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退亲的理由是八字不合,说这几日张家大公子张恭诸事不顺卧病在床,明明年初结亲的时候八字相合,刘家出了事就变成八字相克了,还是她刘岚克了他张恭,刘家已经落败,张家怎么会顾及刘家的颜面,更不可能顾及她的名声,用这种理由来退亲,传出去她刘岚就是个克夫的女子,让她将来如何立足于世上?
很好,反正她对这门亲事也很反感,拗不过父母才勉强答应,退了亲正好,刘岚趁机发作,抄起扫帚将张家的人和媒人都打了出去——张家毁了她的名声,那就索性毁得彻底一点,这样,就没有人再上门提亲了吧。
她的目的达到了,却也把父亲气倒了。母亲嫁到刘家二十多年,只生了一儿一女,大哥刘岺十岁那年不幸生病去世,刘家只剩下她一个孩子,为了子嗣,母亲今天做主给这个丫鬟开脸,明天又出去买个女孩子回来纳妾,可十年过去了,父亲后宅里一妻四妾都再没能生出孩子来。
即使她不懂医术,也隐隐觉得问题不在母亲身上,也不在那些姬妾身上,但为了保持父亲的颜面,妻妾们还是长年累月地吃着促孕药和坐胎药,每一个人的房间里都有挥之不去的药味,令人无端端作呕。
刘家这一辈只有她一个女儿,嫁不出去对刘家的名声损害可想而知,但她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她这一个女儿,父母还要想法设法地把她嫁出去呢,嫁出去,她就不再是刘家的人了。
刘岚一直跪到黄昏日落,才有她的贴身丫鬟鸿儿雁儿过来道:“姑娘,老爷醒了,太太让您过去呢。”
跪的时间太长,刘岚两条腿酸麻地失去了知觉,在鸿儿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雁儿连忙给她揉着膝盖,心疼地道:“姑娘要是跟老爷服个软,何至于受这种罪,一定很疼吧。”
“你们从小跟我,见我跟谁服过软?”刘岚淡淡一笑,双腿恢复知觉后去见父母,接下来又得挨骂挨训了吧。
刘岚走到父母的院子里,听到屋里传来母亲低低的哭声:“老爷,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没照顾好岺哥儿,都怪我让刘家绝了后,岚姐儿又是个不懂事的,今天算是彻底把咱们家的名声给毁了!这京城,咱们怕是待不下去了……”
刘岚心头猛然一颤,母亲那句“绝了后”宛如尖刀在心房划过,只有大哥才是刘家的后人,哪怕他已经去世了十年,那自己呢?她这个活生生的女儿在父母心里又算什么?!
父亲沉默了许久,这么多年了,府中妻妾无一人有孕,大约他也清楚问题所在,长叹一声道:“岚姐儿名声毁了,在京城是说不到好人家了。我已经上了致仕的折子,等我身子好了,咱们就回九江吧。好在这些年攒了不少家业,在九江给岚姐儿也能说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只可惜……”微微一顿,用无限思念惆怅的口吻道:“若是岺哥儿还在,我何至于为了那个臭丫头操碎了心。”
刘岚推门而入,刘太太看到女儿脸颊上有泪珠滚落,那双蓄满了泪水的眼睛交织着痛苦不甘的神色。
刘叔明夫妻愕然,却听刘岚努力压制住声音里的哭腔,向他们问道:“父亲,母亲,如果大哥还活着,是不是就算女儿能做得比大哥更好,你们还是没有把我当做刘家的后人?”
刘太太变色道:“你是女儿家,女儿家怎么能做男人的事,你怎么能比得上你哥哥,姑娘家相夫教子传宗接代才是最要紧的事。我们就不该请先生教你读书识字,你爹更不该教你学那些舞刀弄枪的本事,弄得你现在半点规矩都没有,女儿家的本分都忘了!你嫁不出去,我们刘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光了!”
“所以……刘家的颜面,刘家的香火,哪一个都比我重要。”刘岚木木地说道,其实一直以来这都是她的感受,却长期地麻痹自己,给自己营造一个父母还是很疼爱她的错觉,当真相被毫不留情地撕开,强迫她面对她多年逃避的事实,钝痛过后,随之而起的是压抑已久的愤恨不甘。
刘岚忽然想起了葭雪,那个女孩出身贫寒,曾在林家卖身为奴,现在却有一个天下闻名的神医先生教她学医习武,身份低微又如何,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她想做的事情,而不是像自己一般,被最亲近的人无视无情,她甚至……连刘家的后人都算不上!
是不是只有嫁了人,才是父母眼中最孝顺乖巧的女儿?相夫教子孝顺公婆,父母满意,夫家满意,那么她自己的心呢?谁又关心她对这种生活到底满意不满意呢?
刘岚被父母训责了好久才放过了她,直到子时她仍无睡意,看着窗外皎洁的月色发呆出神,索性披衣出门散心。
“你还没睡啊。”忽然间,房顶上传来一缕熟悉的声音,刘岚回身抬头,只见一个身着夜行衣的少女站在屋顶,皎洁明亮的月光映照出一张明媚的脸庞,正对着她露出温柔友好的笑容。
那笑容如三月春风拂过心底,抚平了隐隐的疼痛,刘岚抬头道:“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葭雪悄无声息地从房顶跃下地面,一把搂住刘岚的腰纵身飞出,又跃上了房顶,两人小心翼翼地走到屋脊上坐下,葭雪从怀里掏出一本线装册子给刘岚,“拳脚功夫不方便教你,先给你一本内功心法,你每天晚上先练着,有了内功基础,学其他的功夫更事半功倍。”
一股暖意浮上心头,稍稍缓解了冰封的痛楚,刘岚接过册子,动容道:“你就是专门来给我送这个的?”
葭雪点点头:“今天过来的时候你正在小佛堂罚跪,我不好过去见你,就只好现在才过来,没想到你还没休息。明天你有时间吗?我可以过来教你武功。”
刘岚想起今天父亲说过致仕还乡的话,等父亲痊愈,他们全家就要离开京城,那么她能跟葭雪学的东西就不多了,立即道:“有,我等你过来。”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低声黯然道:“我能跟你学武功的时间也不多了。”
葭雪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你要回九江了吗?”
刘岚诧异道:“你怎么知道?”随即反应过来,“是明睿王爷说的吧,他应该看到家父的辞官折子了。”
葭雪担心刘岚接受不了身份的落差转变,语气很是小心翼翼,“嗯,我听师兄说,圣上有恩准的意思,另有赏赐给令尊。”
“嗯,回了九江,我们家也算是有名望的人家,也不算太差。”出乎葭雪的意料,刘岚倒是看得很开,短暂的静默之后,她轻轻握住了葭雪的手,语气不甘而茫然地道:“葭雪,你说咱们女儿家,来这世上活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刘岚专场
☆、第二世(四十三)
葭雪带回第一个女子时,赵徽就知道了,他完全不能理解她的行为,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生父,对亲兄长的死亡无动于衷,却对世上最为低贱的娼妓伸出援手,拼尽全力施救,这些女子相继死去,她哭得这般肝肠寸断,为什么呢?
相处数载,他忽然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这个小师妹。
穿越至今已有二十一年,葭雪第一次哭得难以自持,不仅仅是为了这些悲惨死去的姑娘们,还有她此生的母亲,还为她自己,这个不存在于历史的书中世界是这般真实,把湮没在时间长流中的血泪点滴再现,课本上是不会有这些的,曾经在校园里的她何曾知道,流落青楼根本不用指望会像小说里那般遇到拯救你的男主,几年之后,不过就是这些埋在土里的白骨。
女孩的一辈子真短暂啊,有些女孩刚出生就走完了她的一生,死在粪坑里,死在马桶里,死在荒郊野外,死在野狗的嘴里,哪怕再幸运一点活下来,将来也无非就两条路,被卖掉为奴为娼,或给家里的兄弟换亲。大家闺秀也没好到哪里去,一辈子都在后宅辗转,二十几年后的探春,有过恨不能自己是男儿能够建功立业的感慨,而迎春也还不是被父亲卖了五千两银子被家暴致死。
她宁愿这些都只是书本上的白纸黑字,却偏偏亲身经历而又无能为力,仗着一点金手指保全自己,却又无法将别人拉出火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被吞噬殆尽,她的任何努力都是无用功。
如果不曾见过青楼表面风光却肮脏不堪的内里,她可以把自己没看到的当成不存在,或许就不会这般痛苦了吧。
赵徽从林海那里得知葭雪的来历,知道她被卖进青楼又逃了出来,逃离了那种肮脏地方,她难道不该远远避开,为什么还要主动沾上,即便救活了她们,那些被人伺候惯了的娼妓又以何为生?俗话说刺绣纹不如倚市门,重操旧业者比比皆是,难道她救了她们的命,还要养着她们不成。
世间可怜之人何其多,她还能见一个救一个养一个?她自己也还才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啊,真把自己当成开慈善堂的了么。
他不理解她的行为,却不舍她如此伤心痛哭,心底莫名一痛,赵徽不由自主地将无助哭泣的女孩拥入怀中,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紧紧地搂住她的肩膀,任由她的眼泪浸湿自己的胸膛。
身侧冷风如刀呼啸而过,亲人的拥抱让葭雪肆无忌惮地宣泄悲伤,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她止住哭泣抬头,眼眶仍旧发红,黯然道:“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疯子。”
“不,我觉得你是个傻子。”赵徽长叹一声,“只有傻子才会去做根本没用的事情,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治好了她们,接下来怎么办?她们能养活自己吗?你对这些风尘女子怎么比亲人还要上心呢?”
葭雪知他所指何事,她对待这些陌生女子和生父步穹,简直是天壤之别,她站起来讽刺地冷笑一声道:“你是说步穹吗?我五岁以前,一天只能吃一个窝头,多喝一口水他都要吼我,我天天挨饿挨打。后来师父来了,我才过了几年吃饱饭的日子。我九岁那年,狗子病了,他就毫不犹豫地把我卖了给他儿子治病。他好吃懒做喝酒赌博,卖女儿的钱很快就花完了,就把媳妇典给有钱人生儿子。可惜啊,我娘生了个女儿,他一文钱都没赚到。我娘这辈子就勇敢了那么一回,带着安然逃了,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又遇到了他们父子。我刚出生的时候他就想杀我,现在又想杀我妹妹,如果我不杀他,我娘和我妹妹就没命了。他既然没把我当女儿,我又何必把他当父亲,他不配!”
赵徽看着眼前愤然控诉的少女,心头蓦然一震,隐隐的痛感悄然蔓延,双手微抬又放了下去,温言道:“一切都过去了,跟安然好好过日子。”
“是啊,都过去了,可我娘……”葭雪喉头一哽,闭目咬唇,黯然不语。
赵徽侧目看了新起的坟茔一眼,“那她们呢,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因为……她们是另一个我。”葭雪静静地看着没有树碑的四个土包,“林大爷应该跟你说过我是怎么进的林府,那年下大雪,我从风月阁逃出来,被林大爷的马车撞伤,他心地善良,带我回府治病。可如果没有这些巧合,如果我没有遇到他,或者他没有管我,你觉得我还能活到今天吗?”
赵徽深深地看着葭雪,静默无言,关于那些过往,他只听林海粗略提过一次,当时听了便罢,此刻听她亲口说出,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心疼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葭雪幽幽叹了口气:“如果那一天没有那么多的巧合,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我现在就是她们之中的一个。”她颓然抱着自己的脑袋,眼眶里泛起一层水花,顺着脸颊悄然滑落,“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救她们,就算师父同意让我去那种地方给她们治病,可治好了又能怎样呢,病好了,她们就又是一件可以赚钱的商品,然后再生病,这是个死循环,除非我给她们赎身。可就算我给所有人都赎了身,还会有新人进来,我救不了每一个人。”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如她所知道的的历史一样,来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推翻这个社会不公平的规则,重新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但在这里能实现的可能几乎为零,即使有起义,也不过是推翻一个腐朽的政权,再建立起另一个继续吃人的政权罢了。
这时候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的,是书里的,她必定会离开这里回到属于她的地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当做一场漫长的梦,梦中如何,梦醒之后都会烟消云散。
赵徽忽然上前一步抱住葭雪,语气心疼而柔和:“没有什么如果,你不是她们,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葭雪愣了一瞬,触电般推开赵徽,后退几步站定,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失落的神情,心中蓦然一紧,他该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脑海里冒出这个大胆的猜测,同时想也不想地选择了拒绝,她压根就没考虑过这方面的事情。
“回去吧。”葭雪低头迅速说道,转身疾走。
赵徽伸出手却只触到她转身之后的发梢,从指缝间一扫而过,他面上微微一黯,静默了片刻,追上葭雪一起回城,一路无话。
两人回到城里,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过那天发生的事情,葭雪继续重复着每天教妹妹读书接诊病人的日常,赵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过来,不来也好,免得见了面尴尬。葭雪很清楚地知道,赵徽对她更多的是怜惜,可怜她曾经悲惨的遭遇,仅仅如此罢了,即使他真的爱上了她,他们之间也绝对不可能。
明睿郡王的妻子须是出身名门身份高贵的闺秀,而不是她这个平民丫头,以她的身份永远只能当妾,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绝不为妾,是葭雪最坚定的底线,嫁人成亲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她可不想自己变成贾宝玉说的死鱼眼珠子。
转眼春节过去,上元节前夕赵徽邀请葭雪同游灯会,她以安然身体不适要照顾妹妹为由推辞婉拒,尽量避免和他独处,趁着还没有深陷进去,抽身退步方为上策。
然而,上元节那天下午,赵徽一脸寒霜地过来了,尹宅里的下人们看到他纷纷行礼避让,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尹绍寒端着茶碗慢悠悠地道:“摆个臭脸给谁看呢?得了,有什么不痛快地说出来,为师帮你参详参详。”
赵徽的眉毛抖了一下,“他又要给我选妃了。”能罔顾皇子的意愿为其安排婚姻大事的,也唯有龙椅上的那个人了。
“这我就帮不你了。”大徒弟是皇子,他的家务事,当师父的也管不了,“当初你求娶徐家嫡女,是为了取得徐宽的信任,这桩婚事就是一个交易,徐氏作恶多端草菅人命,咎由自取,你休妻另娶也是应当的,这次娶妻,你也就别指望什么两情相悦了,你父皇让你娶谁就是谁,你还能抗旨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