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小麦s
时间:2017-11-17 16:35:30

  谢相叹了口气:“臣以为,至少要等田洗案水落石出后方能定下今上禅位一事。如今西夏攻占了秦州,还当以击退外敌为先,只是不知道娘娘和两位殿下的意下如何?”
  赵栩深深地看着太皇太后:“若是娘娘不再软禁娘娘和我生母,并保证置伏兵于福宁殿这等事不再有,六郎并无异议。”他也是不得不退,缺少了苏瞻,二府的平衡一下子被打破,再少了舅舅参与,己方立刻失去了优势。张子厚毕竟还是过于激进了,如今局势,求稳为先,多亏皇太叔翁那番说话说得正是时候。
  朱相曾相都吃了一惊。太皇太后竟然软禁了向太后和陈太妃?难怪定王殿下动了真怒。众人都没了声音,纷纷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阴沉着脸:“六郎这说的什么话,五娘和陈氏好好地在福宁殿陪着官家呢。”
  赵栩转向定王说道:“皇太叔翁,既然太皇太后这么说,还当请太后娘娘前来垂拱殿共议政事,才合乎礼法规矩。六郎愿去福宁殿请娘娘。”
  众人皆无异议,各怀心思,默默盘算着当下局势。
  向太后扶着赵栩的手进了垂拱殿后阁,眼圈还是红的,一见定王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性子温和,嫁给先帝这些年,从未和先帝红过脸,侍奉太皇太后也一直恭顺温良。这十多天连逢巨变,虽然在皇子即位一事上她谨遵先帝的心意,和太皇太后相左,却料不到今日竟会突然遭到软禁,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贵为太后,依然可能朝不保夕,想到赵栩说的话,不再犹豫。
  向太后既不入座,也不对太皇太后行礼,立于堂中,看向一边:“请问诸位相公,今早太皇太后领了入内内侍省、皇城司众人,还有侍卫亲军步军司的刀斧手,忽至福宁殿,将我和官家、陈太妃一并软禁,可是二府的主意?诸位相公是要废黜皇帝,废我这个太后?”
  太皇太后一怔,随即大怒:“五娘你说什么?!”真是反了!向五娘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当面和自己对峙?必然是赵栩捣鬼!
  四位相公立刻跪地高喊:“臣不敢——!”朱相后背冷汗涔涔,看来今日太皇太后不只是捅了定王殿下这个马蜂窝啊。太后这话比起定王殿下,可厉害太多了,那是祖宗家法,这是谋逆造反!
  向太后这才看向太皇太后,缓缓跪倒:“五娘嫁给先帝数十年,若有不是,还请阿姑教导。如今先帝尸骨未寒,太皇太后对妾身和十五郎兵刀相向,今日大起居,妾身被软禁在福宁殿里胆战心惊,不知生死。”她转向定王:“若不是二府相公们的主意,请皇叔翁替侄孙媳妇做主。这太后,五娘不敢当,不如废了我,送我去瑶华宫清修,也好保住性命!”
  太后一跪,旁边的张子厚和赵栩赵棣三个也赶紧跪了下去。
  二府的四位相公心中哀叹一声,两宫决裂,不欲共存!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张子厚垂眸不语,心中那份自责和不安稍退,对赵栩拿捏局势之准更为佩服。若能靠向太后和定王殿下合力打压二府,将太皇太后送去西京,即便苏瞻不在,前路也能大好。
  太皇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却极力抑制着自己。这样的话,向五娘可不会说,赵栩竟敢操纵五娘来胁迫她!这个关头,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出大事。
  她当机立断,不等定王开口,立刻起身去搀扶向太后,大哭起来:“都是老身一时不慎,五娘你就算受了委屈,你我不都是为祖宗江山吗?何至于此!老身被陈元初叛国投敌一事惊到了,才想将你们几个护在福宁殿,未及同你交待清楚,倒让你误解了。”
  赵栩微微抬了抬眼,自他记事起,头一回听见这位后宫第一人如此低声下气。他也才明白为何这许多年来,经历了废后、宫变、垂帘听政还政、党争等等内廷外朝各种大事,唯独她能巍然不动。他见定王眼风扫向自己,右手微动,摆了个手势。
  向太后原等着太皇太后发怒或强词夺理的,不知所措地被她拉了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听她哽咽道:“五娘,你是老身当年亲自选出来的大赵皇后!老身又怎会对你不利?你说那样的话,置阿姑我于何地!老身这一辈子,为先帝操心,为赵家操心,为这江山操心,旁人不懂,难道五娘你也不懂?”
  太皇太后又转向定王,拭了泪:“皇叔,若是五娘不肯见谅,容不下我,我原本也没两年好活了,不如早些去见成宗,这大赵宗室万里江山就都由皇叔和五娘做主,只盼你们好生照顾十五郎!”
  赵栩眉头微微一动,太皇太后竟以命相胁!娘娘担不起不孝二字,皇太叔翁担不起擅权罪名,看来只怕依然会功败垂成。
  向太后咬牙不语,她虽有逼走太皇太后之意,却无应变之能,被这番话压下来,竟无言以对。
  定王长叹一声:“好了,你们婆媳二人,向来和睦,何必如此。如今西夏大军直逼京兆府,两宫若再不和,你们叫二府如何是好?这政事如何决断?不如在此立约,太皇太后日后不可再擅自调兵,有京中十万禁军效忠陛下,何惧宫中安危?还有,皇城司不如交给太后掌管,也好让她安心。”他早看懂赵栩暗中的手势,能争一分是一分,赵栩眼下不能出宫开府,他母子三人毫无屏障。近万大内守卫者里,殿前司将领虽然大多偏向赵栩,可皇城司和入内内侍省却是很大的麻烦。只凭赵栩会宁阁里的几十号人,一旦出事,毫无自保之力。若能把皇城司从太皇太后手里夺过来,那就踏实许多。
  太皇太后却毫不犹豫,爽快应了:“就按皇叔说的办,日后调用三衙,老身必知会中书和皇叔,也一并告知五娘。皇城司便由五娘掌管,日后交还给皇帝就是。五娘,你可还有心结?若心里还难受,那老身给你赔个不是。”
  向太后颇为意外,随即掩面大哭起来:“妾身不敢!求娘娘垂怜!十五郎适才又发起热来,却无人能出入福宁殿,连取药都不能!若有个三长两短,五娘怎么向先帝交待?”
  太皇太后大怒:“哪个大胆的狗东西,老身再三交待好生照顾官家!”她气得双手发抖,若是赵梣因此出了事,她再低声下气,恐怕也没法挽回局面。年事已高的她连续十几天日夜操劳,强压着丧子之痛,竭尽心力,全靠参汤吊着,今日先受制于张子厚,再连续被定王和向太后气得不轻,此刻再也压不住血气翻涌,只觉得头目森森,眼冒金星,一个站立不稳,竟迎面栽倒在向太后身上。
  向太后大惊:“娘娘——娘娘!”赵棣哭着扑了上来:“御医官!快宣——!娘娘娘娘——”
  后阁里乱成一团,有人欢喜有人忧。张子厚暗暗在心里喊了声: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这不该死的已经死了三个,这该死的也死了两个,死而复生的,也有一位。剩下那老而不死的,菩萨还是赶紧收了吧。他看向赵栩,见赵栩面上阴晴不定看不出喜忧。
  直到午后,侍卫亲军步军司的精兵才依次退出皇城。还在东华门附近的酒家茶坊里的京官们,更是各自揣测宫中怕是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到了黄昏时分,汴京市井坊间不少消息灵通的人都已经听说了苏瞻罢相,秦州失守,陈青暂缓出征的几件大事,很快一传十十传百,百姓人心惶惶。
  夕阳影里东风软,百万人家起炊烟。后院廊下突出的一方木台上,阮玉郎一袭玄色道袍,背倚廊柱,正垂首在手中一支洞箫上刻字,他左手握着的紫竹箫身滑泽节匀,看起来宛如白玉搭在紫玉上。他持着刻刀的手极稳,箫身上的“如梦懒思量”五个小篆字已将近完工。这一句词字字急回疾下,笔致玲珑,舒卷自得,深得琅琊台刻石的秦代李斯篆书的字意。
  小五轻手轻脚走到廊下行了一礼,不敢说话,静静待他刻完最后一笔。
  阮玉郎轻轻拂去身上细碎竹屑,转了转洞箫,仔细端详了片刻,叹了口气:“如何?”
  小五轻声禀报完毕,又补了一句:“大郎和婆婆刚刚到家,莺素几个在服侍他们梳洗沐浴。赵栩的人着实了得,要不是高似出手,只怕一个也回不来,已经惊动了开封府,这里恐怕也不能久待。”
  阮玉郎看向夕阳,眯起了眼:“晚饭前就走,去城南,那边已经熬好了婆婆爱喝的汤。大郎这次也吃了不少苦啊。”又微笑道:“田洗竟然未能尽功,看来我小瞧了赵栩啊,这孩子,有些意思。陈青——张子厚——”
  他摇了摇头:“高似既然肯出手帮忙,咱们也少不了帮他一把还个人情。对了,小五,你可知道这天下人都是什么人?”
  小五一愣,他熟悉郎君,有时候郎君问话,并不需要他答,何况这问题,以前郎君也问过,说什么为利来为利为往的。他抿了抿唇,没开口。
  阮玉郎试了几个音,看着院墙边榴花胜火,笑道:“天下人,不是聋子,就是瞎子。”
  他看着小五一脸的拜服,叹道:“这天下人,只信两句话。一句,是朝廷说的,朝廷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呢,是旁人说的,众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至于他们自己,看不清也听不见。那读了些书的迂腐之人更甚,尤其会推波助澜,还自以为耳聪目明。眼下,是要用天下人的时候了。”
  小五若有所思,郎君胸怀天下,必然是有他的道理,他只管去做就对了。忽地听到后边穿来急急脚步声,小五笑了:“大郎急着来拜见郎君了。”
  阮玉郎面上露出柔和之色,侧过身来。
  赵元永急匆匆地奔了过来,湿漉漉的长发在身后甩下一连串水珠,匆匆行了礼,站到阮玉郎身前,看了小五一眼,咬了咬牙,大声问道:“爹爹!你没有勾结西夏人打我们自己!对不对?”
  
 
第198章
  夕阳越过粉墙, 透过榴花, 流连忘返在廊下, 轻抚在赵元永小小的精致面孔上, 他沐浴后的脸容绯红, 玉瓷般的肌肤上一层细细绒毛, 被夕阳染成金色, 瞳孔中似乎也泛起了一片金色海洋。
  阮玉郎细细看着他, 柔声道:“大郎瘦了许多啊, 多亏有你照顾婆婆,我家大郎长大了,可生气爹爹不曾去救你们?”他微微笑了起来, 带着些歉意, 眼角的细纹皱了起来,眼波浟湙潋滟,朝大郎伸出手:“来。”
  赵元永小胸脯剧烈起伏了片刻,眼中渐渐湿了,猛地扑进阮玉郎怀里, 小手紧紧搂住他的腰,死死揪着他的道袍, 背脊抽搐着, 哽咽道:“我不怪爹爹, 爹爹不能来。”
  阮玉郎轻抚着他湿漉漉的长发,眼中闪过一丝异彩,柔声道:“不要紧, 你看着啊,过些日子,那些人个个生不如死,悔不当初。”
  赵元永在他怀中僵了僵,片刻后才闷声问:“爹爹,我们才是好人对不对?我们拿回自己的东西,给翁翁、太翁翁、婆婆一家人报仇,天经地义对不对?”
  阮玉郎的手停了一瞬:“自然如此。”
  赵元永慢慢松开他,整了整衣裳,跪坐在他面前,仰起小脸:“爹爹,你会和西夏女真一起打大赵吗?会让百姓受苦吗?”
  阮玉郎深深地看着他,似乎要将他心里那不该有的萌芽拔除。他淡然道:“大郎,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西夏和女真,没有爹爹也会攻打大赵。”他伸出手中的洞箫,指向院墙边的榴花:“蜜蜂总要采蜜,虎狼总要进击,挡不住。我们能做的,是利用他们得到最大的利益。当年秦国一统天下,也是如此。等我们拿回这江山,总有一日也会再和西夏女真为敌,弱肉强食,天道轮回,没有是非好坏善恶之分。”
  赵元永看着爹爹,觉得爹爹说得没错,可是九娘那些话依然在心中徘徊不去。真的没有是非好坏善恶之分吗?学堂里的先生、同窗,那些个慈祥笑容的翁翁婆婆,卖香引子的货郎夫妻,没有好坏善恶之分吗?
  阮玉郎不经意地问:“大郎听谁说起西夏女真一事的?赵栩?”
  赵元永低下了头:“不是,是那个长得极美的姐姐。”他抬起眼犹豫了一下:“那年看完大象杂技,我要撞没撞上的那个姐姐。她——还记得我!”
  阮玉郎看了他一眼,轻轻舒了一口气:“过目不忘,孟氏九娘?她还说什么了?”
  赵元永声音更低了:“是她要六哥放我们走的,还让我别怪你不去找我们。还有——”他细细将那夜九娘问阮婆婆的话都说了。
  阮玉郎认真侧耳聆听,时不时问上几句,面上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他转头看向那落日余晖。她竟然知道飞凤玉璜?还打听小郭氏的往事?知道小郭氏藏在青神改姓童?还打听自己救过王玞的事?
  “我九妹她自幼聪慧过人,过目不忘......”
  他突然大笑起来,赵元永怔怔地看着他。
  阮玉郎笑着摇头:“我竟然疏忽大意了,赵栩和张子厚的智囊,应该是她才是。静华寺那夜我就该想到的,赵瑜一定是不得已才跟着她回京的。原来是她啊,怪不得总那么不顺利。”
  原来是你啊,九娘,你做得真好,可你这就做得不对了。阮玉郎笑得越发欢畅起来。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就是不知道那取了赵璟性命的玉璜,现在何处了。
  他从宽袖中掏出一些已经封好的信笺,掷向小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让他们都动起来吧。那封了红蜡的送给赵檀。”
  小五躬身应了。
  阮玉郎笑道:“等解决了赵栩,记得将孟九娘接来家里,切莫伤了她。”他长身而起,在廊下看着天尽头浮云尽染缓缓飘过,白云苍狗,世事变幻无常,谁可料?雄豪亦有流年恨,况是离魂易黯然。
  ※
  第二日一早常朝,礼院宣布:先帝小祥,百官除头冠、方裙、大袖,改戴布四脚幞头、直领布衣,系蓝腰绖,着布裤。
  上朝的百官心里嘀咕的是,昨日大起居,太皇太后来了,太后没来。今日常朝,太后来了,太皇太后又没来。官家还病着,来不了。二府的几位相公个个面有忧色。
  等黄昏时分,都进奏院的皇榜贴到各处时,秦州失守给汴京百姓带来沉重的一击,连端午节的氛围也不那么热烈了。
  孟府的牛车从开宝寺返回城中,在东十字大街路口同魏氏道别。杜氏和程氏感叹陈家虽然陈太初不在,给苏昕办的法事仍然十分隆重,苏瞩和史氏也算放心了。看起来两家也没因为苏瞻罢相的事有什么不和。眼看着到了南门大街,杜氏想起孙子一直念叨的包子,就吩咐车夫往西转,去鹿家包子铺买些包子。
  九娘和七娘头戴帷帽,玉簪和惜兰陪着她们进了鹿家包子铺,里头依旧人头攒动。九娘见鹿家娘子端着堆得高高的笼屉走了过来,赶紧避让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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