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后眼前一黑,这十五郎不记得君无戏言,金口无悔了?
“陛下——臣赵昪虽穷,但也愿筹万贯,替陈太初壮行!”赵昪豪爽地跟上:“陛下不用还臣——”
众人利箭似的目光射向赵昪。
“陛下不用还臣一万五千贯,还臣一万一千贯足矣。”赵昪挠挠头,眼看要嫁女儿了,陛下这可比南通街厉害多了。
赵梣小手一挥,看向其他惊疑不定的大臣:“好,还有谁愿意替吾出钱的?”
小半个时辰后,只后殿里便筹足了近两百万贯,赵梣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大赵历来负债最巨的皇帝,兴高采烈地催着枢密院的人去取虎符来,又令知制诰孟存拟旨。
此时的陈太初,正策马飞奔在官道上,离登州还有三百余里。
九娘和孟彦弼一行,已过了濮阳,直往京西北路而来。
中京大定府的城门处热闹非凡,契丹皇太孙亲送燕王殿下。围观百姓们格外兴奋,没想到燕王会亲自前往女真黄龙府,参加四太子完颜亮和大赵武德郡主的大婚。旌旗招展下,一千多禁军重骑护卫着赵栩的车驾缓缓向东驶去,将经东京道往金国京师黄龙府而去。随行的金国使者面上难掩阴晴不定。
陈元初一行三十余骑一路西行已到了契丹西京道的奉圣州,耶律奥野指着远方策马而来的近百人道:“是兴平长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祖宗以来,躬决万务,凡於赏罚任使,必与两地大臣於外朝公议,或有内中批旨,皆是出于宸衷。此段文字是韩琦上仁宗论干求内降乞降诏止绝的内疏。出自《韩魏公集》卷十《家传》。
2、子厚要学的子敬是鲁肃。
3、契丹东京:辽宁省辽阳市。
4、契丹西京道奉圣州:今河北张家口涿鹿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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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陈元初皱起眉头, 摘下头上的竹笠, 手中缰绳缓缓平移后拉, 胯下马儿立刻慢了下来。
片刻之间, 尘土四起, 李穆桃率亲卫如风一般卷至他们面前。陈元初见她风尘仆仆, 一身银甲竟染血红, 身边亲卫也都伤痕累累面色疲倦, 不由得心下一沉。李穆桃比他们早出发好几日, 按骑速,应该早就进了西夏,如此折返契丹, 必然是出了事。
李穆桃面色如常, 在马上拱了拱手:“多谢公主收留穆桃。”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耶律奥野关切地问:“令妹可安好?”
“阿辛应已安然抵达秦州。多谢公主关心。”李穆桃转向陈元初:“我一到夏州,便遭到三千鉄鹞子合围。兰州卫慕一族已被梁氏诛杀殆尽。我表哥元焘逃往吐蕃。令尊率秦凤军接受兰州城时遭伏——”
陈元初手中缰绳一紧,马儿吃疼,若不是跟随他久经沙场, 只怕立刻要扬起前蹄来。她一千人回程,只有百人杀出重围, 可见厮杀之激烈。但兰州献城有诈, 六郎和自己早就提醒了父亲, 西军三十万大军应该有所准备才对……
李穆桃的声音毫无波澜:“赵军似乎早有准备,只有两万重骑入城,大军在后押阵。重骑遭梁氏围攻后, 大军即刻攻城。回鹘十万援军突然从兰州城后往赵军大营杀去。我离开夏州时,赵军已退守熙州。”
“是高昌回鹘么?”陈元初身后突然响起清亮的声音。
李穆桃和耶律奥野霍然一惊,这两位皆是极精明之人,立刻回过神来:“燕王殿下?”那去黄龙府的竟然是假燕王?!
陈元初身后慢慢踱出一匹马,马上少年摘下竹笠,露出一张转眄流精的面孔来,正是赵栩。
赵栩拱了拱手:“兴平不愧为西夏武艺第一之人,鉄鹞子人数三倍于你,尚能杀出重围,六郎佩服。不知梁氏是否已割让了西夏国土给回鹘和阮玉郎?公主是否已成了叛国罪人?”
李穆桃抿唇了片刻,方开口道:“殿下料事如神。兴平的罪名是勾结大赵陈家军,献出秦州城,放走陈元初,擅自签署四国和谈。此外我知道的,这次回鹘援军应分别出自西州高昌回鹘和黄头回纥。沙州和瓜州被梁氏割让给了高昌回鹘。西平军司司主素来和我表哥亲近,因反对割让已被梁氏所杀。肃州和甘州以及凉州被割让给了黄头回纥。他们和阮玉郎是什么关系,我不清楚。”
陈元初眉头紧锁,未料到情势竟遭到这个地步。看来金国和高丽也不会歇着。阮玉郎穷半生之力,四面八方密密撒网,现在他终于全力收网了。
赵栩沉吟片刻,忽地笑了起来,笑靥夺目。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除去梁氏一事将事半功倍。”赵栩悠然自得地策马缓缓前行。
李穆桃和耶律奥野身不由己跟上了他。
“兴平何喜之有?”耶律奥野奇道。
“三百年来,自唐代拓跋思恭占据夏州以来,党项一族便四处征战,百年前拓跋氏改姓李,二十余年内扫平回鹘各族,称霸西域,如今竟受控于汉族女子,割让六州给回鹘一族,对敌大赵,驱逐深得军心的长公主?梁氏此举,无疑将尽失军心民心。若本王所料不错,十二军司中的过半正苦等公主从契丹和大赵借军杀回,好收回五州,光耀党项一族。李氏朝中大臣,心向公主者必然极多。不破不立,公主借兵勤王,除去把持朝纲割让国土的外戚奸佞梁氏,扶助李氏幼主,正是时候。”赵栩的声音清越,侃侃而谈。
耶律奥野眼睛一亮,看向李穆桃。
李穆桃深深地看着赵栩的背影,怀中几位军司司主的密信变得火热。赵栩此人多智近妖,她只庆幸彼此当下是友非敌。
“穆桃正有此意,还请公主和殿下全力相助兴平,光复我李氏王朝,必有厚谢。”
赵栩微微侧了侧头,复又戴上了斗笠:“各取所需罢了,兴平无需客气。你欠陈家的,终究还是要还的。我也不会同你客气。”
李穆桃背上一阵发寒,默然无语。
※
七月初十,百官休沐。汴京城艳阳高照,中元节氛围已浓。
京城北的官道上扬起浓浓尘土,百多骑飞奔而至。陈桥门的守城军士纷纷抻长了脖子,看到熟悉的旗帜,有眼尖的笑了起来:“是孟二郎回京了。”
孟彦弼一马当先,颇具雄心吞宇宙的气势,率领百多招箭班儿郎呼啸而至,和守城的军士们笑着打过招呼,减速入了陈桥门。一行人到了东华门,孟在已等候多时,见他们没有陈太初也能平安归来,大大松了一口气,重重地拍了拍孟彦弼的肩头,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孟在一抬头,看到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年轻汉子正看着自己笑,仔细留意了几眼,讶然道:“阿妧?”
“大伯都认不得我呢。”九娘笑了起来。
孟在从张子厚处早得知这几日的巨变大多出自九娘之策,见虽有惜兰扶着她下马依然十分困难,立刻上前两步伸手在她肘下一托,柔声道:“阿妧辛苦了。娘娘和陛下等候你多时,随我入宫罢。”
九娘拱手行了礼,轻声道:“大伯,阿妧有事托付给二哥,还请大伯允准二哥往杭州跑一趟。”
孟在看了一眼孟彦弼,见儿子一脸坚毅正期盼地看着自己,便点了点头:“好,我家出了个女诸葛,大伯信你。二郎你只管带着这班人赶路,枢密院的调兵文书爹爹自会帮你补上。”
孟彦弼心知父亲这点能耐还是有的,便笑着和孟在说了几句话,摸了摸怀里九娘给的印信,只觉得阿妧的一颗小牙如此重如千钧。他对九娘道:“好妹妹,二哥这就出发,你放心等着。”
九娘笑道:“二哥路上千万小心。”无论两浙水军能不能顺利发兵海州,先将那悍匪出身被招安的三千赵栩手下召来京城。她虽不懂用兵,这几个月日日跟着赵栩,也算学了些皮毛。一切能用的人都要用上,求多求精更要求快。
目送这孟彦弼一众催马匆匆出发,九娘才跟着孟在入了东华门,先往尚书内省领取腰牌,换上会宁阁女史官服,才前往福宁殿觐见向太后和官家。
福宁殿里冰盆里冰都化成了水,因要节俭,也未换冰,香也没有点。宫女们在御案两旁打着扇,赵梣正伏案疾书。
向太后坐在罗汉榻上,手中宫扇有一下没一下的听两位尚宫说着早间遣散宫人之事。听到有些哭着不愿离去的人,报出姓名和来历后,向太后怎么都觉得可疑:“寻常人等,能被放出宫去,还领了四十贯盘缠,都是求之不得才对。她们却这般哭哭啼啼的,哼——”
赵梣叹了口气,搁下手中的笔:“大娘娘,我又欠了你四万三千贯。”这个他不用算筹也能算得出,遣散了一千三百个宫人,都是向太后私库所出。他溜下椅子,蹭到向太后膝前,仰起小脸道:“要不我听大娘娘的话,以后不吃冰的,娘娘每次能奖我十贯——”他察言观色,立刻改口道:“一贯行不行?”
向太后艰难地控制住唇角不向上翘:“怎么,十五郎你借朝臣的钱要还,借我的钱就想赖账不成?”
赵梣和向太后早已熟稔亲切,便猴着她道:“大娘娘,我已经欠了三百四十万贯了,再加上娘娘的,就要四百万贯了——娘娘来我看看,我算得可对?”
向太后哭笑不得:“如今你倒知道和我哭穷,那张子厚明明说了,你只需答应还他就好,怎地要还给他那许多?”
赵梣脸上一红:“前几日大学士上课,说到大赵国库和赋税之事,百姓存钱十分不易,仁君当重民轻己,不可与民争利。杨相公变法就是将百姓的钱抢来放到国库中,才导致民怨四起。”他一双大眼眨了眨:“娘娘,六哥说爹爹年轻时最是节俭,曾经有次中秋节,爹爹听到宫外笙歌四起,宫内冷冷清清,爹爹还很高兴,说若是宫内热闹宫外冷清,那他就是个昏君了。我想和爹爹一样——”
话未落地,向太后一把搂住了赵梣,哽咽道:“十五郎——你这傻孩子,那四万贯自然是我来出,怎能算在你头上呢。”
赵梣被她搂在怀中,馨香温软,心里高兴得很,张子厚真是个大大的忠臣,他出的这主意,娘娘果然如他所料。他年纪虽小,却感觉得到向太后对自己的拳拳爱护之情,不由得也抱紧了向太后,心满意足地喊了一声:“娘!”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雄心吞宇宙。出自宋朝诗人胡仲弓的《侠客》,下一句是侠骨耐风霜。
今日非常忙碌,但很有收获。女儿体验了新的芭蕾舞学校的课程,来自英国的美女老师十分细心。六年的苦练,小朋友最在意的就是搬家后还能不能继续学习。
虽然只更新了很短小的章节,但是需要保持手速和手感,还有日更的责任感,所以在剧情到位了后还是发出来了。请见谅。
接下来是感谢名单。非常非常感谢。没有抛弃我就真的很谢谢啦。哈哈哈。
第286章
烈日当空, 鸽群在蓝天下的皇城上方无力地盘旋了两圈, 不等号令, 便消失在琉璃瓦后, 没入深宫之内。从禁中大内的内东门向东, 延伸出一道窄窄柱廊, 只容两人并肩而行, 朱红柱体, 青砖地面, 连接着皇城东部的殿中省、御厨和六尚局。
内东门里因禁中防卫所需,是一片光溜溜的开阔广场,北面就是崇政殿, 各方宫墙之侧并无任何大树, 故也无树荫蔽日。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广场上的青砖,轮值的各班直将士在宫墙下汗流浃背,入了三伏天,宫中宿卫轮值就是一个时辰一换,比往日少了一个时辰, 不然铁打的人也要被晒化了。
内东门司是禁中大内首屈一指的油水衙门,掌管一应进出的人和物, 登记管理各宫各殿各库的物藏, 所有贡品和大内采购物品均要在此留底。一应后宫和宗室的冰、炭、匹帛等各种奖赏也都由他们颁发。宫中的宴会和修造也归其掌管。因而太皇太后一病倒, 向太后和赵栩便立刻调换了内东门司的一批内侍官。
今日好几个内东门司的内侍也守在宫门口,均微微躬身,面色恭谨。他们心知宫中如今是太后娘娘说了算, 但燕王殿下才是最要紧的。孟氏女虽是七品女史,却有燕王殿下连续三天的手书郑重其事地事无巨细样样叮嘱。日后这位有什么样的造化,不好说,也不能说。他们内东门司只管听令就是。
六娘得了孟在的口信,求了秦供奉官的允准,早早带着金盏和银瓯来到内东门,幸亏有心善的守门军士让出了宫门的阴影处给她们立足,但一刻钟下来,她小脸已被晒得绯红。听到脚步声,六娘自香雪阁惊变后,又已数月未见到阿妧,想到她被掳,北上,遇刺种种,数千里跋涉吃尽了苦头,可自己却只能从大伯和二哥口中略知一二,禁不住鼻子发酸热泪盈眶。
顾不得仪容规矩,六娘往外张了张,见柱廊那头正缓缓行来一群人。当先的孟在身后竟然是内东门司的两位勾当官。她暗暗松了口气,竟连这两位也出动了,看来赵栩早有知会阿妧入宫一事。隔了三四步,远远就见到一位华容婀娜的少女,身穿正七品会宁阁司宝女史官服,践文履曳轻裾,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九娘记得清楚,前世觐见高太后,也总是在内东门司校验腰牌和所携带之物。慈宁殿原先叫宝慈殿,是宝慈宫的正殿,和福宁殿东边的庆寿宫左右拱卫着福宁殿。高太后原先居住在更北面的睿思殿,紧靠后苑,应是阮玉真事发后才搬到宝慈殿,并将宝慈殿更名为慈宁殿的。
在内东门外验了腰牌,两位勾当官微笑道:“孟女史请。”十分客气。
九娘按宫礼福了一福,道了谢,跟着孟在进了宫门,立刻见到了等在一旁的六娘。
孟在往后看了看,脚下却不停。此时,此地并不适合她们两姊妹叙离别之情。
九娘见六娘小脸热得绯红,人也瘦了不少,不由得眼圈一红。因六娘身在隆佑殿当差,她只能在给阿予的信里多多问及,可惜阿予知之甚少。
九娘微笑着点了点头,无声地说了句:“我很好。”
六娘见她似乎梳洗过了,但走路的姿势显见是骑马磨伤了,便含着泪也点了点头,侧身往隆佑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不留心的,根本察觉不到她这个小动作。这却是昔日在翠微堂六娘提醒九娘有些话老夫人不喜欢听的动作。九娘一怔,看来太皇太后已经好了不少。姐妹二人默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