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小麦s
时间:2017-11-17 16:35:30

  “奴也想去城西——”在报慈寺街设摊的娘子叹气道:“奈何奴家住城南,只能去南郊跟着岐王殿下祈福了。”
  人群中爆出哄然大笑,七嘴八舌祈福那一日一夜除了告示上所贴出来的,还要带什么素吃食素饮好消遣的。仿佛已经认定了只要诚心跟着朝廷祈福,就能避免天狗食月和地动了。
  “怕什么?官家和娘娘都在京中呢,就当这许多宰相亲王带我们升斗小民去游玩。要没有天狗和地动,街坊们记得来修义坊找我郑大买肉——”一个粗狂的声音喊道。
  “郑屠,你家猪肉好是好,就是贵,便宜些哥哥们都去。”有人跟着起哄。
  “避过天灾,怎么能不便宜?”郑屠挥了挥滚圆的胳膊:“一两少收哥哥三文如何?”
  众百姓纷纷喝彩。郑屠却被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扯住了耳朵:“奴还没答应呢,明年嫁闺女,谁许你瞎应承了?”
  “郑老虎来了——”有那小儿喊道:“母老虎母老虎——”
  笑声四起。
  ※
  天色暗沉下来,乌云密布,低低垂在六鹤堂的上方,两扇木棂窗被推了开来,风呼呼地涌入,吹得阮玉郎长发飘动。
  自六鹤堂高处往下看,今晚的汴京城,已无昨夜灯火辉煌的模样,街市冷清,行人寥落。
  “郎君,各大勾栏瓦舍都接到了开封府衙门的文书,贴了封条,七月十六开始,凭文书可往府衙领取这三日损失的银钱。加倍给。”阮小五低声禀报道:“城中百姓都在收拾了,七月十五只怕都会按狗朝廷的告示去那些地方做什么祈福。”
  “好一个空城计。”阮玉郎手指轻抚过窗上精致的雕花,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的容颜在他心上浮现。这个小狐狸,他正等着她自投罗网呢。他要唱的戏,她想拦着?且看看你有无这个能耐。
  “司天监设坛作法了?”阮玉郎手指洒落一些木粉,原先木雕的秋菊已模糊。
  “设坛了,今日午时作法,言夜有大雨。”阮小五看看天色,倒吸了口气。眼看着要被司天监料准了。京中原先还有些人不相信天狗和地动的,只怕也要举家出城祈福了。
  “观星观云,皆可料准天气十之七八,何况钱氏历代皆精通天文地理。”阮玉郎淡然道:“不过这个用来糊弄世上的蠢人倒是极好,日后我也要用上一用。”
  他胸口被铜钱所伤的地方,又隐隐痛了起来。那个老虔婆,倒是一心一意护着她。
  阮小五忧心忡忡,半天也没听到阮玉郎有进一步的吩咐,踌躇了片刻,才退了下去。
  阮玉郎默默站了小半个时辰,见豆大的雨点从那滚滚乌云中倒了下来,方默默关了窗户,在黑暗中慢慢离去。
  
 
第288章
  因朝廷提前预告又列出极细的应对之法, 开封府、京城禁军以及各衙门胥吏出动近万人, 逐条街坊唱宣指引, 连那福田院慈幼局甚至义庄都有衙役前往通告。京中虽然处处忙得不可开交, 却无慌乱之态。百姓们深感朝廷处置得当, 又有官家宰相文武百官与民同在, 见到那泼皮闹事的, 无不同声斥责。
  生怕地动引来黄河决堤的涝灾, 户户都忙着将细软打包, 埋入地窖的有,藏入夹墙的也有。来不及随身携带或搬运的,便典当如典当行, 或是送至匹帛铺换成交子。从江南来京城的元旭匹帛铺, 来者不拒,给出的价钱也公道,一日不到,口口相传,京中六家元旭匹帛铺后院库房里堆积成山。
  七月十四, 汴京城的百姓纷纷提前祭祖。京中处处可见盂兰盆,还有为了在勾栏瓦舍中贩卖的小郎妇人们, 囤积了不少吃食, 也都宁可少赚一些大街小巷地兜售着。幸好明日出城祈福, 家家都需吃食,不难卖出。
  翰林巷孟氏一族的宗祠天不亮就灯火通明。老族长带领族中男子入堂跪拜祖先。因梁老夫人等一众孟府女眷都南下苏州,便由一位婆婆带着女子在院中拜祭。
  老族长看着烧完的盂兰盆跌落朝南, 叹道:“上苍见怜,连续三个寒冬,终于有个暖冬了。”他看看堂内肃立的男子,除了孟在孟存兄弟两个,还有七八个族学里的先生,其他稀稀拉拉三十来号人,老的老,小的小。族中少年们自两三年前有人跟着大郎彦卿去江南读书,写信回来都言人间天堂名不虚传,更无开封遍地的牛粪马粪。求学氛围也浓,更有大儒们常在青山绿水江南园林中讲经论典,比起京中枯燥的进学生动有趣许多。自然吸引了更多小郎君们前往江南。
  待出了宗族祠堂,孟存匆匆赶上孟在:“大哥——明日你留在京中,若有地动——”
  孟在转头打断了他:“无妨,职责所在而已。你何时出发?”
  “回府告庙后便去宫中迎太皇太后。”
  孟在想起守在内东门里小脸绯红的六娘,暗暗叹息了一声,多说了几句:“此去西京,舆驾恐怕要走三四日。太皇太后身边不乏宫人内侍照料,随行护送武将也是禁军中的好手,你放心跟去就是。家里一切有我。”
  孟存叹了口气:“昨日我求见太皇太后未果,只见到阿婵一面,想接她出宫随她母亲跟着吕家去城东,她却不肯,反忧心九娘的安危。只是九娘怎不随官家和太后去南郊?”
  孟在淡淡道:“六郎将她托付给了我,我自会保她平安无虞。”
  孟存蹙眉道:“九娘今日要去和重家中将魏氏接至宫中,魏氏有孕在身,只怕不妥。”
  “无妨,这是六郎的安排。”孟在转过头深深看了孟存一眼,不欲多言,大步前行。
  ※
  到了午后时分,东华门大张旗鼓地驶出一辆马车,大内禁军和大理寺胥吏们簇拥着车驾往东行去。到了高头街,车驾越发缓慢下来,待要转入百家巷。
  路口的诸多摊贩还在卖力叫喊着,还有三三两两的百姓停下来看,有极便宜的才肯掏出荷包来。
  阮小五低头看着面前一堆水果,有零散的十多个葡萄大小不匀,无助地滚落在木板的间隙里,果皮裂开了口,露出带着汁水的泛黄果肉,令他很想伸出手捏碎它们。
  他后颈有些发冷,袖中左手虚拢着毒烟蒺藜球,右手握着淬了蛇毒的精铁匕首,双手的手背青筋爆出。
  他收到消息便私自做了这个决定,他一定要杀了孟九。此女害得他两个弟弟命丧静华寺,更令郎君心神不宁,一再阻挠郎君的大计。杀了她,重创赵栩,郎君便是要了他的命,他也在所不惜。
  马车从他身后经过,繁杂的叫卖并未因宫中仪仗停歇,阮小五侧耳听着,车内坐着两人,应是孟九和她那个武艺不弱的贴身女使。
  他身形一矮,肩头微动,直直往后撞入车驾行列之中。两侧摊贩之前也跃出十多个人,手持利刃,冲向马车。马车边步行的宫女们尖叫一声,有军士大喊:“有刺客——”眼前一花,一个小小身影已飞跃上了马车。
  一枚毒烟铁蒺藜落在马车边上,冒出火星和毒烟,路旁的摊贩们乱了套,躲到板车下的,相走奔喊的,军士们呼喝四起,往马车处涌来。
  车帘在一道寒光下撕裂成两半。阮小五冲入车厢,和惜兰对了个照面。
  惜兰手中短剑连刺带劈,无奈阮小五身法灵动又是侏儒,两招便被他侧身攻入了后车厢。
  阮小五只觉得缩在车厢角落之人有些怪异,不及细想,已直冲过去。
  寒光耀眼。角落那人身形暴涨,反而迎上了阮小五,剑光如匹练般将阮小五卷了进去。章叔夜所持正是赵栩送给九娘的那柄雌剑,削铁如泥。匕首立刻断成两截,无声无息掉落在车内厚厚地毯上。
  中计!
  一击不中,远遁千里。阮小五立刻反退向车窗,要撞窗而出。
  章叔夜厉啸一声,猱身追上。
  “嘭”的一声,车窗看似木条所造,内里却裹着精铁。阮小五用尽全力,破不了窗,反撞得背心剧痛,嘴角已渗出血丝,肩头已中了章叔夜一剑,腿上也被堵住车门的惜兰刺了一个血洞。
  阮小五一咬牙,袖中两颗毒烟铁蒺藜急射而出,他一手掩住口鼻,全力冲向惜兰。
  章叔夜那次雨中拦截阮玉郎时已见识了毒蒺藜的厉害,不敢大意,手中剑刷的一下,车窗帘卷起,包住了毒蒺藜,他手腕急转,宛如兜了一个包袱,再轻轻放至地面。
  再抬头,见阮小五已硬受了惜兰两剑依然逃出车外。他剑尖挑起地毯上的匕首尖头,屈膝矮身钻出车外,长身立于车夫之座,侧身挥臂,匕首尖被他手中剑身大力撞出,如利箭一般在日光下闪了一闪,流星般没入已在十步开外的阮小五后背。
  不射之射!万物可为弓,万物可为箭!
  阮小五后背一凉,瞬间即无痛感,他踉踉跄跄又奔出去三四步,倒在了地上。
  五步蛇之毒,真的走不过五步?
  战事不过短短几息便已完结。混在车驾最末的禁军普通军士打扮,依然贴着两撇小胡子的九娘被同样军士装扮的孟在护在身后。看着章叔夜使出这一招,孟在都忍不住喝了一声彩,见四周消停,才带着九娘走到阮小五尸体前。
  “死了。”章叔夜站起身来:“匕首上是蛇毒。”
  九娘弯下腰,仔细看了看阮小五清秀的脸庞,他眼睛眯起,全无焦点。杀害阿昕之人,不管是不是他亲自动的手,也有他的份。天道循环,他死于自己的毒匕首之下,也是报应。
  章叔夜坚毅的面庞展开笑容:“九娘子神机妙算,宫中果然还有奸细。这次能砍了阮玉郎的得力臂膀,太好了。”阮小五极擅刺杀逃匿,多次逃之夭夭,今日能一举击杀他,章叔夜自己也很意外。
  孟在点头称赞他:“好箭法。”
  军士们迅速将尸体搬离,撤走伤员,按孟在之令,将阮小五的尸首放于门板之上送到开封府衙前的广场上公布罪状,曝尸三日不得收敛。
  宫中车驾,继续缓缓往百家巷深处驶去。只是方才还闹忙嘈杂的两侧商铺摊贩,都不见了人影。
  ※
  百家巷苏府,苏昉带着几十部曲匆匆赶了出来,走了不到百步,就遇到了九娘一行。得知阮小五伏诛,苏昉也为之一振,带着九娘等人鱼贯入府。
  后宅正院的厅里,魏氏已收拾停当,正在和苏老夫人、史氏话别。张蕊珠牵着二娘的手笑眯眯地陪在一旁,九娘入厅后,她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是阿妧么?怎地做这般古怪打扮?”见九娘上前给苏老夫人她们行礼,张蕊珠才讶然问道。
  撕去了小胡子的九娘笑了笑:“大伯怕宫中来表舅家的路上不太平,让我扮成禁军,果然来了刺客——”
  魏氏吓了一跳,虽然人好好地在眼前,还是立刻拉住了九娘的手:“你没事吧?”
  九娘摇头笑道:“多亏大伯安排得好,章大哥杀了阮玉郎手下的一员大将,就是那天闯入表婶家要刺杀你的侏儒。”她看了一眼史氏,没有再提阿昕的事。
  张蕊珠脸色一白,见九娘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赶紧拍拍胸口道:“天哪,哪有人一天到晚打打杀杀的,吓死人了。”
  苏老夫人和史氏也松了一口气,双手合十连呼佛号。
  九娘见魏氏有孕七个月了,肚子却不大,身穿宽松的褙子,不留意几乎看不出,便笑道:“我们可要多个表妹了。元初大哥和太初表哥定会很高兴。”可想而知,陈家四个郎君,恐怕会是全天下最宠妹妹的兄长。
  魏氏摸了摸肚子,笑道:“我也觉得总该有一件贴心小棉袄了。倘若还是个儿子也没法子。反正我当阿妧也是我的闺女。”
  众人叙了一会话,外头侍女通报道:“郎君回来了,和孟家郎君正往后院来。”
  苏老夫人道:“都是自家亲戚,也不用设屏风了。”
  等了片刻,侍女又进来行了礼,笑吟吟道:“郎君请大郎和孟家小娘子去书房说话。”
  苏昉站起身,看向九娘。
  九娘起身行了礼,对苏昉笑道:“走吧。”她知道苏昉赶回京后的确说动了苏瞻未雨绸缪,两浙水军今日应该已奉令赶往胶西。
  ※
  书房里,长袖善舞的苏瞻遇到冰山一块的孟在,都是苏瞻说,孟在听。见苏昉和九娘先后进来,孟在才露出笑意:“你表婶可好?”
  “大伯放心,表婶安好。”九娘上前给苏瞻微微屈膝福了一福。
  苏瞻又问了几句方才遇刺一事,蹙眉道:“是我大意了。阮玉郎果然起事在即,这次多亏了殿下警示。你们回宫时也要小心,我让部曲护送你们。”
  九娘谢过苏瞻,便垂眸望地不言语。
  苏瞻叹道:“阿妧,你还在为表舅考校你一事生气?”
  九娘抬起头来,双眸中含了笑,摇了摇头。
  “你见过蕊珠了么?你们也是嫡亲的表姊妹,日后可以多走动多亲近一些。她甚是命苦——”苏瞻柔声道。
  “人的命,是自己定的。”九娘笑道:“苦或甜,都是自己种出来的果子。倘若表舅要我出力让五皇子留在开宝寺,恐怕九娘要让表舅失望了。”
  苏瞻眼中闪过一丝狼狈,未料到九娘当着孟在和苏昉的面,竟然也如此不近人情。
  “蕊珠和你六姐有过一些误会,但受伤的是蕊珠。”苏瞻的手指在书案上敲了敲:“九娘你何需咄咄逼人又如此冷情冷面?”
  九娘笑道:“难道不是蕊珠哭着求表舅的吗?我只是小小七品女史,怎么能决定皇子的去留?表舅身为宰执之首,为何要暗示九娘这些?”
  孟在忽然开口道:“门外何人?”
  苏昉打开门,见张蕊珠正在廊下拭泪,晚词扶着她,见到苏昉便低下头去。
  进了书房,张蕊珠怯生生地对九娘道:“阿妧,求你和太后娘娘、官家还有殿下求个情。五郎他已经几乎是庶民了,何必再让他去西京?他身子还没好,这么热的天,我又有了身孕——”
  “雷霆雨露,皆是皇恩。九娘不敢也不能更不愿开这个口。何况巩义至京师,三百里路,五皇子濒危之躯,安然归来。如今御医确诊他已无大碍,为何四百里路的西京之行便不能了?陪伴太皇太后,不是五皇子一贯的孝行么?”九娘淡淡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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