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小麦s
时间:2017-11-17 16:35:30

  陈太初烈日之下跟着统帅王之纯巡营后转回凤州西城门,见城门前壕沟的拓宽加深已完工,义勇们正往里头倒黑色石油。
  “太初啊,你调来的这几十桶石油威力巨大,只可惜数量太少。只能大多用在此地了。”王之纯比陈青年长五六岁,指着壕沟里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石油对陈太初笑着说,又问他身旁的钱副将:“用这石油做的那种火箭可完工了?”
  钱副将赶紧点头道:“今晚能赶出三千支来!这次还多亏小陈将军带来了飞山雄武军的五位砲手!咱们的双梢砲可算能派上用了!那些个蒺藜火球、火药烟球、震天雷、霹雳炮,顶个三天三夜没问题!”
  王之纯摇头苦笑着告诉陈太初:“你是不知道,我这军中,仅有十一名砲手,会用双梢砲的不足一半,就这五六个,三发未必能中一发!能击中敌方全靠老天爷帮忙。”
  陈太初拱手道:“先帝每年都巡视飞山雄武军,必会演练发砲。爹爹很熟悉这几位的本事。也亏得雄武军指挥使崔叔父高抬贵手,才能让他们和太初同来。太初不敢居功。”
  王之纯叹了口气,进了城门:“我记得当年成宗帝时,雄武军还有考核砲手和区分一等二等三等的各种规定。后来蔡佑当政,因演习耗费钱财太过,便取消了,实在可惜。”这文官管武事,哪里能想到对阵时所需的方方面面!
  陈太初笑道:“伯父营中有十一位砲手已属难得,小侄在大名府时,大名府不过只有四名砲手,三发也只能中一而已。”他也知道秦凤军有三位好砲手,都在秦州,如今和大哥一样,生死不明。
  王之纯带着陈太初上了登城道,没几步路就站在了西城门之上。
  “太初,不说我秦凤路六军,就算加上永兴军路保安军,我们大赵西军的将帅,没有一个相信你哥哥陈元初会投敌叛国的。”王之纯看着城楼下密密麻麻的人头,淡然道:“我们和你爹爹,都曾并肩作战过。他最多时身中八箭,刚回营,一听敌军又来,箭都不拔,转身上马再战。每次作战,他必定冲在第一个。陈家男儿,我们信得过!这西军每日送回京中的军报,必然无一句会提陈元初投敌五个字!京中来凤州和凤翔的两路刑部兵部大理寺等人,绝无一人会听到军中传言陈元初投敌!”他轻抚自己的五缕长须,傲然道:“西夏梁氏未免太小看我等了!”
  陈太初来了两日,虽然讶异这位伯父丝毫不疑自己,却头一回听他说起缘由,还有爹爹的往事。他心中激荡,热血沸腾,拱手就要下拜:“小侄代爹爹和兄长谢过各位伯父叔父!”
  王之纯扶起他,叹道:“只可惜苏相离开了朝堂,京中之人,却不如边陲之地的我们看得清楚,恐怕你爹娘要受委屈了。”
  陈太初坦然道:“我爹爹受得住!”还有,他相信六郎、九娘、张子厚、苏昉,他们定会全力以赴对抗阮玉郎。只要等在凤州的各部精锐亲眼见到他击退西夏大军,见不到他哥哥,自然会回京禀报实情。
  “太初,可知道为何我要在城外扎营?”王之纯正在视察女墙后的床弩,忽然转身问陈太初:“无需顾忌,想什么说什么。”
  “小侄看这凤州城的城池远比不上秦州城牢固,四大城门内外瓮城俱无,难守易攻。伯父依托凤州城,在城西城北设立大军营帐,绵延数十里,挡住秦州方向而来的西夏大军,围护住了凤州城,您从西边成州和南边兴州的调用军粮军备,再有五千精兵保证和东北的凤翔府军情畅通互通有无,如此一来,无险可守的凤州城,西连成州,背靠兴州,东连凤翔,便能将西夏大军挡在利州路和京西南路以外。”陈太初观察了两日,对王之纯布阵调兵之能十分钦佩。
  王之纯哈哈大笑道:“不错!后生可畏,陈汉臣真是让我羡慕啊!”
  咚咚咚脚步声响,两名斥候被带了上来。
  “禀报王将军!西夏大军来犯,离我中军营帐尚有三十里!三个时辰将至凤州城城西!”
  王之纯点头道:“传令——迎战西夏——!”
  角楼上终于响起应战鼓声,烽火燃起。王之纯抬起手臂,身边旗兵跃上墙垛,打出各色旗语。
  城楼下的军营内立刻如沸腾的油倒入水中忙碌起来,处处人头攒动。
  陈太初转头看向王之纯,请缨之情,溢于面容。王之纯看着眼前的少年郎,点了点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道:“先锋官陈太初,还不回营准备领军杀敌?!”
  陈太初深深吸了口气,抱拳扬声道:“末将陈太初得令!”
  他手腕上九娘送的那根百索骤然滚烫起来,可这里人太多,他不舍得看一眼或摩挲一下。
  
 
第201章
  陈太初大步走出凤州西城门, 转身仰首看向城楼上。六军统帅王之纯正在同几个副将说话, 并未留意他。烈日正灼, 陈太初眼睛热辣辣的, 心头也火辣辣的。
  军营之中, 各处高台上的旗兵已登上高台, 陈太初一路往中军而去, 不远处前军那飞鸟为号的绯旗在风中招展着。处处战马嘶吼, 五十人一队的军士跟着押官和队头前往各处集结。
  后军正将几十座各种床弩往前军运送, 一辆辆太平车上堆放着一匣子一匣子的云寒鸦箭、铁羽大凿头箭。四门五梢砲在砲车上也缓缓向大营门口移动。砲手和六七百位拽手紧随其后,近千名身披步人甲手持步兵旁牌的盾牌手慢慢跟着移向前军。
  “二郎!秦凤军已经用上了您和燕王殿下改制的旁牌!”身边的亲卫有些惊讶。
  陈太初疾步越过这群军士,细细看了几眼, 的确是他和六郎去年改制的栾竹穿皮长牌。
  当头的几位砲手, 正是随他一同西来的飞山雄武军砲手,见了陈太初和他手中宽三寸长六寸的黑漆中军令牌,都高声喊了起来。
  “二郎!今日你做先锋官了?”
  陈太初举起手中晒得发烫的令牌,上头金色的“先锋”二字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芒:“正是!”
  “好!杀他个直娘贼!”
  “二郎替弟兄几个多杀几个!回头赶走西夏狗,咱们多喝几坛子!”
  陈太初拱手笑道:“是!太初领命!今日守营, 有劳各位哥哥了,每发必中!”
  “每发必中——!”雷声一般的呼喝此起彼伏, 那六七百个拽手也高声应和, 信心十足地看向前面这几位砲手。
  “二郎, 你做的这个长牌好,比原先那个桐木漆牌长牌轻得多!”一位砲手走快几步和陈太初并肩而行:“昨日我试过了,这竹质的面更有韧性, 比木制的难刺穿。你改进的步人甲也好,兵部那帮孙子看见你和燕王殿下,跟真孙子似的!记得回头让这帮孙子也给我们飞山配备上才行。”
  陈太初笑答:“去年年底军器监才制成第一批,今年年底京中应该都会换上了。”
  自从他改进了步人甲以后,兵部尚书对他和赵栩在军备上的试验极为支持,军器监的几位侍从官也配合得很好。这次调用京中的砲手,也是兵部尚书特批的。秦凤路和兵部一向关系甚密,第一批用上这批新旁牌也不稀奇,用这批竹质旁牌,保护砲手和拽手和施放火药的挂搭军士,应该比以往有用。
  砲手抱拳和转向中军营帐的陈太初道别:“好,我们弟兄都等着!祝二郎百战百胜!”
  ※
  陈太初回到自己营帐中,摈退亲兵。营帐外的正午日光透过幕布,落下半圆的金黄色,照在帐中最显眼的一副黑漆濒水山泉甲上面,似乎给这套战甲镀了呈暗金色,格外辉煌。
  他慢慢走到战甲前头,端详着,这是父亲临别赠给他的先帝御赐之物。在四川吐蕃相交之地的雪山上,用冰雪水漂洗过的整张南越犀牛皮所制成,用油浸泡得柔软,普通刀剑砍上去,只会留下浅浅痕迹。
  陈太初伸出手轻轻触碰铠甲沿边的十字形花,一朵朵菱形排列得十分工整。一旁衣架上挂着兄长三年前送给他的银白色绣衫,上头桃花暗纹,十足是陈元初的风范。朱红发带和领巾,是娘亲特地给他准备的。他不是头一次上阵,更不是头一次杀敌,却是头一次不知道归期,料不到生死。
  腕上的五彩百索露出了小半截,陈太初仰首看看天光,还来得及再想片刻。他修长手指摩挲着那山形的络子,想起馄饨摊上垂首编织百索的九娘,想起雨中廊下坦诚相待的九娘,想起州西瓦子暗巷雨夜中令他面红耳赤的九娘,还有掀开车帘如晨露般璀璨的九娘,含着泪替他包扎伤口的小九娘,歪着头塞给他西川乳糖想用糖抵债的小九娘,馄饨摊上闷头吃馄饨的小九娘。
  他所记得的九娘,未必都记得他的一言一行,但无妨。她的牵记,他一直都随身携带。
  相见有期,生复来归!
  陈太初换上战甲,套上绣衫,额系发带,颈系红巾,捧着朱红盔缨的头盔大步走出营帐。帐外的亲兵已捧着几种牛皮箭袋等候着。陈太初从一个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此箭比军中所用的铁骨丽锥箭更长更粗,箭头经过点铜,闪着寒光,箭头下方接着火药筒,箭杆用的是火药的竹片,雁鹜箭翎。
  “就用这个穿云箭,把燕王送的射日弓带上!”陈太初沉声吩咐。
  这两年赵栩根据高似的长弓特点,研制出的射日弓和携带火箭的穿云箭,因材料极少,制弓技艺过难,赵栩的要求又极高,两年来才制成了两张弓,配了不到一千支箭,陈太初此行带来一半。
  陈太初走到自己的战马前面,摸了摸它的鬃毛,看着亲兵替它披挂上马身甲,他接过马甲面帘,替爱马系上,拍了一拍:“乖,你好好的,回来给你吃糖。”家中的西川软糖,他都带来了,不爱吃糖的他,有时含上一颗,就不会觉得这路太苦。
  种家军重骑兵的指挥使种麟大步走了过来:“陈二郎——!”
  陈太初抬起头,笑了:“种大哥!”
  种麟和陈元初颇有渊源,种家唯一的小娘子种十二娘到过一次秦州后,就宣称非陈元初不嫁。种麟误以为是陈元初始乱终弃,跑到秦州问罪,后来才知道陈元初压根就不认识种十二娘。两人不打不相识,倒成了生死之交,这次增援秦州,他自动请缨而来。
  “我家三千儿郎托付给你了!”种麟大声道。
  陈太初的笑容比阳光更烈:“太初必不负所托!”
  种麟伸手摸了摸他身上的铠甲,流着口水道:“若是你哥哥安然无恙地回来,记得把这个送给哥哥做谢礼。”他眼睛瞄到马儿右侧的射日弓和穿云箭,大步推开几个亲兵,上前拿出来细细摩挲了一番,眼睛发直:“饿贼!残货得很!二郎,你那铠甲哥哥不要了,这套弓箭送给哥哥可好?”
  陈太初笑道:“若扫平西夏,送给哥哥又何妨!”
  “嫽的太太!”种麟高兴得在马背上大力一掌击下。陈太初的马嘶鸣一声,就要抬蹄,被陈太初抱住了马头。
  四周众人哈哈大笑起来,那大战前紧绷的弦也松了不少。
  ※
  夕阳已落,天色仍有微光,远方旌旗招展可见,沙尘中马蹄声震天动地。
  凤州城上,火把已燃起,更将周边照得亮如白昼,城下军营中肃然无声,中军大营前的瞭望台上,王子纯面容无波。身边的传令兵、旗兵、副将、亲卫、锣鼓手数十人手持长牌,团团将他护卫住。帅旗在空中飘扬。各军都已谨遵将令,各就各位。
  大营前的壕沟宽三丈,深一丈,底下铺满干枯树枝草屑,随时燃成一道烈火屏障。壕沟后面几十座床弩呈犬牙交错形排开,四座巨大的三弓斗子弩在最后面,近三百名负责张发的军士严阵以待,斗子弩旁边堆满了斗子箭。二十人就可张发的手射弩散开成扇形,更多两人张发的大合蝉弩、小合蝉弩穿插贴在床弩之前,身旁堆积着大凿头箭。
  大营营门两侧空地上,一百五十七位拽手方能拉动八十根拽索的五梢砲,黑夜里已准备就绪,一旁堆积着七八十斤的石弹。
  穿插在床弩间的双梢砲旁,是一箩筐一箩筐的蒺藜火球、毒药烟球、雷震子、震天雷。挂搭们正在最后检查各色火药,飞山雄武军的几位砲手面色凝重。近三百神臂弓弩弩手们列阵于床弩和砲车之中,身后堆放着一批批三停箭。
  最靠近壕沟的,是两千弓箭手。弦已上,箭袋满,只等敌来。
  大营营门吊桥未落。飘扬着的五色旄旗上,分别绣着“赵”字和“种”字,还有一面大旗上,一个“陈”字如惊雷出云。铁甲森森的三千种家军重骑兵,作为先锋,静静等待着鼓声响起的那一刻跟着陈太初冲出去杀敌。他们手持长戟,腰系流星锤,全副重甲的马匹左挂加厚斩马刀,右挂种家军专用的金线乌梢弓和出尖四愣箭。有些马儿不安地刨着前蹄,被主人轻轻拉了拉缰绳后,静止下来,竖起了耳朵。
  先锋重骑兵的后头,是身穿步人甲的千人破阵开山斧步军,每人都和持步兵旁牌的步军相互依靠。开山斧一击可碎盾牌,可截杀骑兵。这些从军中选出的最年轻力盛的步军,大多都在十八岁左右。火光下一张张年轻的甚至略带稚气的面孔,有紧张,有兴奋,有期盼,有人看着前面的种家军,热血沸腾,也有人抻长了脖子,想看一看传说中的陈太初。他们后面才是前军主力:近万名步军,个个手握鸦项枪,腰系劈阵刀。
  风越发大了,陈太初不动如山,任由朱红发带风中猎猎声响,静静听着越来越近的西夏大军,胸口有气吞山河之势。他垂目看着横在马背上的银枪。
  大哥!你在哪里?生还是死?
  飞扬的尘土卷卷而来,轰隆隆的马蹄踏地之声。来了!
  不出王之纯所料,西夏大军急行而来,不等扎营,直接冲击凤州城八万守军。瞭望台上看出去,远处黑压压尽是敌军,成尖刀形状逼近,当先几千人的速度极快,宛如利剑,直冲向营门而去。
  “铁鹞子!”两位副将倒吸一口凉气。西夏出兵,全然无赖,偷袭、奸细破城,此时又不待对阵喊话直接杀来。
  王之纯沉声道:“放吊桥!让西夏铁鹞子也试试我大赵西军种家军的厉害!”
  旗兵打出旗号。天色终于昏沉暗黑下来,被火光映红的半边天幕上,不见一颗星子。
  营门吊桥缓缓落下,陈太初抬腕又轻轻落下,那张如玉容颜被藏于陈青往日所用过的青铜面具之下,只露出他如电双目。
  陈太初回转身,看向身后万千大军,高举银枪,舌绽春雷,厉声喝道:“众将士!可愿随陈某同赴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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