苏哲笑道:“我还不知道你,等你明年高中,我再来给你贺喜。”言毕又对贾政夸道:“这位贾公子也不遑多让,诗句工敏清新,和海哥儿不分伯仲,让我实难抉择,所以我决定你们二人并列魁首。还好今年彩头比较特别,你们有福了。
林海好奇道:“不知苏伯伯的彩头是什么?我听说去年的彩头就十分有趣。”
“今次的彩头是在庞先生的观潮图上题上夺魁诗作觐献给当今圣上。”忽有声音从苏哲身后之处传来,人头攒动,挤出来一个青衣少年,身量健瘦,形容清秀,走到林海跟前,“林兄弟,一别五年,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林海一见就猜出他是苏樾,五年不见,如今各自变化相当之大,若不是先和苏哲相认,便是两人走在街上打了照面都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苏兄亦然。”林海笑着回道,“早就听说你中了秀才,恭喜恭喜。”
苏樾道:“同喜同喜,林兄弟那首夺魁诗和贾兄之作各有千秋,难分高下,一幅画两首题诗,也是一件罕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