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小麦s
时间:2017-11-17 16:35:30

  “曾参杀人!曾参杀人!曾参杀人——!!”
  “三人成虎!三人成虎!三人成虎——!!”
  众士子都一愣,都进奏院前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也好奇地看向那锣响之处。却见一群几十个七八岁的孩童,在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带领下,敲着锣喊,从东边一路吆喝这两句话而来。
  他们来到都进奏院乱糟糟的门口,那少年手中铜锣一阵急敲,待四周安静下来,手一挥。
  几十个孩童就齐声高唱起来:“元初斩杀夏乾帝,怎会开城又投敌?铁血丹心好儿郎,众口铄金为哪桩?”
  这段反复唱了三遍,众孩童又高喊起来:“西夏梁氏反间计,毁我大赵栋梁材,三尺小童尚明白,可笑你等看不穿!”
  围观百姓纷纷议论起来,点头称是,指责那般士子们是非不分。
  一众孩童不等太学生和国子监的学生们反驳,一路敲着锣往西边开封府和御史台喊着唱着去了。
  章叔宝黄昏时分带着孩子们回到慈幼局,里头早已经点上了灯火。一路暗中护卫他们的赵栩属下才松了口气。当头的正是静华寺那夜护送九娘回京之人,他和章叔宝说了几句话,进屋拜见九娘。
  正屋里,九娘和苏昉埋首写着什么,旁边已经堆了厚厚两沓三尺方斗大小的宣纸,一旁罗汉榻上摊满了等墨干的宣纸,上头有画有字。
  “九娘子,孩子们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城西确实遇到好几起泼皮无赖要寻他们麻烦,幸好开封府也派了衙役跟着,属下们并未出手。没有见到阮玉郎的手下。”他恭恭敬敬地禀报着。
  章叔宝声音都哑了:“姐姐你真是了不起!这法子管用!我看很多人都听进去了。巷子里也有孩子跟着我们边走边唱呢。我们好些人嗓子都哑了,没事,明天还去唱!”
  九娘微笑着说:“玉簪和曹大娘她们准备了调理嗓子的药汤,你们都赶紧去喝一些,明日不用传唱,只要把这些画纸都发到各大瓦舍勾栏和夜市去就好。”
  章叔宝见她从容淡定胸有成竹地模样,用力点了点头,信心大增地去了。
  九娘谢过那位护卫,将一封信交给他,让他带给赵栩:“还请六哥明日继续让开封府衙役们跟着孩子们。”
  苏昉看那人接信离去,微微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道:“阮玉郎明日会再出什么花招?今日孩子们一搅和,他必然不会坐视不管。”
  九娘面上的笑容骤然不见,她看了看天色,叹道:“论机变,我等远不如他。只盼着汴京百姓能不失是非善恶之心。”
  他们不只是在和阮玉郎斗,还在和时间斗,和人心斗。日子拖得越久,越是不利。赵栩这几日天天盯着都进奏院和枢密院,朱相却总以等西军回音为由不肯先发邸报澄清陈元初一事。
  苏昉每每回忆自从静华寺之殇开始的一步一步,甚至从阮玉郎三年前的假死遁走,他们这许多人,放佛都被一张大网粘住,纵有挣扎,却依然还在网中,不知道怎么才能彻底挣脱。每次他们竭尽全力反击,甚至离他咫尺之近,却依然被他脱身。双方纵然皆有死伤,可阮玉郎依然牢牢掌控着天下局势。
  一想到阮玉郎不知在何处,悠哉悠哉地看着他们几家人几代人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想到皇帝太后、宰相亲王、将士和万民,无人能逃脱出他布下的天罗地网。苏昉总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叹了口气,看向面前赵栩绘的原画,三幅图栩栩如生,又不过于复杂难描。他们手里的都是翰林画院的画师所绘,他和九娘只要将那童谣添上去就成。
  苏昉取过小银剪,剪了一小截烛芯,将蜡烛凑近了九娘,提起笔又问道:“阿妧,我娘亲的在天之灵当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九娘手中笔不停,头也未抬,默默点了点头。
  “是从静华寺那夜后,她就再没同你说过话了?”苏昉声音骤然暗哑下来,是因为阿昕去了,娘亲太过伤心?抑或娘亲帮阿昕去寻属于阿昕的通灵之人了?九娘说她不知道不敢妄自猜测,他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九娘隐瞒了他。
  九娘写完一张,起身将画纸放到罗汉榻上晾着。她总觉得张子厚怪怪的,放走赵元永时也没想到那许多跟着他们的高手,不但没有抓到阮玉郎,反而又被高似伤了那许多人。她对阮玉郎不敢有一丝懈怠,总担心阮婆婆和赵元永会让阮玉郎察觉到什么。
  恩也好,仇也罢,前世事已了,王玞再无牵挂。她孟妧和阮玉郎,今生只有仇。她不能让阿昉再以为王玞在天之灵还在,不能让阿昉总来找她,不能让阿昉知道太多参与太多。她已经连累了阿昕,她不能再置阿昉于险地,她承受不起。
  ※
  翌日端午节,天一放光,陈家大门口已堆了许多菖蒲,台阶上摆满了辟邪的艾人儿,还有那一个个竹篮子里的各色粽子,一坛坛的蒲酒雄黄酒,门口台阶下的空地和角门口的车马停歇处,满是朱砂酒和雄黄酒的香味。陆陆续续还有不少汴京百姓提着篮子抱着菖蒲,往陈府而来。
  有几个孩子还大声唱着昨日学来的歌谣:“......三尺小童尚明白,可笑你等看不穿!”
  有汉子喊道:“俺看穿了!这不给齐国公家送俺婆娘自家腌的咸鸭蛋来了?别笑俺啊。”
  众人大笑起来,热闹非凡的巷子中,真有了端午节的模样。
  到了烈日当空时,金明池往年的龙舟竞渡赛今年自然是停了,汴河上的龙舟赛却照旧热闹非凡。两岸一溜的看棚,没了披红挂绿,少了笙歌弦乐。歌伎舞女今年也没了生意,只有那竞渡时的鼓声,响彻云霄。
  京中五侯勋贵们的看棚紧紧挨着京官家眷们的,众人一看齐国公家今年竟然没有看棚,不免联想起京中传言,各自议论纷纷起来。那些京中贵女们,有一些人向来看不起连封号都没有的三公主,又有一些是元初社太初社四美社的社长副社长,听到有人背后议论陈元初叛国投敌,便立刻上前反唇相讥,争吵起来,甚至动上了手,汴河边又引发了一场混乱。
  带着发完画纸的孩子们走到汴河边看龙舟赛的章叔宝,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有些不明白,为何方才瓦子里有人认出那画是出自翰林画院画师手笔后,就会被一抢而空。
  好处是,人人争先传阅。九娘子说了,看的人越多越好。那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西夏同!闻道杀人秦岭下,奸细多在官军中!化自杜甫《三绝句》。原诗:“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第200章
  那龙舟赛才赏了彩头, 适才艳阳高照的天上,转瞬乌压压飘来大片黑云,遮了日头,蔽了半城, 一阵大风刮过,满城飞花飘絮, 鸟雀惊飞, 竟是要落雨的样子。
  端午日雨,鬼旺人灾。汴河边的百姓们看着那骤然变脸的天,都想起这句俗语来, 来不及唉声叹气, 已是半轮日昏昏一城新雨急。众人纷纷奔走避雨。
  城南菉葭巷的民房里, 窗口罗汉榻上还有三寸日光,屋檐上已传来密密雨声, 轰隆隆一个雷炸在当头。
  阮婆婆侧耳听了片刻, 喃喃道:“五月五日雨, 鬼曝药,人多病。玉郎, 这算是春雷吧?这世道要大乱了啊。”
  阮玉郎轻轻打着蒲扇:“立夏都过去一个月了, 这是夏雷了。莫要多想,你睡吧,我陪着你。”
  阮婆婆无神的眼睛落在阮玉郎面上,忽地轻声问:“玉郎,我最后问一回, 阿玞的死,不关你的事,是不是?”
  阮玉郎看着她眉头眼角的细碎深纹,喟叹道:“我若要杀她,当初何须救她?若不是晚诗晚词不得力,我又何必将她们发配到蓟州去。是我没留意,害她丢了命,我怕你难过,才瞒着你。”
  阮婆婆半晌才点了点头,合上眼。
  看着榻上的阮婆婆终于呼吸均匀了,阮玉郎将手中的蒲扇交给一旁的莺素,缓缓站了起来。婆婆这次回来后更虚弱了。
  他杀了王玞?阮玉郎摇了摇头,或许她以为自己是死在他手上的?那些背信弃义之徒,一个个都死在他谋算中,只有她,跟着苏瞻走错了路,他仅仅是稍加惩戒而已。他救过的命,就不会再取走。可惜她不懂,赵瑜也不懂。
  阮玉郎慢慢踱出房门,廊下的竹帘已经被雨打湿了,帘底下滴滴答答的水珠,染湿了廊下半边青砖地。他垂首看见身上的天青道袍,腰腹间因为坐久了,有些褶皱,看一眼,倒像婆婆面上的皱纹,再一眼,玉蛇踯躅流光卷,似已藏尽百年事。他伸手轻轻掸了掸,又哪来的灰尘?那皱褶却是再掸不去了。
  走了几步,他远远地见赵元永从外头进来,收了伞随手一搁,站在廊下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一份东西,埋头细细看了起来。阮玉郎走到他身后,见他看得出神丝毫没发觉身后有人,伸出手将他手中的画纸抽了出来。赵元永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低声说:“是燕素姐姐买菜带回来的。”
  阮玉郎展开小报,见上头竟然画着三幅画。一幅画,画着一银甲小将怒斩夏乾帝,他身后一面大旗上写着陈字,豪气狂放。那西夏皇帝被他一枪刺在胸口,身后西夏王旗断成两折。又有一幅画,画着那小将被俘后满面血污,在秦州古城墙向东泣血。最后一幅画着许多没有眉眼面目之人围着陈家,却有一群孩童护卫在陈家门口,大哭着。旁边配着的就是昨日大街小巷传唱的那四句歌谣。字字有出纸之意,满是愤慨。
  阮玉郎看了赵元永一眼,笑道:“五月初五,陈元初今日应该在攻打凤州了。让大赵军民看一看。很快京中就都知道了。拖了这许多天,也该尘埃落定了。”
  赵元永一愣,想说什么又没敢说。
  阮玉郎朝他眨眨眼:“你说那个长得极好看的小娘子啊,很是聪明,就是总爱给爹爹惹麻烦,抓了来,是不是该好好打她屁股?”
  赵元永小脸腾地红了。阮玉郎揉了揉他披在肩上的头发:“这人呢,性本恶。她再费力气,也是没用的。”
  看着赵元永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回房去了,阮玉郎转过身,廊下那把随意搁着的油纸伞,雨水顺着伞面流下,也沁湿了一小片地面,他握着紫竹伞柄,撑开油纸伞,朝着廊外轻轻旋转了一圈,看着些微雨点落在廊下的一丛栀子花上头,他才发现雨中除了微微的尘土洗涤的味道,还夹杂着极浅的甜香。他垂目看着那早间还白玉粉嫩的花瓣在阳光下焦黄卷起,被雨一打,残败零落不堪。
  念胸中百虑,何人能消。君休问,千年事往,聊与永今朝。阮玉郎轻叹一声,走入雨中,当年他冷眼旁观她用手中鱼叉杀人,那眼神狂热坚定,恨毒了那些畜生不如的东西,毫无胆怯懦弱恐惧。就是那眼神让他心中一动,想起自己幼时用磨得很尖利的竹箸猛然刺入那个老畜生咽喉中,抬起头,看见一旁孟山定骤然放大的瞳孔中的自己,似乎和王玞重叠在一起。
  他留下玉璜,只是觉得,这世上大概只有她才能跟着自己,见证杀戮,不为之动。谁知道她醒转后却忘了真正的她,藏起了那个凶狠无惧的王玞,不好玩了。
  现在的孟九娘,似乎又伸出了自己猫爪子,露出了那股狠劲儿,又有趣起来了。阮玉郎抬起头,眯起眼看向那日光,陡然生出了一丝期待之情,这世上,还是有那么个女子,和他那般相似呢。势均力敌,见招拆招,不肯坐以待毙,那就再试试。九娘,你还会做什么?
  ※
  雨水不停敲打在福宁殿垂脊上的傧伽头上,琉璃瓦上雨水如小溪水面直铺而下冲下饕餮纹瓦当,沿着莲花纹滴水,在大殿廊下拉了一片雨帘。
  赵栩坐在床边,看着无精打采的赵梣。他的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小脸已经瘦得削尖,看谁都带着怀疑和惧怕。向太后正柔声细语道:“先前服侍你的那几个,不懂这里的规矩,犯了错,就不能留在官家身边。如今这些福宁殿的女官们,都是尚书内省精心选出来的人。你要是不喜欢,可以同娘娘说,或是让供奉官去处置,但无缘无故责罚她们,这不合规矩。”
  赵梣眼神闪烁,低声道:“我不喜欢她们。”
  “是她们做错了什么?惹得官家不高兴了?”
  赵梣摇摇头:“我就是不喜欢她们。”
  向太后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烦躁,她没有亲自抚养过皇子皇女,从没想过这七岁的孩童如此难弄。
  赵栩微笑道:“可是因为她们拦住了姜太妃?官家是想姜太妃了?”
  赵梣抿唇不语。自从那次他多吃了几块娘亲偷偷塞给他的糕点肚子疼后,原先服侍他的女官就都不见了,他也已经好多天没有看见他生母。他急得很,也害怕得很。
  向太后叹了口气:“待官家身子好了,自然就能见到姜太妃。”
  赵梣咬了咬唇:“娘娘,是我太饿了,才让太妃去拿糕点给我吃的,是我的错。”
  向太后点头道:“官家,太皇太后和我都没有责罚姜太妃,你且安心。明日无论如何都要上朝听政了,可好?”
  “我上朝了,就能见到太妃吗?”赵梣满怀期盼。
  向太后默默摇了摇头。
  赵梣一把拉起被子蒙住自己,哽咽着喊了一声:“那我不要去!我也不要做这个皇帝!我要太妃!”就委屈地闷声哭道:“又不是我要做皇帝的!我不想做你们逼着我做!我只想要太妃!”
  他大概憋了许久,一哭起来竟然再也忍不住,蜷缩在被子里嚎啕起来。
  向太后一愣,看向赵栩,摇了摇头。
  赵栩看着那被子缩成蚕蛹一般,想不起来自己七岁的时候在做些什么,大概是白天拼命读书,晚上拼命练武,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为的也是娘亲和妹妹。无论几岁的孩童,心里总清清楚楚,谁才是真心疼爱自己的那个人。
  他提防着阮玉郎对赵梣不利,借着整顿皇城司,把殿前司精锐都调入了福宁殿,听着赵梣这句话,忽然心中一动。
  阮玉郎要的是什么?他们一直被他步步算计,应对得艰辛无比,为何总不能抢得先机?他想要的,让他得逞又如何?如果先把他要的结果送给他呢?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破不立!
  赵栩长身而起,行礼告退。雨越来越大,汴京城笼在烟雨间,迷濛不清。
  ※
  千里之外,黄土飞扬,凤州城内百姓依旧在过端午节,一早就有不少人推着太平车往城外的军营而去,车上满载着雄黄酒和各色粽子。
  凤州仅治梁泉、两当、河池三县,却和凤翔府成犄角之势,一旦失守,南面利州路和东南方的京西南路将直面西夏铁蹄。王之纯率领八万大军,支援秦州不及,只能就地改驻扎在凤州,这几日三县百姓大多已迁入凤州城内安置,还有些转往京兆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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