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商议此事的时候房里没让丫鬟伺候,因此并没有走漏消息,苏夫人派人去叫葭雪过来,对她说了这件事,让她做好准备。
屋里的丫鬟看着葭雪,个个神色各异,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木槿和葭雪以往关系还不错,此时也笑着打趣道:“恭喜妹妹了,等过了年,就要改口叫你雪姑娘了。”
葭雪却瞬间变了脸色,心头一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种事情在别人看来是天大的福分,可她却一点也不想要这种福分,当妾为妻,她统统都不要!
“奴婢斗胆,请太太收回成命。”葭雪咬了咬唇,屈膝跪地,对苏夫人磕了个头。
满屋顿时安静了下去,林海是林家未来的当家人,又考中了秀才,将来前程似锦,第一个开脸的人可是天大的体面,这是丫鬟们梦寐以求的好事,葭雪居然拒绝了,她们可没听错吧,个个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恨不得替她应了。
苏夫人一愣之后,皱眉道:“你说什么?你竟不愿意么?”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让人更加惶然。
“太太误会了,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主子的命令,当奴才的是不能说一个“不”字的,哪怕葭雪心中百般不愿,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连忙解释,“奴婢心想,大爷才刚定了亲,就给他房里放人,贾姑娘知道了,虽然不会说什么,但心里头肯定还是不大舒坦的,奴婢不想给未来的奶奶添堵。而且上次说媒的时候,贾二爷来问过大爷对贾姑娘的心意,大爷说所求为人,心如磐石,可见大爷对贾姑娘十分看重,大爷可能也不会接受奴婢的。”
葭雪逐一说出原因,苏夫人皱起的眉头才舒展开来,她只顾着儿子了,倒忘了考虑贾敏的感受,诚然这种事对大户人家来说的确不算什么,但贾家知道了,虽不至于问罪,却是明摆着给贾敏没脸,还是缓缓罢,等贾敏过门再给葭雪开脸也不迟。
“你且起来吧,回头我问问海哥儿再说。”苏夫人脸色缓和,摆了摆手让葭雪回去。
晚间苏夫人问过林海,林海果然一口回绝,道:“祖母和母亲一番好意原该不辞,但我在姑苏时遇到一位神医,教了我好些养生之道,多近女色于身体无益,何况我还想明年回乡试试秋闱,当以修身养性读书为要,二老的好意,儿子心领了。”这些都是面上的理由,最重要的原因是赵徽跟他提过葭雪卖身契的事情,约定了过几年就还她自由身,葭雪身份再低,只要明睿郡王还认她这个师妹,她就不可能给别人当妾,再者,林海心中唯有贾敏,不想在这个时候让贾敏不痛快。
苏夫人见林海从姑苏回来之后身体大为改善,不见以前的病弱之态,芝兰玉树一般精气神十足,原本有点好奇,但林四给京中写信汇报时被林海下过命令,不许提起尹绍寒一个字,回了京城也不能提,所以苏夫人直到现在才知道原因。林家孩子的身体都比较弱,现在林海身体改善,她当然欢喜,见儿子说得头头是道,她也就没有一定要给他房里放人了。
此事不了了之,众人都为葭雪可惜,她只淡淡一笑坦然处之,汝之蜜糖吾之砒/霜,她可没把这所谓的“福气”当回事。
躲过了与人为妾的事,葭雪终于有时间来筹谋怎么结局步穹这个麻烦。
步穹喝醉了就回家打人,别说王春,连安然都经常被池鱼到,步穹一边打还一边骂安然是野种,对两岁的小女孩下起手来毫不含糊,亲生女儿他都打得起劲,更别说这个天天提醒他戴了绿帽子的铁板证据。但王春一直隐忍,拼尽全力保护着两岁的小女儿,她从来没有告诉过葭雪这些事情。
直到有一天,王春无意间发现步穹对安然图谋不轨,惊骇大怒之下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抄起一把椅子砸在了步穹的后背上,流泪大哭道:“你要打我骂我都行,可你怎么能对孩子下手!她才多大,你怎么下得去手啊你!
步穹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不就一个野种!老子怎么动不的了!为了这个野种你还敢打老子!”一把扯过王春的头发按住她的脑袋往桌子上狠狠地砸过去!
安然吓得哇哇大哭,步穹打得王春鼻青脸肿血流满面仍不解气,冲进厨房拿着菜刀过来砍向安然,狰狞道:“我宰了你这野种!”
王春骇然变色,不假思索地冲上去扑在安然身上,背心一凉,剧烈的疼痛让她尖叫出声。
葭雪回家给王春送生活费,进门就看到步穹凶神恶煞,手里的菜刀还滴着血,王春后背血红一片奄奄一息。葭雪吓得面如土色,冲上前一脚把步穹踹飞了屋子。步穹还没来得及再砍第二刀就被踹出了房间跌倒在地,额头磕在台阶上,当场昏迷过去。
在一旁躲着的狗子看到葭雪竟然把步穹给踹伤了,原本想摆大哥的架子呵斥她一番,却见葭雪双眼发红宛如野兽,整个人散发着惊人的杀气,令人毛骨悚然,他缩了缩身子,小心翼翼地去把昏迷的步穹扶起来,再不敢到葭雪跟前凑了。
“娘,再这么下去,你跟妹妹都会没命的!”葭雪给王春处理伤口,旁边是被吓得大哭不止的小妹妹,心里本来就不痛快,小孩子哭得她越发烦躁,跟母亲说话也没什么好口气。
王春失血过多,神智有点不大清楚了,抓住葭雪的手,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葭雪只能听到几个词语,好像是“活着”“命苦”。
是活着真命苦,还是命苦地活着,都无关紧要了,葭雪抱起受惊大哭的安然,看着躺在床上脸色煞白不停冒冷汗的母亲,眼神渐渐汇聚成一道雪亮的光芒。
心底有强烈的杀意破土而出,疯狂滋生,她不是没想过杀人,穿越前被殴打到绝望时也有过杀人的念头,却终究没有那个胆量,直到死亡才让她明白过来,当周围所有人都拒绝帮助,想要好好地活着,只能杀死那个伤害自己的人。
更何况,四年前她就已经杀死过人了,杀人,原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王春受伤,安然年幼,狗子自己找了个活计,在饕餮楼当跑堂小二,每天早出晚归,根本不能指望步穹照顾她,葭雪就跟林海告假回家伺候母亲。
步穹醒后,肚子疼了好些天,从狗子那得知自己是被葭雪一脚踹的,当场大发雷霆,大骂她这个敢对老子娘动手的女儿不孝,撒泼打滚放了话要去林府找人评理。葭雪一反常态没跟他针锋相对,反而把上次卖了首饰的银子拿了五十两出来给他,破天荒地对他露了个笑容:“我错了,给您赔礼道歉,这些给您老人家当酒钱,花完了您再跟我开口就是。”
步穹愣了一愣,被明晃晃的银锭晃花了眼睛,咽了口唾沫道:“你这死丫头手里有钱也不知道孝敬老子,早该拿出来了!”拿了钱喜滋滋地出门去酒楼赌场犒劳自己去了。
看着步穹离去的背影,葭雪脸上的笑容立即冰冷下来,拿着那银子好吃好喝吧,吃饱喝足,就该上黄泉路了!
☆、永绝后患(新修)
葭雪给王春换了外敷的药,哄安然睡着,在房间里点了一支安息香,足以让她们安睡到晚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出来换了身灰扑扑的短打男装,易容改装之后锁好院门,去了她经常给步穹结账的酒楼。
一直等到黄昏时分,葭雪才看到步穹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知味楼门口,他经常赊账,掌柜的看到他就没什么好脸色,要不是见他有个能结账的女儿,早把他打出去了。
步穹财大气粗地扔了一锭银子,拍了拍肚皮,“本大爷今儿不赊账,好酒好菜端上来!”
葭雪勾了勾唇,无声冷笑,看来这家伙刚才在赌场赢了点钱,有了钱就想显摆,步穹果然就这点出息了,临死前还能这般享受,想来应也无憾了。
步穹手头紧了好些天,今天终于揣了点银子在身上,点了一桌他平时吃不起的好菜好酒,狼吞虎咽,吃相甚是难看,不多时一坛子酒也见了底,吃饱喝足,才提着个酒瓶子一摇三晃地离开酒楼回家。
从知味楼到住处,途中会经过一座小桥,桥下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河水有及胸深,两岸常有百姓洗衣洗菜,入夜后城中宵禁,现在天色将暮,石桥附近几乎没什么人,十分僻静。葭雪一路跟着步穹,在他上了石桥之时加快脚步,经过步穹身边之时,闪电般出手点了他左肋两处穴道,接着用力一推,同时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疾走。
步穹身子一晃,一个趔趄倒栽葱跌落石桥,噗通一声,泛了个水花重归于静,此时葭雪已经走完石桥,融入朦胧的暮色之中。
水中涟漪散尽,渐渐消弭无痕。
步穹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跌进河里只有死路一条,尸体大概要在明天早上才会被发现,即使仵作验尸,也只能检查出他死前喝酒,得出醉酒后不慎跌落河中溺水身亡的结论。
一切都天衣无缝,无论如何也查不到她头上。这件事能瞒天过海,却瞒不过赵徽的眼睛,葭雪知道赵徽派了暗卫盯着她家,起初他是一番好意,所以她并没有对此表示不满,而这个世界上她愿意相信的人除了尹绍寒就只有赵徽了,她杀了步穹,让赵徽知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赵徽不至于为了这件事要挟她,至于他怎么看待她,她也不怎么在意。
葭雪回到家中,王春和安然还在熟睡,狗子在饕餮楼上工还没回家,她赶紧换了衣裳,把那身男装扔进灶膛生火点燃,熬粥做饭。
晚上狗子从酒楼回来不见步穹,随口问道:“爹呢?”
葭雪给王春伺候汤药,淡淡地道:“不是赌场就是酒楼,没钱了自己就回来了。”
狗子现在有点怕她,见她脸色不善,语气冰冷,便没继续说下去了。
一夜平安无事,直到次日中午,官府的人过来传话,让步家去个人认尸。
王春伤势未愈,听到认尸二字,惊得从床上坐起来,伤口被牵动的疼痛也抵不住此刻的震惊,握紧葭雪的手不停地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官大哥,我娘病了,我走不开,我哥在饕餮楼做工,不如让他去看看吧。”葭雪装作慌了神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哄走了官府的衙役,长长地松了口气。
步穹酒后失足溺水身亡,这是官府给的定论,至于狗子说他老爹临死前身上还有银子,却早已不见了踪影,是掉进了河里还是被发现尸体的人偷偷昧下了,都不得而知,狗子哭得昏天黑地,也不知是伤心父亲死亡还是心疼那几十两银子。
葭雪看到狗子带回来被泡得肿胀的尸体,装模作样地流了几滴眼泪,折磨了她们母女长达十几年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从十三岁开始就生活在步穹积威之下的王春,静静地坐着,呆若木鸡,眼神空洞无物,许久之后,抬头望向葭雪,似解脱又似难过地叹了口气:“你爹没了,以后咱们就只能依靠你哥哥了。”
葭雪低着头没有说话,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三从四德,王春还是身体力行地践行着这四个字,夫死从子,依靠儿子,哪怕她们母子现在靠着大女儿生活,她依然觉得只有儿子才是依靠。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长大了终究还是外人。
步穹的丧事办得极其简单,步家在京城没什么亲朋,也没人前来吊唁。步穹的所作所为,林府通过苏夫人的陪房张婶子也多少知道一些,他最近拿了刀差点砍死媳妇的事更是传得阖府皆知,所以林府上下对他的死都没什么同情,马上就到年下了,林府忙里忙外,很快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没有步穹,葭雪难得过了个安稳年,自从步穹死后,狗子也变了许多,不像以前那样对葭雪摆兄长的架子吆喝指使,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葭雪踹飞步穹的模样,步穹一个一百七十多斤的壮汉,居然被她一脚踹飞,太可怕了!这个妹妹可惹不得。
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大年初一那天,赵徽派人去接葭雪,来到尹宅和刚刚来到京城的尹绍寒相见,尹绍寒听闻步穹死于意外,安慰了葭雪几句就不再多提步穹了,问了一些王春的生活近况,叹道:“你娘吃了不少苦,你要好好孝顺她,将来有什么难处只管跟为师开口。”他在大槐树村生活了四年,如何感觉不到葭雪对步穹毫无孺慕之情,而他对步穹典妻卖女的作为亦十分痛恨不齿,现在步穹身亡,对葭雪母女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葭雪心想赵徽知道步穹真正的死因,但他没提她也就没说,彼此心照不宣即可,只是赵徽送她回家之时,四下无人之际看着她忽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语声凉凉,隐约含了一丝兴奋:“师妹,原来我们是同一种人。”
葭雪霍然抬头,对上赵徽炯然的目光,心头突地一跳,同一种人,什么意思?难道他竟想杀父弑君?思及此,她再不敢往下想了,脸色亦白了几分。
“下手的时候,害怕吗?”赵徽盯着葭雪波澜不惊的一双眼眸,她还不满十四岁,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杀了生身父亲,更令他意外的是她杀人至今都没有丝毫惊慌害怕,这个小师妹越来越有意思了,当然,步穹那种人,死一百次都不可惜。
葭雪不由一怔,赵徽没有指责她大逆不道杀父的行为,比起这个,他对她杀父的心态更感兴趣。今生经历的事情与她穿越前的人生如此相似,葭雪回想起来,声音微微发沉,含了一丝飘渺的隐痛,“害怕,但只要一想到如果我不杀他,现在死的人就是我娘和我妹妹,那点害怕就微不足道了。”
赵徽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与她的年龄并不相符的细微沧桑,若换作是他,对步穹这种父亲也不会手下留情,叹道:“步穹典妻卖女,不配为人夫人父,死有余辜。倒是你……”微微一顿,“令人刮目相看。”
葭雪苦笑:“师兄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自然是夸你了。”赵徽笑得悠闲,转移话题:“我听林兄弟说要送我一幅你绣的《秋浦蓉宾图》,上次你不是说要谢我,我想好了,给我做个荷包,绣那首《雁丘词》当谢礼吧。”
葭雪道:“好啊,到时候一并给你。”
年后葭雪回到林府当差,因身上有孝,府里一些热闹的场合便没有参加,专心刺绣《秋蒲蓉宾图》,同时做了个芙蓉鸿雁荷包。
一面芙蓉一面双/飞大雁,元好问的那首《雁丘词》上下两阙分绣两面。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这是林海补给赵徽的新婚贺礼,葭雪看着自己完成的作品,大雁是忠贞之鸟,赵徽一个能妻妾成群的皇子王爷还喜欢这个,葭雪不由觉得十分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