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栩和苏昉面面相觑,打了个寒颤,不约而同停下了脚。十一郎扯了扯赵栩的宽袖,轻声说:“殿下千万别去,我九姐特地叮嘱我别进去屏风里头呢!大哥结婚的时候,二哥做‘御’被摸得可惨了,还被掐了好几下呢。”
赵栩垂眼看了看胖乎乎的十一郎,笑了,乱糟糟的心里好受了一些。
“来来来,咱们兄弟四个就站在这里看个热闹。刚才抱着雁,那许多小娘子叫我,我都不能好生谢过。现在可以了,看!阿妧边上那两个妹妹一直在看我呢!”陈元初朝屏风那边拱了拱手。
赵栩抬起眼,见内室屏风边上站了一圈小娘子,好些人正罗帕半遮面,往他们四个身上瞟来。偏偏当中那个身穿茜色织锦松竹梅纹褙子的身影,纹丝不动。赵栩吸了口气,转身跨出新房,扑面而来一阵寒意。庑廊下一溜的立灯上也贴着红色的囍字,外院的鼓乐声隐隐传来,腊梅冷香随着夜风也忽有忽无地浮动着。穿着新衣的女使和侍女们一脸喜意地来来往往。三四个孩童穿着色彩鲜艳的短袄在院子里撒欢儿跑来跑去,抢着果子。跟着他们跑动的乳母不时捡起帽子喊上一声。
他站在院中假山下,静静凝视新房的窗口,听着里面不时穿出的哄堂大笑,忽地唤过一个侍女,说了几句话。那位侍女行过礼,去偏房提了盏灯笼,引他出了垂花门,唤过门口候着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厮:“带殿下去撷芳园的芙蓉池,仔细些避开女眷们专用的步障道。”那小厮眉清目秀,赶紧施礼应了,接过灯笼。四个赵栩的侍卫也赶紧跟上了。
新房中的热闹渐停,四郎笑着上前道:“克择官说时辰到了,还请二哥二嫂移步前往家庙庙见!”孟彦弼如获大释,赶紧起身整理已经摸得歪了的红绿绸带,伸手扶起范小娘子。
礼官笑起来:“二郎莫急,二郎莫急,今日一整夜够你扶的,现在却只能牵这个。”众人哄笑声中,礼官将那红绿彩缎绾成的同心结,一头塞进孟彦弼手中,另一头放到范小娘子手中。陪嫁女使含笑扶起自家小娘子,让她和孟彦弼面对面,一对新人往新房外缓缓而行。官媒笑着捧起托盘,里面放着系了红缎带的金秤。一屋子三四十来号人簇拥着新人往外走去。
七娘轻声跟九娘说:“二哥真是有心,你看二嫂那幅销金盖头足足有五尺长吧?我将来也要这么长的,真是好看。”
九娘笑着点头:“你比二嫂高一些,六尺长的也使得。”当下嫁女,都觉得男家送来的销金盖头越长越好。
七娘听得高兴,看见六娘在前面回头找她们,挥挥手:“阿妧,我们走快点到前面去。”又四处张了一张,朝窗下站着的陈元初几个福了一福,低声道:“四姐不见了。我去前头看看。”
这时十一郎在九娘身后扯了扯她的袖子,九娘转头见是他,就笑道:“好,七姐你先过去。”
“九姐!燕王殿下去撷芳园了。” 十一郎低声说。
“你做什么留意他的行踪?皇家最忌讳这些的!” 九娘一怔,狐疑地看了看十一郎。
十一郎做了个鬼脸:“他老盯着你,我就也盯着他了。”他晃晃大头,赶上众人,没两下就挤去了前头。
九娘叹了口气,扫了一眼屏风外头,见陈元初苏昉陈太初三人都站在窗下正看着自己笑,便停下也福了一福。陈元初三人已经走了过来,和她一起出了新房。
“十一郎和你小时候长得真像。”陈太初笑道,见到十一郎,他就想起当年坐在馄饨摊上那个埋头苦吃的小女童,忽闪着大眼睛算着十文钱。软糯糯的,把他的心都糯化了。
九娘还没开口,陈元初已经瞪大眼问:“那个小胖子?九娘你小时候这么胖?”
九娘看看前头提着灯笼的玉簪,无奈地点点头:“我比他还要矮许多。”
陈元初哈哈大笑起来:“那不就是个横着的胖冬瓜?!”
九娘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不知为什么心里却胀胀的,酸酸的。肆无忌惮会叫自己胖冬瓜,损之又损的,只有赵栩一个吧。当时自己听了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气得很。可是陈元初这样说,她却只觉得十分好笑。
陈太初和苏昉同时道:“能吃是福。”
陈元初侧头看了看他们两个,呵呵笑了两声:“对了,六郎去哪里了?”
苏昉说道:“我问过他的随从,说是带了几个人去撷芳园了。人这么多这么吵,六郎他恐怕也已经忍耐到极限了。”他微微转头,留心九娘的反应,见九娘若无其事,才放下心来:“已经有人去请了,待二郎夫妻庙见好了,咱们直接在广知堂会合,看他们拜父母。”
陈元初一抬长臂,搭上苏昉的肩膀:“咱们就别去家庙了,直接去广知堂。九娘,你带太初去家庙吧。”
他拖着苏昉,大步越过玉簪,就往撷芳园方向而去。玉簪一愣,回头看看九娘。九娘笑道:“那我们还是去家庙,看二哥揭盖头。”
陈太初赧然点了点头,虽然他对长兄一贯毫无遮挡的作风很无奈,但娘说得对,大哥这样的快刀才能斩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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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芳园里,两个侍卫抱着干衣服和备用的靴袜,正在劝赵栩:“殿下!殿下!请快上来,就要去广知堂观礼了。”一旁提着灯笼的小厮吓坏了,手中的灯笼一直在抖。另两个侍卫也踏在岸边水里,弯腰在水中摸索着。
赵栩烦躁地拍了一下水面,不少水花溅到他脸上。上次他扔的位置明明就在这个附近,却怎么也捞不到那簪子。虽然知道自己有点刻舟求剑,可是真的捞不到摸不着的时候,心中却极难受。
赵栩直起身,回头看看侍卫们,叹了口气,原来他已经走进池中这么远了。他慢慢转头往岸上走去,靴子吸了水,陷在泥里,拔不出来,索性伸手取出防身的短剑,将靴子弃于池中。
岸上的侍卫赶紧问小厮:“这附近可有暖和的屋子给殿下换衣裳?”
小厮还没反应过来,那女眷专用的步障道的步障却被移了开来,一个窈窕身影带着两个侍女提着灯笼走了下来:“殿下万福,还是民女带你们去吧,他恐怕不知道。”
赵栩眯起眼,看了看四娘,抬起脚甩了甩袜子上的水。
“劳烦娘子带个路。”侍卫抱拳道。
四娘朝赵栩远远地福了福,带着侍女们往芙蓉林走去。
芙蓉林的后面,沿墙有三间杂物间。四娘退开来,指了指那屋子:“殿下不嫌弃的话,可在那里换衣裳,万一受了寒就是孟家的不是了。”
赵栩点了点头,便带着侍卫们往那屋子走去。
四娘垂首看着他一双已经污糟不堪的白袜和还在滴水的下摆从自己眼前走过去,轻声道:“今日陈家已经送了陈太初的细帖子来,年后就要缴檐红回鱼筋了。”
那双满是淤泥湿哒哒的白袜骤然停住了一刹,又迅速往屋子方向而去。
许久,四娘才抬起头,侧过身,看了看那露出昏黄灯光的杂物间,转身带着侍女们往家庙方向而去。
家庙的院子里,孟彦弼和范小娘子相向而立,五服内的孟家族人都含笑围绕着他二人。礼官和赞者唱完祝词,官媒笑着递上托盘:“请郎君挑开盖头。”
孟彦弼笑着伸出射出过万箭的右手,稳稳拿起金秤,弯腰从范小娘子脚边,将那销金盖头缓缓挑起,一直挑过花冠,轻轻搭在了花冠上头。官媒上前轻轻接过盖头。另一位官媒上前从孟彦弼手中抽出金秤,轻轻拉了拉孟彦弼的袖子,这位新官人可能太高兴了,有点傻,这秤还一直举着呢。
孟彦弼眨眨眼,面前的小娘子那雪一样白的脸,两道远山眉极细极黑,两坨红色的胭脂涂在两颊,眉心和两颊的金箔花钿闪闪发亮,艳红的口脂将樱唇描得极小极小。孟彦弼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虽然大哥结婚时已经看过大嫂这样的妆扮,可是看到自己的妻子竟然看起来和大嫂一模一样,心里也不免怪怪的。
范小娘子转身时瞟了一眼孟彦弼,极力忍住了笑。娘说得没错,这人真是个傻的。这么多人都在他就这么傻乎乎地看着自己!
礼官高唱:“新郎新妇庙见——!拜天地!”
陈太初在家庙外,看孟彦弼牵着同心结出来,神情却有些呆滞,再一看他身后脸上白红相间闪着金光的新妇,不由得背上一寒,下意识就看向后头和姐妹们一起出来的九娘,有九娘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在,就算白成这样,应该也会很好看。他想起今日爹娘已经送来的那张细帖子,心里很安定。
第131章
广知堂上红烛高照,红绿缎带妆点得大堂里外一派喜气。
四位“送女客”簇拥着范小娘子,跟着被四位“御”簇拥着的孟彦弼到西边先拜见孟在,再到东边拜见杜氏。拜见了舅姑,才进入堂中,拜见罗汉榻上的孟老太爷和梁老夫人。
九娘在阶下观礼,只一眼就留意到赵栩已经换了衣裳。身侧的四娘低声道:“恭喜九妹,今天陈家已经送了细帖子来。听说爹娘已经收下了。”
九娘只当没有听见。她身边的七娘却冷笑了一声:“怎么?你还不死心呐?”
四娘眼风扫过面无表情的赵栩,轻声笑了:“我只是可怜燕王殿下,这么冷的天,光着脚在芙蓉池里泡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在捞什么。”
九娘捏紧了手中的帕子,一句话也不想说。
看着众人簇拥着新人回往新房去,四娘抿唇看了看正在寻找赵栩的七娘,笑道:“阿姗你放心,我早就死心了,对那口是心非,负尽别人真心还满嘴仁义道德的虚伪人,这心死得透透的。”
七娘一扬眉,却被九娘拉住。
“不过阿姗你以后是要靠十一郎撑腰的,可得和九妹好好亲亲热热相处下去才是。”四娘笑着转身而去。七娘咬咬唇,挣开九娘,跟着众人往长房去了。
九娘呆呆在原地站了半晌,只觉得手足冰冷。玉簪上来扶住她:“九娘子,该去新房了。”
九娘转眼看去,才发现堂下已经无人了。远远的,她看见罗汉榻上的翁翁婆婆正在争吵着什么。十几个仆从正在关上广知堂的槅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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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里,礼官已经撒帐唱完祝词。官媒和“送女客”们开始解开孟彦弼夫妇二人的发髻,将他们二人的一绺长发合在一起,和男家女家准备好的绸缎、金钗、木梳、发带合在一起梳成一个发髻。礼官高唱:“合髻礼成——!”
九娘看着两人合髻上的金钗,那令她很害怕的不知因何而起的疼痛又蓦然刺了心上一下。赵栩在芙蓉池是为了捞喜鹊登梅簪吧。她终于忍不住四处看,人人脸上都是喜色,也有羡慕,可是新房里并没有赵栩的身影,也没有陈太初的身影。想起四娘的话,九娘心底有些焦灼,可是看看陈元初嘻嘻笑的面容和苏昉的一脸镇定。她又止住了自己往外走的步子。
“殿下已经先走了。”十一郎轻轻告诉九娘。
“你看见陈家的太初哥哥了吗?”
“哦,去木樨院了。爹爹叫他过去的。”十一郎笑起来:“快看!要喝交杯酒了!”
官媒递上彩丝连接的两个小酒杯,孟彦弼和范小娘子红着脸靠得更近了一些,避免被合在一起的发髻扯疼了头皮。脸颊快贴在一起,孟彦弼的脸腾地烧红了,连耳朵都通红的。一屋子的娘子们都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二郎脸红了!二郎脸红了!”范小娘子羞得根本不敢抬眼。
两人喝完交杯酒,将酒杯掷到地上。礼官笑着喊:“一仰一合!大吉!”众人哄笑着纷纷上前贺喜,这才依次退出新房。
九娘回到木樨院,陈太初却已经离开了。程氏正在听七娘说那合髻、结发等细节,不免感叹一下自己当年嫁过来的盛况:“当年你们曾祖父曾祖母还在,孟家最是循古礼的,我们喝交杯酒还是用的瓢呢。从司马相公开始,大赵就把六礼变成了三礼,虽然你们二哥也是循了六礼,可到底和我们那时候不好比了。”
九娘听着程氏絮絮叨叨地忆当年,也有些出神。
孟建乐呵呵地上下打量着自己三个女儿,忍不住伸手拍了拍案几上两份帖子。不管怎么说,阿林生的这一对儿女真是不错,长得好看随了阿林,聪明好学随了自己,如今自己袭了这五品的忠义子已经十分体面,小女儿还能嫁给国公府做媳妇,按照陈青说的,以后阿妧会是陈家的宗妇,国公府的当家主母,自己脸上的光,定能照亮全汴京城呢。今日喜事连连,大舅子也送来了程之才的草帖子,不再盯着七娘了,改口要求娶四娘,他们夫妻也算放下了一桩心事。如今青玉堂也不再有人要把控四娘的亲事,四娘嫁去程家,日后也是程家的宗妇。他这长女幼女,一个大富,一个大贵,阿姗的亲事,自然也水涨船高,能好好挑上一挑了。
四娘垂眸,聆听完程氏的忆当年,才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孟建手边的帖子,又看了看正出神的九娘和一脸憧憬的七娘,行礼告退。
“阿娴——”孟建刚想留她说一说程家的事,却被程氏打断了。
“今日孩子们一早起来帮衬长房,也该都累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也不迟。”程氏端起茶盏,笑道:“你们都早些去睡,明日早上不用过来请安了。”
七娘和九娘起身行礼,和四娘一同出了正屋。
廊下等着的贴身女使们赶紧上前替她们穿上大披风,七娘斜睨了一眼四娘,笑道:“对了,方才四姐你只顾着恭喜阿妧,现在也该我们恭喜你了。”
四娘轻笑了一声:“其实最该恭喜的不是阿姗你吗?不用嫁给程之才,你心里高兴得很吧?”
七娘一愣,没想到四娘已经知道了,还能这么若无其事。九娘早就看到孟建手下的两份帖子,却没料到是程家改求娶四娘,她看了四娘一眼,屈膝道:“两位姐姐见谅,阿妧先行一步。”她接过玉簪递过来的暖手炉:“走吧,回绿绮阁去。”
四娘冷眼看着九娘带着女使侍女们出了木樨院的垂花门,回头看看七娘:“好的人家,自有你们两个挑了去,我一个庶出的女儿,就该替你挡灾。你这么高兴,无非是因为阿妧要嫁去陈家,我替你挡了程之才。只可惜,就算爹爹袭爵了,你想嫁给燕王殿下,也不过白日做梦而已。”
七娘涨红了脸。四娘靠近她,蹙起如烟似雾的眉:“对了,今儿一整晚,燕王殿下的眼里,只有我们的好妹妹,不曾看过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