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后的赵棣和赵栩都有些转不过神来,表情古怪之极。
这是苏瞻?这就是苏瞻?苏瞻这马屁也太会拍了!传闻中这位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汴京苏郎,原来拍起马屁来,比蔡佑厉害多了啊。
殿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赵栩却知道,这是皇祖母被苏瞻勾起了往事,心有所感。怪不得蔡佑一党如此畏惧苏瞻。
苏瞻的声音忽地铿锵有力起来:“但,娘娘听政十年,同官家亲母子也频起冲突,犹记得司马相公连上十七道《两宫疏》,力劝娘娘同官家放下异见,和睦共处。史官记载,娘娘同官家在文德殿当着诸相公的面抱头痛哭,从此才两宫一心。亲母子尚且如此,何况祖孙?所以太后听政,不宜马上立储。此乃其一也。”
赵棣闭上了眼。人说赵栩有张能说死人的嘴。可苏瞻这,是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啊。
赵栩却在心中回味着苏瞻这几番话语的起承转合,语气语调。舅舅一直说自己虽有智谋也够狠绝,却少了圆通。苏瞻这样的,就叫圆通吗?
殿上苏瞻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却痛心疾首:“如今陛下只是身体不适,都说三四日就可醒转,若如此就匆匆背着陛下立储,敢问蔡相,你这是置陛下于何地?更是陷太后于不慈,其心可诛啊!”
蔡佑的声音急切:“老臣绝无此意,还请太后明辨是非!苏和重他一贯狡言善辩,臣只有一片忠心为君可剖白于世!”噗通一声,竟是跪了下去。
赵棣脸色苍白。蔡相在苏瞻前面,竟然这么憋屈,完全身处下风?!
听得高太后叹了口气说:“蔡卿还请平身,无需担忧,你两次为相,忠心耿耿,官家一直称道的。和重你接着说罢。”赵栩听着皇祖母对两位宰相的不同称呼,唇角微微勾起。
苏瞻的声音恳切又带着一丝哀伤:“其三,今上属意哪一位皇子为皇太子,君心不可测,臣等万不敢妄断。倘若匆匆立了吴王为太子,待今上醒来后,却属意其他皇子,那敢问蔡相:太后当如何自处?吴王又当如何自处?我等臣工又有何面目见官家,他日又有何面目见先帝和大赵的列祖列宗?!”
不等蔡佑回答,苏瞻斩钉截铁道:“臣苏瞻奏请太后娘娘垂帘听政,立太子一事,应待陛下身体好转后再由陛下和二府议定。节后若是陛下还未醒转,要先告知天下太后听政一事,再从长计议。”
殿上顿时轰的一声,蔡佑及几位副宰相出声争辩起来。赵栩看看赵棣面色惨淡,朝他扬了扬下巴。
赵棣扭过头去不看他。哼,若是爹爹这几天都不醒呢?若是爹爹一直都不醒呢?这大赵还能没有皇太子不成?
太后身边的掌宝司仪的声音传出:“肃——”
大殿之上高太后的声音宣布:“就按苏卿说的办。老身先暂代官家决断国事。立太子一事,暂时不要再提了。奉召入宫的臣工们,应该还在明堂候着,先去宣布给他们知晓。还劳烦定王叔也去一下。”
殿上众人声音响起:“谨遵娘娘懿旨。”
※
一位都知上前,将众皇子引入前殿。
赵棣赵栩上前,看着四位男装女官上前,将珠帘撤了。皇子们先行了跪拜大礼。再获准起身。
高太后叹了口气:“你们也都听见了,诸位相公们一心为国,为我们赵家着想。今日既然有了定论,你们都要牢记于心才是。”
皇子们齐声应道:“孙儿谨遵娘娘教诲!”
高太后沉声道:“今日唤你们来一起听清楚了,你们就该知道,这是朝廷的决断,是宗室的决断。你们谁也不可起了那不该有的心思,要是谁敢肖想什么,可就别怪祖宗家法认不得人。可都明白了?”
众人跪下道:“孙儿明白了!谨遵娘娘懿旨!”
“好了,都起来吧,你们爹爹如今昏迷未醒。你们且都各自回去等着。圣人自会安排你们侍疾。”高太后年事已高,鲁王出事后一夜未睡,皇帝又跟着出事。她两日一夜没有合过眼,实在疲惫至极。
赵棣却又跪了下来:“娘娘您千万保重凤体!大赵百官万民,都要靠娘娘了!孙儿愚钝,愿去开宝寺为爹爹祈福七天,也望四哥早日醒转,盼他能幡然醒悟。他日还能共济一堂骨肉团聚!”他以头叩地,呜呜哀哭了起来。
高太后揉了揉太阳穴,感叹道:“起来吧,五郎你是个孝顺的,娘娘知道。这酷暑天里你还有这份心,你爹爹知道了也该早日醒来才是。等解了宫禁,你去就是。当心自己的身子,别累坏了。”她眼中湿润起来:“若是四郎那不争气的东西有你一半懂事!你爹爹何至于气坏了身子!”
赵栩静立一侧,沉默不语。
高太后看了一眼这个性情乖张的孙子,想到刚才大殿上的陈青和陈青脸上那刺字留下的黑印,心里不舒服起来。
走回明堂的路上,午时烈日当头照着,赵昪和苏瞻走得极快,几瞬就将众人甩得远远的。赵昪近乎小跑着,一边抹脸上的汗一边问苏瞻:“和重,若是官家节后不醒,怎么办?”
苏瞻面不改色看着前方:“太后听政,尽快册立太子,太子观政至冠礼再说。”
“我们要拥立燕王?”赵昪吃了一惊。
苏瞻摇摇头:“吴王或十五皇子。”
“啊?”赵昪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转瞬他就明白了过来,朝着苏瞻竖起了大拇指:“狡猾还是你最狡猾。蔡佑这次栽定了。”
燕王有陈青这个做枢密副使的母舅,无论如何,大赵也不能允许有这么一个兵权在手能征善战的外戚,不然这江山是姓赵还是姓陈就不好说了。若是拥立吴王,这般先抑后扬,更显得苏瞻慎重,一心为国为公,而不是投机小人。太后必然更加愿意信任苏瞻远离蔡佑。若是拥立十五皇子,太后掌权时间更长,蔡党更加没有翻身的机会。
就算官家这几天醒了,蔡佑这么心急就拥立吴王,一样没有他的好果子吃。
苏瞻摇头:“是蔡佑慌了阵脚一时失策而已。当务之急,是把陈青给的节略和高似手上的证据落到一处,先弹劾他贪污之实再说。”
赵昪笑了起来:“好!就和蔡贼大干一场!”
明堂已在望,几位身穿绯红官服的大人不畏烈日,在门口来回走动,远远地看见苏瞻他们,立刻迎了上来。
第51章
七夕节的七天假期转眼就要过去,翰林巷孟府里,一早众人齐聚翠微堂,等一位这么多年第二次登门的贵客——陈太尉的妻子魏氏。
陈青的妻子,陈太初的娘亲,要来孟府拜见梁老夫人。
七娘好奇地问程氏:“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也没见到过这位表叔母?”
六娘想了想:“是的,年节里宫内外命妇觐见,也从来看不到陈叔母。”
老夫人淡淡地说:“太尉根本就没有为她请封诰命。”
七娘脱口而出:“啊——难道表叔他不喜欢表叔母?”被程氏狠狠地瞪了一眼,立刻自己捂住了嘴。
吕氏笑着摇头:“怎么会!陈太尉爱妻如命,苏相公专情念旧,他二人可是汴京城的两大情种。你们陈家表叔任了枢密院副使后,推说妻子身体不好,不愿她承受外命妇跪拜之苦,才不替她请封的。”
六娘喃喃道:“可是整个太尉府,没有一位夫人在外命妇之间打交道,也不觐见太后皇后,这合适吗?”怪不得陈太尉府以穷闻名汴京呢。
老夫人摇摇头说:“以前你大伯也让你大伯娘去劝过魏娘子,要她出来走动走动结交一二。结果陈青大发雷霆,还给了你大伯两拳,说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只有他护着家小的份,怎能让妻子替他操心出头露面周旋?”
众人瞠目结舌,又都捂着嘴笑起来。老夫人笑着摇摇头下了结论:“陈青,乃世间奇男子也!”
九娘咀嚼这陈青那两句话,暗暗叹了口气。魏娘子,真是运气好!也不由得好奇,什么样的女子,从不出门应酬也从不走动亲戚,却能教出陈太初那样的儿子?
四娘却压根没听进去,她的心快停跳了,难道,她七夕夜许的心愿要实现了?!这般特立独行的陈太尉家,会不会根本不在乎门当户对呢。就算是做妾,她也甘愿的。想起陈太初那似多情又似无情的眼波,四娘忽然诚惶诚恐起来。
女使笑着进来禀报:“魏娘子进了二门了。”
小娘子们纷纷站立起来,跟着吕氏和程氏到院子里迎人。
梁老夫人取过案几上一柄牙色纱贴绢的桃树仙鹤木雕花柄团扇,桃树上累累坠坠这些桃儿,真是吉兆。这两年府里的大事,除了彦弼娶亲,就该是这几个女孩儿们的亲事要操心。
想那魏氏也真是个妙人儿,拜贴里夹了封信,丝毫不见外,直接说自己要来讨要小娘子。老夫人想起一向稳重的杜氏给自己看信的那副模样,弹眼落睛的,就忍不住扯动嘴角要笑,便缓缓地摇起团扇来。
我孟家的小娘子们,自然是好的。你要来看,我就大大方方给你看,不过我家小娘子喜不喜欢你儿子,呵呵,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老夫人想着:只是不知道六娘和九娘,陈家相中了哪一个。若是六娘,倒不免要费一番周折,最好能请下太后的懿旨赐婚。不然刚升任翰林知制诰的孟存恐怕仕途就到此为止了,说不定还会被外调架空。若是九娘,只要陈家不怕闲话敢娶三房庶女,孟家就敢嫁,倒不是什么大事。
老夫人想起刚才自己说陈青的话时,六娘略微诧异,却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九娘却是有些惆怅。倒只有四娘,似惊还喜。不由得陡然担心起来,万一陈太初瞎了眼也喜欢阮家这个调调的,这自己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外面笑声不断,众人已簇拥着魏氏入了正堂。
魏氏进来,先给老夫人行礼。老夫人赶紧起身,亲手挽起她,坐到榻上奇道:“阿魏上回来,还是陈青刚回京,你们来认亲吧?这也有近十年没见了,你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这是吃了什么长生不老之药?来来来,你们四个过来给表叔母见礼。”
四个小娘子过来给魏氏见了礼。魏氏听了老夫人的话,毫不扭捏地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眼睛弯弯,露出一口洁白细碎的贝齿,完全没有汴梁娘子们笑不露齿或掩袖而笑的习惯。受了四姐妹的礼,她从侍女手中接过荷包,问了她们的排行,一人送了一个。
除了杜氏常去陈府外,吕氏程氏都只是当年才见过一次魏氏的,竟一点也不觉得老夫人言辞夸张。看魏氏穿了耦合色缠枝杏花长褙子,梳着小盘髻,发髻上只插着一根白玉梅花簪,肤色略苍白,双眼清亮,笑容甜美,最奇特的是她脸上一丝岁月风霜都无,举手投足间竟然处处还是小女儿娇态。哪里像生育了四个儿子的三十多岁的妇人?
四个小娘子也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太尉夫人,就连九娘心底也不免啧啧称奇。
“多谢老夫人夸奖,阿魏只是躲懒不出门而已。”魏氏笑眯眯地打量着右首下侧坐下的四个小娘子,很明显,郎君说的小九,就是那个年纪最小的小九娘,好看!
太初这鬼家伙,倒是有眼光。一选就选了个最好看的,眼神也清澈正气。可人家怎么看见自己这个未来的婆婆一点都不害羞呢。魏氏笑着说:“还请老夫人莫怪罪阿魏,我不会说话,今天上门来就是向老夫人讨要小娘子的。”
杜氏吓得手里茶盏差点摔了。这位表嫂,未免也太不通人情了!这这,大庭广众之下,还当着孩子们的面呢,哪有这样讨要儿媳妇的!吕氏和程氏狐疑地对视了一眼,隐约想到了什么,又不太敢确定,都不错眼地看着魏氏。
老夫人笑着说:“能劳烦你阿魏亲自上门要人,必定是了不得的大事。你尽管说,只要能给,就算你要老婆子我亲自出马,我也愿意的。”
魏氏将四个小娘子从左看到右,从右看到左。四娘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屏息静气地等着她开口,耳中只听见自己心跳声。六娘和九娘却对视了一眼,疑惑不解。
魏氏笑嘻嘻地说:“汴京旧曹门街到最东头上有一家福田院和慈幼局,不知道老夫人可知晓?”
梁老夫人一愣,仔细想了一想:“可是十年前荣国夫人出私帛设的安置孤寡老人和弃婴之所?”
九娘一听魏氏的话,就吓了一跳,双眼乌溜溜地盯着魏氏。
魏氏点头道:“正是,昔年王夫人纯善,自己出钱办了这个福田院和慈幼局。阿魏和郎君商量后,当年也跟着送些米粮。后来蒙王夫人信任,临终前将这两处托付给了我。幸好如今这两处都还在。只是我这两年身子不好,听太初说孟氏女学平时也会去药局帮忙施药,所以就厚着脸皮想问问,可有小娘子愿意平时休假时来帮帮我,一同去福田院和慈幼局打理些日常事务,看看账册。”
这些话一出,杜氏好不容易拿稳的茶盏又差点掉在地上,脑子直发晕。这这位表嫂又唱得哪一出戏?难道她写信来讨要小娘子,竟然不是相看媳妇的意思?还就是讨要小娘子帮忙做善事去?
老夫人略一思索,摇了摇团扇,便问:“勿以善小而不为,这些孩子如果跟着你去做些事,倒要谢谢阿魏肯给她们这个历练机会,见识见识人间疾苦。你们四个,哪个愿意跟表叔母去的?”
话音未落,九娘霍地站了起来:“婆婆!阿妧愿意去。”
四娘脸色一白,也站了起来:“禀婆婆,阿娴也愿意同去。”
六娘虽然心里疑惑,但行善总是好事,便也站起来说:“阿婵也愿和表叔母同去。”
七娘在绣墩上蹭了蹭,看着程氏快吃了自己的目光,慢腾腾地起来:“阿姗也愿意的。”心里却暗暗叫苦。她心里存了想头后,便缠着程氏,另外请了几位女教习,分别在假日里学习刺绣针凿、围棋和书画。这位表叔母一来,她糟糕了。
魏氏笑吟吟地说:“倒也无需四个都去,那里地方浅窄,最多也就来两三个就够了,我看要不就请四娘、六娘、九娘辛苦一番。”
七娘顿时大喜,这位表叔母虽然不出门,却也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出自己不情不愿了。程氏差点气了个倒仰。
老夫人不动声色地点头道:“也好,那就她们三个去就是。”
魏氏笑道:“好,这七夕节就快结束了,咱们就约在中元节可好?中元节放三天假,不知道你们学里可放假?”
七娘赶紧说:“放的,我们女学只要是朝廷放假,都放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