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是个七进的宅院,葭雪对里面一无所知,进去之后发现里面的守卫并不森严,只是找不到徐宾的住处,略一思忖,随便找了个院子,点倒了一个在院子里上夜的婆子,劫持她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手里匕首抵住那婆子的咽喉,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徐宾抢来的那个女人在哪里?”
那婆子吓得浑身哆嗦,结结巴巴地道:“姑,姑娘,饶,饶命啊,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少跟我装糊涂!徐宾前几天打死了人,抢了个女人进来,你是徐府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葭雪不耐烦地加重了语气,“要是敢骗我,我手里的刀可就不听使唤了。”
“我知道,我知道了!”那婆子慌忙求饶,两条腿软得站不起来,“姑,姑娘说的女人是不是叫王春,她,她,她今儿早上打碎了二太太的花瓶,被二太太罚了三十大板,谁知道她这么不经打,还没到晚上就咽气了……”
葭雪抓住婆子的手无力垂下,匕首砸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她茫然呆立,突如其来的悲恸充斥着心房,心脏每跳动一下都一抽一抽地疼,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眼眶却已泛滥成灾,喉头哽咽无声。
母亲死了,她竟然死了!死在她三十一岁那年的初夏,这个被父兄丈夫儿子压榨了一辈子的女人,因为失手打碎了一个花瓶,结束了悲惨麻木的一生。
她何曾为自己活过呢,兄长将她卖了几两银子就扫出了家门。步穹哪里将她当作妻子,不过是呼来唤去的丫鬟,生儿子的机器,生了女儿继续卖,再用她的子宫来给自己换钱的物件而已。
王春是爱女儿的,她用尽自己的微薄的力量留住了两个女儿,没有让她们一出生就死去,可再爱女儿也比不上儿子,她发现步穹父子乞讨为生的时候,她心软了,固执地认为一个家必须有个男人当顶梁柱才行,用女儿养着她的钱去养儿子。
可怜天下慈母心,却将她送了不归路。
然而,王春却从来没有怨恨过谁,对自己一生的惨状,她却只有一句话,都是命。命么……大约在她死的那一刻都觉得是命运的安排吧,安排她凄凄惨惨地来,凄凄惨惨地过,凄凄惨惨地走,到死,都不曾醒悟过造成她一生悲剧的根源是什么。
“来人啊,抓贼啊!”那个婆子见葭雪遭受打击发呆,一得自由就连滚带爬地逃了,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叫,没一会儿就有嘈杂的人声向这里涌来。
葭雪稳定心神,纵身跃上房顶,离开这里之时被人发现了行踪,施展轻功在房顶上起起落落,她慌不择路,跑到一处院子,决定找个房间先避一避,当即跳上屋檐下的横梁,见一个房间的门上天窗大开,翻窗而入。
时近月中,月色皎洁,屋内没有烛火,借着从天窗透入的月光,葭雪看清屋里两侧书架颇高,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一幅对联,房内桌椅齐备,摆放着古董花瓶,另有一瓶内插着几幅卷轴,书架前三尺左右为书桌,上放笔架笔洗和砚台墨盒之类的东西。这是一间书房,却不知是徐首辅还是其长子徐宽的书房了。
一般来说,像徐家这种树大根深的人家,内里定有许多龌龊,而书房里也应该有不少秘密,葭雪心中悲痛母亲枉死,哪里有心思找什么机关密室,先避开追踪,再杀了徐宾给母亲报仇。她大致扫视了书房一圈,没发现可藏身的好地方,抬头看了看横梁,纵身一跃坐了上去,背靠墙壁,凝神屏气,看到一排灯笼烛光出现在门外,听到有人说道:“奇怪了,刚才明明看到那贼跑这里来了,怎么没见了呢。”
另一人道:“要不到屋子里搜一搜?”
“蠢货,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大爷的书房是随便搜的吗?这屋子都锁着,贼怎么进去,去别的地方找找。”
门外烛光随着人声离去而消失,葭雪坐直身子准备跳下去,手掌掌缘触到横梁和墙壁交接处时,似有什么东西轻轻一晃,她低头细看,双手仔细地摸了一遍,在横梁之上摸到一块松动的砖头,向外一抽竟取了出来,伸手向内一探,摸到一个盒子。
这房间高有数米,竟把暗格做在横梁之处,必定藏了极其重要的东西,方才听外面的人说,这是大爷的书房,也就是徐宽的了,这盒子里装的定是徐宽不可告人的秘密。葭雪心脏噗噗直跳,找不到徐宾杀他报仇,拿了这东西给赵徽,说不定能扳倒徐家,届时再杀徐宾也不迟。葭雪把砖头塞回去,揣着盒子轻盈落地,从窗户里翻出去,尽量避开巡夜的人,离开徐府回到尹宅。
盒子上了锁,葭雪没有钥匙,拿了匕首撬坏铜锁,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却是几本旧账,葭雪粗粗翻了几页,上面的内容惊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徐宽官居吏部尚书,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这几本账册记录的竟是他任尚书以来所收受贿赂安排官职的进账流水,不仅如此,有的账目还和徐贵妃有关,有不少官吏同时贿赂徐贵妃和徐宽兄妹,每一笔银子都有上万两之多,这账本要是送到皇帝跟前,徐宽和徐贵妃都得人头落地。
徐宾胆大包天,不外乎是有个首辅老爹,当尚书的哥哥和贵妃姐姐,一旦倒了靠山,他还算个什么,徐家一倒,便是她报仇的大好时机!
天亮之后,葭雪来到城外的乱葬岗,山坡上的密林里到处都是无名死尸森森白骨,几只野狗啃食腐肉,到处都有苍蝇嗡嗡乱飞,比起满目阴森的尸体骸骨,葭雪更怕那几只看起来凶残的野狗,她从小就怕猫猫狗狗,见到这么多狗,身上的汗毛一下子全竖起来了,但她不能让母亲暴尸荒野,更不能让王春的尸体成为野狗的盘中餐,捡起地上一根三尺来长的木棍防止野狗近身,硬着头皮走进去寻找王春的尸体。
似是感觉到葭雪身上强烈的敌意和自我保护,野狗冲上来对她狂吠不止,葭雪头皮发麻,强迫自己想要飞跑的两只脚稳定下来,手中木棍在地上划过,挑起三块石头分击距她最近的三只野狗,快准狠地打在狗身上,野狗吃痛,叫了一声拐了个弯飞快地跑了,其他野狗也不敢近前,跟着那三条野狗很快跑得无影无踪。
葭雪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按住砰砰直跳的心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找到王春的尸身,手臂已被野狗啃噬得露出骨头,体无完肤面目全非,若非认出了她的衣裳绣花是自己的手艺,根本分辨不出这具尸体到底是何人,在徐家不过短短三天,母亲就被折磨至死。葭雪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将王春的尸身抱上推车,来到西山殓棺下葬,旁边葬着狗子。
葭雪只给母亲的坟茔上立了块墓碑,焚烧了一叠纸钱,点上香烛,跪下磕了三个头,泪如泉涌,悲恸不已。这辈子的母亲懦弱无能,一辈子都活得窝囊憋屈,却以孱弱之躯拼尽全力保护着她的孩子,母亲的缺点再多,也给过她发自内心的母爱关怀,生养之恩无以为报,下辈子大约也无缘再见了,若母亲也有来生,希望她不要再投生在这个时代了。
“娘,您安息吧,我一定会好好抚养妹妹长大,一定为您报仇雪恨!”
☆、复仇(小修)
葭雪回到尹宅之后专心照顾妹妹,收好账本静心等待赵徽回京。她所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她夜入徐府,把徐首辅父子惊得着实不轻,当晚再三查验书房门锁完好没有被撬动的痕迹,才放下心来,而徐宽自以为藏在横梁之上暗格里的盒子不可能被人发现,也没上去检查过,既然书房门锁完好,里面的东西自然也很安全了。
四天之后,赵徽从天津归来,林海第一时间登门拜访,将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并送上了葭雪的卖身契。赵徽听完事情始末,剑眉微皱,眼底隐有怒色闪过,唇角弯起一缕似有若无的冷笑,“徐家,呵。”
徐家是赵徽的岳家,林海纵使对徐宾有诸多不满鄙夷,也不好当着他的面评价徐家是非,只道:“王氏已死,葭雪得王爷庇佑,想必徐二爷不敢对她怎么样,只是她家破人亡,我担心她会做什么傻事,还请王爷多费心开导开导。”葭雪跟随尹绍寒习武,被其誉为武学天才,去年游学回京路上,林海见识过葭雪的身手,她要杀徐宾轻而易举,但徐家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他不希望葭雪因此入狱送命或者亡命天涯,纵使她是赵徽的师妹,若杀了赵徽的妻叔,两人只怕再无余地。林海与赵徽交好,和葭雪又有多年主仆情分,实在不想看到他们同门变仇人。
赵徽点头:“林兄弟有心了,我知道了。”送走林海之后,赵徽立即出发去往尹宅,来得匆忙,连下人通传也免了,直接去往葭雪的住处。
听到小院书房里传来葭雪教安然认字的声音,赵徽不由微微一怔,听声音她很冷静,没有伤心愤怒到不顾一切的程度,她能毫无痕迹地杀死步穹,又怎会没有计划地去杀徐宾呢,自己真是白担心了。
“师兄,你回来了。”察觉到有人进入小院,葭雪抬头,透过窗户看到赵徽,微微含笑打了个招呼。
赵徽走进书房,“刚回来。”看着坐在葭雪怀中的安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安然却有点怕生,缩进姐姐怀里,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瞄向眼前陌生的大哥哥,怯怯地道:“姐姐,这个好看的哥哥是谁?”
赵徽忍俊不禁,还是头一回被三岁的小娃娃说好看,俯身笑道:“我是你姐姐的师兄,你也得叫我哥哥。”
安然却摇了摇头,撅着小嘴道:“哥哥不好,哥哥老凶我。你不凶我,你不是我哥哥。”和步穹狗子一起生活的几个月里,安然每天都被步穹吆喝“野种”,说话从来都是用吼的,从来没什么好脸色,狗子虽是跟她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却十分讨厌她这个小妹妹,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眼,也跟着步穹对她动辄打骂,久而久之,“哥哥”这个词在安然幼小的心灵里就是一个让她害怕而不喜欢的存在,赵徽对她和颜悦色,她不愿意把对她友好的人跟“哥哥”这个不好的词联系在一起。
“看把孩子都吓成什么样了。”赵徽怜爱地摸了摸安然的小脑袋,意味深长地看了葭雪一眼,她能狠心杀了步穹这个父亲,自然对狗子这种哥哥的死也不会觉得伤心难过了,复又低头对安然温言笑道:“你叫我大哥哥吧,哥哥不好,那大哥哥好不好?”
安然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对赵徽甜甜一笑:“大哥哥是好人。”
赵徽笑道:“安然真乖,出去玩会好不好,大哥哥有事跟姐姐说。”
安然被葭雪押着认字,早想出去撒欢了,立即重重地点了两下头,从葭雪怀里跳下来一蹦一蹦地跑出去玩了。
“你娘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答应你,不出三个月,一定让你亲手报仇。”赵徽凝视着葭雪,郑重地做出了承诺。
“三个月太长了,如果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会不会更快一些呢。”葭雪猜得不错,赵徽果然要对徐家动手了,既然他们目标一致,他应该需要她从徐府带回来的东西。
“跟我来吧。”葭雪在前领路,回到住处,取出藏在箱子里的账本交给赵徽。
赵徽满腹疑惑,翻开账本不过几页,脸色乍惊还喜,待看到和徐贵妃有关的账目之时,眼中流露出前所未见的狂喜之色,忽然伸手一把抱住葭雪激动地道:“太好了小雪!有了这账本,徐家必死无疑!”
被赵徽突然的拥抱给吓了一跳,葭雪懵了一瞬,他到底有多恨徐家,得到能置徐家于死地的证据竟然高兴成这个样子,赵徽说完就放开了她,收好账本抬脚向外疾走,几步之后回头道:“咱们报仇雪恨的日子不远了,等我的好消息。”说完大步流星地离开,出了尹宅直奔五皇子荣孝郡王赵德的府邸。
赵徽临走时那句话让葭雪震惊不已,他为何说“咱们”?难道徐家和赵徽也有仇,所以他才这么厌恶徐家,娶徐瑗也是报仇计划的一步棋,他和徐家会有什么仇恨呢,莫非……和他当年刚刚出生就被尹太医送出皇宫的事情有关?事情牵扯到宫廷,那徐贵妃也脱不了干系,葭雪几乎可以确定,徐贵妃就是当年害赵徽流落民间的罪魁祸首,甚至还有可能是害死他生母的凶手!
如此一来,赵徽痛恨徐家,一切都说得通了。
当天晚上,尹绍寒亦回到京城,得知王春的事情之后愤然大怒,安慰了葭雪一番,叹息道:“节哀顺变,你娘去了,还有为师照顾你们姐俩,今后就安心地跟我住这。徽儿要对徐家下手了,很快就能为你娘报仇的。”
葭雪含泪点头道:“师父,我前些天夜探徐府,无意间发现几本账册,我已经给师兄了,他也这么说。”
尹绍寒意外道:“倒是巧了,那就等他的消息。”顿了顿道:“这次回来,我就在长安久居了,把以前的医馆开起来,你跟我学了几年医术,给人治病的经验却不多,今后就跟着我好好学吧。”
葭雪喜不自胜,封建社会男女大防十分严重,女子生病,许多都碍着男女有别不愿或不能请男大夫为其诊治,能熬过去就熬过去,常常拖得小病变大病,甚至因此而丧命。当世女医稀少,能学医的女子更是寥寥可数,尹绍寒肯倾囊相授,还要带着她临床实践,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葭雪激动道:“师父放心,徒儿一定用心跟您学习!”
次日早朝,赵德弹劾首辅徐汶在河防工事及皇家园林的修建上大肆贪墨百万两之多,弹劾吏部尚书徐宽卖官鬻爵,大肆敛财,其家眷包揽诉讼重利盘剥贪赃枉法滥杀良民强抢民女等罪名,呈上了铁板钉钉的证据,在如山铁证面前,昭华帝龙颜大怒,下旨彻查徐家,当天下午缇骑就查抄了徐府。
徐家二十年前出了一位贵妃,徐汶徐宽父子也因此扶摇直上,徐汶官居首辅,徐宽当了从一品吏部尚书,二十多年的权臣一夜之间变成了阶下囚。
据传,徐贵妃为父兄求情,在养心殿前脱簪待罪,却被昭华帝扔出去的一本账册砸了满头,当天就被褫夺封号贬为采女打入冷宫。徐贵妃的儿子六皇子恂安郡王赵彻护母心切顶撞皇帝,被昭华帝下旨禁足于王府,无召不得外出。
有不少官员被徐家牵连落马,还牵出了大将军齐云山,齐云山和徐家常有来往,是赵彻一直想要拉拢的对象,赵德查抄徐家时找出了徐汶和齐云山的来往书信和账本,徐家出钱为齐云山置办军械,拉拢其支持赵彻夺嫡,还明目张胆地做出承诺,事成之后,封齐云山为异姓铁帽子王。
这个重要的证据和贾代善林昶搜寻多年齐家的罪证一起呈上,而在徐家获罪时就知道难逃罪责的齐云山竟然先发制人,勾结礼诚亲王谋反逼宫,却被早有准备的贾代善率兵一举擒获,昭华帝一道圣旨,判齐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齐家军队由贾代善接管。
昔年一手遮天的齐家,一夕之间飞灰湮灭。
随着这件大案缓缓浮出水面的,还有十九年前一桩宫闱秘事,调查此案的官员都很有默契地闭了嘴,但仍有少许消息流传出去,据说和明睿郡王有关,其流落民间十年才认祖归宗,一直都是一个悬案,在徐家被抄家之后的第三天,冷宫里的徐采女被皇帝一道圣旨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