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娘子狠狠地将收回来的几个笼屉砸在桌上,朝着里头靠墙的几桌低低呸了一声。
鹿掌柜看看她,叹了口气:“一整天都黑着脸,你就是爱瞎操心。”
鹿家娘子愤愤地回头道:“你懂什么!那些人空口白牙,说咱们汴京四美的陈元初叛国投敌,说是他开了秦州城门给西夏梁氏!放屁!放屁!”
九娘一惊,赶紧凑近了他们,掀开帏帽问鹿娘子:“娘子你说什么?”
鹿家娘子看到她,一怔:“啊——是你啊?”她气囔囔地低声告诉了九娘。
见九娘拔腿就往里头去了,鹿掌柜摇摇头怪自家娘子:“真金不怕火炼,你急什么急?齐国公一家子还用得着你担心?”
“这都好几拨人在我们家铺子里瞎嚼舌头了吧?怎么不急!外头还指不定传成什么样了!”鹿家娘子狠狠地道:“再有人敢胡说,我——!”
“你怎么?你拿包子塞住人家的嘴?”鹿掌柜看看外头排着长队的客人,瞪眼道:“快些!真是,这天塌下来,还有齐国公撑着呢,轮到你个小老百姓瞎忙乎?快点去外头招呼去!客人都等不及要走了。”
九娘装作找人,听那墙角的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尚在互相辩驳。
“那田洗贵为驸马都尉,只身回京报信,却被关在刑部大牢里,你们想想,若不是那位真的叛国,他爹爹早就该出征了吧?有时候啊,这关在刑部,也是保护证人呢。”
“不可能,齐国公一家忠勇满门,必然是有人诬陷他家大郎。你们切勿轻信,如果是真的,朝廷皇榜早就公布了。”另一人摇头道。
“朝廷怎么敢轻易公布这么大的事?可你们知不知道,苏相也是被这个连累罢相的!苏家才跟陈家结了亲就被牵连了。何况,齐国公如今怕是被软禁起来了。你们不懂,这京中十万禁军,好些人都是陈家军。万一——啧啧啧。那些市井粗汉哪里能看到这其中的要害之处?!”
“今日国子监都翻天了,知道吗?好些太学的学生都来说呢,还有太皇太后今日都没上殿听政!”
“好了好了,切莫妄议朝政!咱们好不容易进了国子监,可不要跟着太学那些人去太庙闹事,来来来,吃包子吃包子。”
九娘压住怒火,深吸了口气,快步走到外面,见玉簪已经拎了两手的油纸包,催促七娘赶紧回去。一路细细留意,果然不少人窃窃私语都在说此事。
牛车停在第一甜水巷角门口,孟家众人下了车,就见南边观音庙门口一片混乱,嘈杂怒喝声不断。
九娘福了福,低声同程氏说了几句,就带着惜兰和玉簪往前去看个究竟。她只希望不会真的像她想的那样,千万不要糟糕成那样。
九娘走到第一甜水巷观音庙前,见石板地上汤汁四溅。周边的摊贩三三两两在帮忙收拾残缺的桌椅和狼藉一地的碎瓷片。
凌娘子含着泪,替坐在缺了一条腿的矮桌上的丈夫擦嘴角的血:“你这汉子!为何这般忍耐不得!疼死你活该!”
凌大郎憨厚地笑了笑,摇摇头:“不疼!这几个泼皮敢往齐国公身上泼脏水,我就敢泼汤水!不疼,都没怎么打到我。”他见到走过来的九娘,一把接过妻子手中的汗巾捂住半边红了的脸:“就是那一碗铜钱给那几个无赖抢了走,对不住娘子了。”
凌娘子红着眼摇头:“不打紧,也该打。那陈大郎还带着孟家两个小娘子来吃过我家馄饨呢,是个好孩子。”她突然笑了:“奴嫁的汉子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着呢!”
九娘在她身后听得清清楚楚,朗声道:“不错!凌大哥是条好汉!孟氏女多谢凌大哥凌娘子维护我家表叔表哥!”她解下腰间装了半贯钱的香囊,放在凌娘子馄饨摊上,福了一福,快步离去。
凌娘子赶紧拿了香囊,喊了一声小娘子,却见九娘和女使们已经走远了,只能转头无奈地看向丈夫。
凌大郎一愣,脸更红了。
这时,一个小瓮轻轻放在凌大郎脚边。佝偻着身子的药婆婆站直了一些,笑着说:“这兰汤你带回去洗脸,消肿得快些。”她招手唤过自己的傻儿子,从他腰上系着的五毒荷包里掏出一大把铜钱,塞在凌大郎手中:“这是你替老婆子打的几拳头,谢谢你,痛快啊。下回记得喊上我家狗子,同你一起打,他人不聪明,一把死力气还是有的。”
凌娘子夫妻哪里肯收。药婆婆摇头不理,支使儿子推起太平车,身子又渐渐佝偻了下去,慢慢往巷口挪去。
凌娘子返身收拾摊头,却见上头散散落落放着不少铜钱,她四处看,那卖蜜饯的老伯,卖干果的大娘,都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夫妻两个,有人喊了声:“凌大哥!兄弟敬你是条汉子!下次动手记得喊一声,那些个王八羔子跑得快,下回老子见到了,非打得他们红白不分脑浆崩裂!”
凌娘子哽咽着捂住嘴,她擦了擦泪,转头看见观音庙门槛里跨出两个戴着斗笠的少年郎,直直走到自己面前。
“对不住,小郎君,奴家今日没有馄饨了。”凌娘子歉然说道。
“陈元初和陈青这么好吗?”那少年郎却低声问她。
凌娘子用力点点头,指着旁边都在各自收摊的人们说:“公道自在人心,小郎君可别听那些胡话!齐国公父子这么多年护国保民,奴家的汉子能出一分力,高兴着呢!”
赵元永默默看着一边被打得鼻青眼肿的凌大郎满脸通红喜笑颜开的模样,呆呆地站了一会,便走了。他身边的小五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透过斗笠谨慎地看着周围。孟家附近始终有赵栩的护卫在,今日竟没遇上几个,看来昨日伤在高似手下的也都是赵栩的精锐。
※
更漏将阑时,魏氏在床上翻了个身。陈青轻轻替她掖了掖薄被,大手搭在她小腹上,缓缓地摸了几下。
魏氏没睁开眼,往后略挪了一挪。
“醒了?”陈青索性舒展左臂,将妻子搂入怀中。
“嗯”。魏氏两手攀住丈夫的手臂。昨夜他们就知道了汴京市井各处流传出的谣言,陈青只说了句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不需理会。魏氏原本就牵挂元初生死未卜,又担心太初三兄弟一路安危,亏得她是个通达的人,还能勉强睡上一两个时辰。
“没事的,过些日子西军总会有确凿消息回来。”陈青放在她腹上的大手一圈一圈摩挲着:“这些日子,你就别去福田院了,有什么事让叔夜去处置。”
“嗯。”魏氏将脸靠在他手臂上,印去眼角湿润:“这两日家里包了许多粽子,等天亮了,让叔夜带人送去福田院给婆婆她们,还有蒲酒和雄黄酒、各色果子,也一并送过去。”
“好,你有了身子,莫要太操劳了。我看你怎么包了那许多粽子。”陈青柔声道。
“太初他们几个都说要我给他们营里的弟兄们送一些粽子。”魏氏哽咽道:“你让叔夜跑一回。又初那边的爱吃角粽和锥粽,再初那边喜欢筒粽和茭粽。我都分好了——”这些絮絮叨叨的琐事,以为说着心里会好受一些,不想却更难受了。
陈青笑了笑:“哪有这些讲究,那些个猴子,有的白吃就不错了。今年婆婆她们是不是还编了许多百索?让叔夜拿上和粽子放在一起送过去。”
魏氏翻过身,搂住丈夫的腰,埋在他胸口低泣道:“都怪我容易忘事,他们兄弟三个出远门去,我都没想着给他们编个百索!”
陈青轻叹道:“这有什么要紧,都怪我提起来,惹你多思了。”他拍了拍妻子的背,想着赵栩晚间让人送来的信,太皇太后已经醒了,征西的人选还未定,给契丹的国书已经拟了,明日开始通缉高似。当下京中谣言四起,应该也是阮玉郎之计。宫中朝中赵栩能稳住局势就已很不易。这杀人于无形的谣言,恐怕才是阮玉郎秦州一计上一直等着的最后一击。他想了一夜还未想出化解之策。
院中两盏灯笼急急地晃荡着越来越近。魏氏的女使在廊下站定了,发颤的声音极力压抑着愤怒和委屈:“禀告郎君!娘子!有贼人刚刚砸了家门上的牌匾!那厮被部曲擒住后,竟来了许多恶徒,在门口闹事!”
陈青翻身而起,按住面上泪痕未干的魏氏:“你再睡一会,我去就好。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雄豪亦有流年恨,况是离魂易黯然。出自唐朝诗人韩偓的《流年》。“雏凤清于老凤声”说的就是他了,他是李商隐的姨侄,自幼有才名。他这首《流年》传得不算广。大家可能更熟悉他得意时写的“燕子不来花著雨,春风应自怨黄昏。”
2、布四角:司马光《书仪》的《丧仪》里有注:其制如幅巾,前缀二大脚,后缀二小脚以覆髻,小脚于髻前系之,谓之幞头。”
今日加入往苏州去的扫墓大军。开足三小时,路上不敢喝水。
春深开篇就是寒食节。今年寒食节应该是是明天。又生感慨。
第199章
齐国公府四扇黑漆大门敞开, 二十多个陈家部曲个个面露怒色, 好几人手中弓已上弦, 朴刀已出鞘。三个身穿皂衫的粗汉纱帽歪斜, 面上已吃过两拳, 被押在门槛边上。朱红牌匾横坠在六级如意踏跺上头, 敕造齐国公府金字在灯火下清晰可见, 牌匾上好些拳头大的洞, 边上裂纹纵横。
另有二十几个大汉, 歪歪斜斜在台阶下,应是喝了酒,舌头有些大, 吵嚷起来声震街巷。
“卖国贼!快放了俺兄弟几个!别人怕你陈青, 俺费老八可不怕你陈青!你可记得俺?”一个袒胸露乳的大汉一见陈青大步跨了出来,高声大叫起来。
“对!陈青——把你儿子交出来!”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壮汉七嘴八舌高声附和着:“你这厮当年在城西就横行霸道!看两眼你妹子是看得起你,就将俺们打个头破血流!老天没眼,还给你混成太尉,如今是报应——!呸!”
“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陈青冷笑了两声, 这为首的正是当年被他打残的费老九的亲哥哥,倒也算冤有头债有主, 几十年没敢在城西露过脸, 今日竟敢犯到家门口来。他挥手让部曲们停住, 自己大步下了台阶。那些大汉见他不怒自威,好不容易趁着酒意壮起来的狗胆不知道去哪里了,吓得连连往后退。费老八喊了声:“双拳难敌四手!你们怕什么?!啊——”
却是面上啪啪啪啪吃了四记耳光, 打得他头晕脑胀,自己的拳头还没找到,已经趴在石板路上,背上被陈青一脚踩住。
“打人啦——打人了——陈青仗势欺人!卖国贼还敢打人——!”几十个汉子蹬蹬又退了好几步,扯开嗓子大喊起来,却没一个人敢上前的。
不远处邻里有些人家的门咣啷咣啷开了,一些街坊提着灯笼,举了大扫帚和门闩冲了出来,直接朝这些泼皮身上招呼:“哪里来的贼杀才!打的就是你们这些狗东西!”
“用得着齐国公动手!是咱们动的手,你们看清楚些!”那竹枝大扫帚从脸上忽喇喇扫过去,那挨打之人狼哭鬼嚎起来:“直娘贼,你们不知道陈元初那狗贼降了西夏?陈家叛国——”面上又挨了好几口唾沫。一个老伯劈头盖脸地用门闩砸在他背上身上:“杀千刀的!猪狗不如!还不下地狱拔舌头!敢说陈家叛国?放你娘的屁!你个王八蛋自小偷鸡摸狗,打的就是你个腌臢无赖货!”
陈青看着这些街坊邻里,老的已经五六十多岁,有好几位可算是看着自己兄妹长大的,只是他性子冷清,从来都不苟言笑,更不和邻里来往。年轻的十七八岁,还有十二三岁的少年,大多面生,素日远远见了他,也都只是恭恭敬敬避让行礼。如今这些人却冲出来维护他陈青,维护他的儿子,维护他陈家。想起妻子所说那夜被步军司军士押去皇宫,也是这些他冷淡相待的邻里街坊们一力维护,陈青低下头,胸口热血翻滚,仍然面无表情,脚下又加了三分力。费老八啊呀惨叫一声,觉得自己肋骨恐怕是断了。
这些闹事的无赖们平白挨了一顿惨揍,毫无还手之力。有几个怀里揣着备好的匕首,竟不敢掏出来生事。又见巷口有锣鼓声大作,开封府的衙役们举着火把跑了过来。
“何人胆敢在开封府聚众闹事——!”
衙役们将这些闹事的无赖们锁上铁链,把群情汹涌的邻里百姓慢慢劝平息下来,这要是激起民变,是大祸。转而才对陈青行礼赔罪,留下七八个衙役在附近巡逻,收队回衙。
街坊邻里们这才互相问好,又看向如高山巍峨一般立于陈府门口的男子。有位老伯扬声道:“郎君莫要担心,俺老汉信你家大郎!”
“对!我们都信元初——!”众人纷纷嚷了起来。
话音正落,一个少年喊了起来:“让魏娘子好好养胎!”引得人群爆出一阵大笑。
陈青默然无语,抬手团团作揖:“多谢。”不再多语,转身走到台阶上,一弯腰,单手轻松拎起那块大牌匾,几步跨进大门。
黑漆大门缓缓紧闭上。邻里们笑着各自散去了。
※
又过了两天,通缉高似的皇榜贴满了京中各处。市井里谣言更甚,朝廷各部也无声音。陆陆续续有从京兆府来京的商旅,讳莫如深地说些秦州东关城大战,西夏铁鹞子血洗秦州五城的事。那瓮城城门从内而开,梁太后为陈元初披上披风的事,渐渐都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这信以为真的人遇上那不信陈家叛国的,一言不合就动手,开封府府衙门口一日要进出百来号人,个个面上挂彩。
不少身穿圆领大袖白苎襕衫的太学生们聚集在太学门口,商议着如何要求朝廷公布秦州失守真相。又有许多国子监的学生们跑去凑热闹。因为这些士子大多是京官子弟,过往的士庶百姓看着听着心中不免更加疑惑。
这几百个士子从城南太学出发,直奔南门大街,浩浩荡荡,一路引来许多人跟随,到了都进奏院门口,刚开始闹,就被禁军叉下台阶,好些人在推搡中受了些轻伤,就有人振臂高呼着:“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西夏同!闻道杀人秦岭下,奸细原在官军中!”
顿时众士子跟着呼喊起来,嚷着官官相护罔顾民意之类的话,又返身去和禁军撕扯。禁军们也不敢对他们动武,只能推来挡去。混乱之中,不远处传来击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