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女囚游街已毕,被押送至刑台,监斩官是徐州知府何大人,照例问了一句:“犯妇白露,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从木驴上下来,白露两条腿颤抖地几乎无法跪直,她抬头仰望天空,初夏的阳光刺目灼热,照得那双空洞无物的双眸宛如死水,一点晶莹从眼角滑落,她忽然哈哈大笑几声,仰天高声道:“我没有罪,老天爷知道我没有罪!”
乌压压一群围观砍头的人窃窃私语,何大人怒喝道:“犯妇白露谋杀亲夫,竟不知悔改,行刑!”
“哎哟!”刽子手将将举起大刀,手腕忽然剧痛不已,哐当一声,大刀落在地上。几乎是同时,一道人影自人群中飞出,落在砍头台上,刽子手还未看清来人模样,胸口又是一痛,被一脚踹飞出去。
“有人劫法场!有刺客!”周围的衙役大声惊呼,几个人护着何大人,几个人上前围攻刺客。围观的百姓登时大乱,胆小地立即逃跑,胆大的一些人还留下看热闹,他们这才看清,那劫法场的人身材清瘦,面蒙黑布,看不清长相,唯有一双眼睛亮如寒星,冷如芒刺。
葭雪踹飞刽子手,捡起地上大刀劈断捆住白露双手的绳索,顺势一招,刀光闪过,一众衙役胸口登时一痛,竟在一瞬间被刺客手里的刀划伤了胸口,刺客手下留情,不然他们此刻哪有命在,个个胆战心惊,不敢再上前,只将葭雪和白露团团围住。
葭雪逼退围攻的衙役,冷声喝道:“不想死就滚远一点!”吓退衙役,葭雪脱下身上的外袍抛给白露。
白露震惊不已,这个人跟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劫法场救她?她裹上那人的外袍,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还愣着干什么!抓刺客啊!”见衙役畏手畏脚不敢上前,何大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大声怒吼。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葭雪侧目看了一下何大人,忽然伸手一挽白露的胳膊,纵身飞出,眨眼间来到何大人跟前,手里刀光闪过,逼退两侧衙役,一刀砍飞了何大人头上的乌纱帽。
这一下兔起鹘落,快如闪电的刀光吓得何大人双腿打颤,瘫坐在椅子上,逃跑的年头还未冒出,葭雪手里的大刀已经架上了他的脖子。
“走!”葭雪抓住何大人,白露紧随其后,身后的衙役不敢逼近也不敢后退,和她保持三丈距离,生怕她伤着何大人一根汗毛。
何大人强自镇定,语声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大胆刺客,掳劫朝廷命官,你可知这是杀头大罪,放了本官,本官或能网开一面饶你不死。”
葭雪手里的大刀在何大人肩膀上磨了两下,冷笑道:“再多说一个字我就砍你一条胳膊!”
这刺客软硬不吃,何大人几乎吓破了胆,不敢再言语,被葭雪押着一路走向闹市口,来到一辆马车前,“白露,你先进去。”
白露依言走进马车,见里面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孩,冲她友好地笑了笑,不禁一愣。接着何大人被葭雪点了穴,也塞进了马车。
“谁敢追上来,我就砍了谁的头!”葭雪扫视了众衙役一眼,右手一扬,大刀向衙役人群飞驰而去,众人慌忙躲避,后面的人躲避不及,和大刀擦肩而过,那人只觉肩头微微一凉,却是大刀刺破了他的衣裳,扎了后面的木桩上。
此时葭雪已经驾驶马车向城南飞奔出去。
刺客的武功如此高强,吓得一种衙役个个面如土色,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分作两队,一队去追刺客,另有脚程快的人去给守城士兵报信,让他们封锁城门。
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等守城士兵得到消息,葭雪已经出了城,向南边疾驰而去。
徐州府衙役和士兵在城南十里处发现了刺客的马车,车里的何大人昏迷不醒,不知何时吓得尿了裤子,刺客和犯妇却早已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葭雪已经在就近的村子里偷了几套旧衣裳,留下一块碎银子,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中年妇女,给白露的是一身老年女装,给她盘好头发,用帕子包起来,安然则打扮成农村最常见的男童,三人乔庄完毕,买了一辆驴车,以给婆婆治病为由又回到了徐州城。
城门口盘查甚是森严,不过葭雪劫法场时穿着男装又蒙了面,现在打扮成村妇,守城士兵也没将她认出来,检查驴车里装病躺着的白露时,葭雪连忙拦住,赔笑道:“军爷,我婆婆得了重病,这种病会传染的,您可千万当心一点。”
一听有传染病,士兵厌恶地退后了一步,忙着盘查下一个人,摆摆手放她们进去了。
回到住处,安然不解地问:“姐姐,现在徐州都在找你,这么危险,咱们为什么要回来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都想不到我劫了法场还敢回来,再说,劫法场的是个男人,我现在可是个女的,谁都查不到我头上来。”葭雪从衣柜里翻出两套女装,递给白露一套,她飞快地换好衣裳,作大户人家的丫鬟打扮,对安然道:“我出去抓药,安然,你去烧点热水。”抬头见白露欲言又止,说道:“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疑问,等我回来再说。对了,我叫步葭雪。”
白露猛地睁大了眼睛,死灰般的眸子迸发出激动的光芒,抓住葭雪的胳膊,“葭雪,葭雪……真的是你!”
“等我回来再说。”葭雪柔柔一笑,转身出门,去往药店,路上她已经给白露诊过脉了,心中拟好药方,口述药材和用量,买了药回到家中,安然立即去厨房熬药。
七年不见,白露已经忘记葭雪到底长什么样了,她怎么也没法把当年那个小丫鬟和现在这个救了她的女侠联系起来,想必七年间她一定有很多奇遇,而不是像自己这般,在人间苦海颠沛流离,为什么老天爷不让自己早一点遇到她呢。
白露服了药,精神好了一点之后,对葭雪说起了她这七年的经历。
七年前,白露因杀人而被判了流放,服刑地属徐州管辖,到了那里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从一个地狱到了另外一个地狱而已,女囚就是狱卒随意玩弄的物件,每一个夜晚都生不如死。
不到一年,她就染上了脏病,女囚哪里是人,怎么可能会得到救治,她被狱卒丢进了山里自生自灭。
那一年,她才十四岁。
也是她命不该绝,遇到了一位隐居深山的孙大娘,孙大娘精通医术,花了一年的时间治好了白露,收留了她。
孙大娘原是一位女医,不幸家中一场大火让她毁了容,再不能行医赚钱补贴家用,丈夫便以恶疾为由将她休弃,娘家也不能容她,她心灰意冷,隐居深山老林,开垦荒地,自给自足,也收容了几个无家可归的女孩。
在深山里的两年可以说是白露此生最平静幸福的时光,虽然清苦一些,砍柴种地洗衣做饭开垦荒地都得亲力亲为,但孙大娘和姐妹们却给了她从未有过的亲情温暖,便是再苦再累,她也甘之如饴。
可惜好景不长,白露十六岁那年,这片山林被一个告老还乡的大儒买下了,一把火焚毁了她们的茅屋,将她们赶了出去,孙大娘击鼓鸣冤,却反被扣了个罪名惨死狱中,而她们几个女孩子失去了庇佑,先后落入拐子手里,白露被以三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了徐州城外漾河村的张二虎。
从此,白露开始了白天做牛做马地干活晚上还要给张家传宗接代的生活,每一天,都是炼狱般的噩梦。
很快,白露怀孕了,挣了半条命终于生下了孩子,却是个女孩,张二虎一见是个女婴,二话不说扯出胎盘就要将女婴丢出去喂狗。
白露连女儿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就永远地失去了她。从那之后,她更加坚定了逃跑的决心。
跑出去又能去哪呢,跑出去又该怎么活下去呢,这些她统统都没有去考虑,只是本能地,坚定决然地,想要逃离这里,逃离这个禽兽般的男人。
她的逃跑,每一次都以一顿毒打而告终。
半个月前,白露又生了孩子,还是女儿。这次张二虎异常暴怒,抓了刚出生的小女婴,把她钉在树上用镰刀砍成了肉块。
两个女儿上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才会投到她的肚子里吧,来到人间连一盏茶的功夫也没有,就死在了那个男人手里。白露从来没有承认张二虎是她两个女儿的父亲,禽兽又怎配为父呢。
亲眼看到第二个女儿被砍成肉块,白露终于崩溃爆发,在张二虎喝醉了之后拿起镰刀把他砍得血肉模糊。为了死在野狗嘴里的大女儿,为了被这畜生砍得尸骨无存的小女儿,为了这四年来她所承受的一切!
说起这些年的事情,白露冷淡的声音就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在苦难里到了极点,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吧。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遇上了她以为这辈子最不可能见到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白露的故事和旧版差不多,有点小修改。虐杀女婴那段并非作者杜撰,在微博cn女婴记事里看到过这样的案例。
☆、第二世(六十七)
拐卖妇女儿童这种事情无关朝代年代,在任何年代都屡见不鲜。尤其是偏远的山村,在这种极度重男轻女的地方,十个女儿有八个都会在刚出生时被杀死或丢弃,葭雪这一世刚出生就差点死在粪坑里。家家户户追儿子,多一个儿子就多一个青壮劳动力,女儿注定是别人家的,家境好点的还要送一副嫁妆,更多的却是在女儿稍微长大点了就将她卖了换钱。
九年前,不论狗子是否生病,葭雪都逃脱不了被步穹卖掉的命运。
等这个儿子长大了,要娶媳妇了,本地是没有适龄女孩的,那么就从外面买个女人回来,年龄大小高矮胖瘦美丑与否都无关紧要,他们的要求只有一个,屁股大好生养,生个儿子传宗接代。
被卖进来的女人除了下地干活,家务全包,还要纺纱织布做针线活给家里贴补家用,所赚的钱一个铜板都不能留下,七出的“盗窃”可不是摆着好看的,七出之“盗窃”,并非指偷盗,而是指女人藏私房钱。
仅仅如此,也算是好的了,白露除了要做这些活计,还是张二虎的出气筒,做错了打没做错也打,在这种地方,打老婆就是家常便饭,若有哪个男人不打媳妇还会被别人笑话。
听白露说完这七年来的经历,葭雪紧紧抱住她无声落泪,一旁静默的安然也呜呜地哭出了声,她并不懂得白露说的那些事情到底是什么,却对挨打这件事记忆十分深刻,她自记事起就被步穹打骂,一边打一边骂她是“野种”,母亲为了保护她甚至差点被步穹拿菜刀砍死,小时候的她生活在步穹的阴影之下,觉得母亲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白露和母亲一样,过着一样担惊受怕的日子。这些年来在葭雪的言传身教下,安然坚定了一个信念,如果有人把自己逼上绝路,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将那个人杀死,所以她并不觉得白露杀人有什么过错,连亲生女儿都杀的人,难道还不该死吗?
“你呢,这些年你过得应该还不错吧,没想到你竟然还会武功,你救了我,官府肯定会通缉你的。”白露蹙眉,担忧地看着葭雪。
葭雪沉默了一瞬,自己这七年过得如何呢,杀了压榨她们母女的步穹,此生的母亲死于强权,又失去了最亲的亲人,埋藏了一段注定无果的感情,这些都算不上好吧,可跟白露一比,当然算是“不错”了,起码不用日夜为奴,有亲人陪伴,还能帮助别人解除病痛。
“我还好吧。”葭雪勉力笑了笑,没有说起自己的过去,“官府通缉我算什么,我还得罪了天底下最不能得罪的人。”
白露露出惊异的神情,思索片刻后,脸色顿时大变,脱口道:“天啊!那个人该不会是……不会是……皇上吧?”见葭雪点点头,还一副轻松无谓的模样,白露浑身一软,满目的难以置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葭雪道:“此事说来话长,就先不说了。不过皇上以为我死了,所以他暂时不会找我的麻烦。你就安心养伤,等风声过去了咱们就走,你想去哪里?”
“我想回姑苏,不知道英子怎么样了。”姑苏是白露的故乡,可她自小被丢弃,不知父母是谁,养父虽然让她衣食无忧,却是她一辈子的噩梦,她对所谓的故乡根本没有什么感情,只关心曾经和自己患难与共的姐妹。
葭雪眼皮一抬,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英子的近况,当年林大爷考中秀才,返京之前,她意图给林大爷下药,被识破之后撵出去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她一个人如何过下去,葭雪连想都不敢想,当初她恼恨英子下药不成池鱼自己,没有伸出援手,后来心情平复,对英子渐渐担心起来,只是后来发生了那么事情,她自己都自顾不暇,就将这件事淡忘了。
“咱们去找她吧。”葭雪握住白露发抖的双手,郑重地道。
白露的身体可以说是千疮百孔,常年在张二虎的殴打之下,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地,又在监狱里被狱卒折磨侮辱,还有严重的妇科疾病,至少要休养两三年才能恢复健康。葭雪劫法场时身着男装又蒙了面,官差没看到她的真面目,却对白露十分熟悉,现在满徐州都贴着白露的通缉令,时间若久,在徐州仍是不安全。
待白露身体好了一些,葭雪巧妙伪装,将白露化妆成一个老太太,将自己则扮作了三十多岁的农妇,将安然伪装成男孩,扮作祖孙三代,通过了士兵的盘查,离开徐州乘船南下。
有钱能使鬼推磨,葭雪办有路引,她们三人畅行无阻,一路换乘船只,二十多天后,三人抵达扬州,连日赶路,白露的身子有点吃不消,葭雪决定先在扬州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继续前行。
一路上白露没有问过林家一个字,曾经她恨过林海,如果当初林海没有追究陈管家死亡的真相,她这个杀人凶手还可以得到林家庇佑安身立命,即便是杀人偿命,当时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便也不会有此后七年的诸多噩梦。
可彼时谁能想到今日,当初林海为白露说情,只判了流放没有判死刑,白露还对林海心存感激,不久之后,这点感激就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荡然无存。
林海不会故意害她,如今的白露对林海已经没有恨意,而感激亦早已不存,真正害她到这种地步的元凶在七年前就死在了自己手里,她连恨也找不到源头,所有的一切大概都只能说是命运吧。
通缉白露和葭雪的令状已经发到了扬州,她们更加小心翼翼,不以真面目示人,葭雪女扮男装,和白露扮作夫妻,安然依旧装成男孩,对外称一家三口,在扬州一家客栈栖身。
客栈人来人往,信息便捷,方便葭雪获取所需情报,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离开。
出门在外财不外露,是为自保之道,葭雪手里有钱,却从没有财大气粗地在外人跟前显露过,但她再如何小心,却还是被人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