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似点点头:“高丽既答应帮忙,耶律氏向来又轻视颜氏,宁江州应该能拿下来。”
苏瞻转过身:“你让钱五明日来见我。”
高似躬身应是。苏瞻忽然说到:“阿似——”
高似一愣。
苏瞻看着他苦笑道:“以后不必给我带鳝鱼包子了。这些年,谢谢你了。”
高似目光微动,看了看他身后的博古架,垂首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
路面上的积水还未褪去,太庙前面的空地上,枢密院从京城守具所调派了不少军中的营帐,开封府的一些衙役忙了一宿,歪七倒八地靠在营帐上小憩。街坊邻里送来的凉饭茶水点心,堆积在一旁。四熟药局的惠民药局大夫们还在走动。
九娘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一幕幕,仿似回到前世杭州城遭遇涝灾的时候,苏瞻白天在外安顿百姓,晚上举盆和她一起接着后衙屋顶的漏水,阿昉还在大声背书。他们也曾同过甘共过苦。这世上大多数夫妻,其实就这样恩爱地过完了一生,像七娘那般浓烈的情感,恐怕也是机缘巧合的注定。
路边忽然传来孩童的笑声,九娘看过去,牛车左边有一户人家,年轻的当家郎君和娘子,挽着裤腿,正从门槛里往外舀水。他家一个不知忧愁的孩童,看上去一岁还不到,坐在木盆里,漂在自家已经变成小池塘的院子里,正在那娘子腿边抱着她哈哈地笑。
那娘子笑着往孩子脸上甩了几滴水,逗得他闭上眼睛手乱舞笑得不行。她另一只手上的瓢,不自觉扬了起来,舀出去的水,正泼在骑马的少年郎靴子上。那娘子回过头来,吓得手里的瓢一松,掉在门槛外的水中,往南边低洼处飘了出去。
九娘轻呼了一声。陈太初却毫不在意,身子一侧,右腿离蹬,脚后跟挂在马鞍上,整个人就朝左边路面悬空后仰下去,手上马鞭轻轻一捞,已将瓢带起,直接飞入了那孩童坐着的木盆里。他一个挺身,已坐回了马上。那孩童拍着木盆尖叫起来,笑得口水直掉。陈太初看着他们一家三口也微微一笑,策马慢慢跟上了牛车。
九娘这才留意到,陈太初今日马鞍后侧挂着半开的箭袋和上了弦的弓,前侧挂着一把剑和一把朴刀,竟是全副武装来护送她们。
阳光穿透被大雨洗净的天空,照在少年背后,和他的笑容比,却少了三分春色。
彼其之子,美无度。彼其之子,美如英。彼其之子,美如玉。九娘心中默默将赵栩陈太初和阿昉对照了一下。
四娘喜欢的原来是陈太初啊。有陈青和魏氏那样的父母,陈太初又是那样的人品,四娘倾心于他也不奇怪。
天下之大,值得她倾心的男子,她已试过倾心而待,不过如此。婆婆那句话说得对,守住自己的心,何时何地何种处境都无惧,都能过好自己的日子。自己前世也正是这么做的,并不难。这一世,她牵挂的只有阿昉而已。四年来,她留心国事朝事宫中事,家事人事民间事,却从未考虑过半分男女情爱之事,倒是替阿昉想过许多。
今生的婚姻嫁娶事,她自然也曾周详地考虑过。对她而言,嫁人生子这条路无可避免。以孟建和程氏在府里的地位、现在的身份,若是婆婆有心,二伯和二伯娘肯帮忙,能高攀一点,也就是像家中三姐那样,嫁一个进士,和她前生所走的路并无差别。如何当家,如何与姑翁相处,相夫教子,都不是难事。驾轻就熟做一个尽职的贤妻良母而已,总能做到和丈夫举案齐眉,就算丈夫日后要纳妾,只要婚前商议好,她也无异议。
可她其实却并不想走这条路,反而想着若能嫁作商人妇,跟着丈夫走南闯北,甚至坐那可载千人的木兰舟去海外看一看,倒也不枉重生一回。但如果程氏想要将她许配给程之才那等人,却是万万不能的。她今生要嫁的,至少也得是位君子。
赵栩和陈太初,就如阿昉、孟彦弼一样,心里她将他们做子侄辈看,经过炭张家和金明池的两番相救,自然生出了同生共死的情谊,她珍惜他们俩个,爱护他们俩个,为他们的安危着想,可这绝非男女之情。他们也因此善待年幼的她,她更不会因为这种善待而误会他们。
至于落在他人眼里会如何,她从来不去多想。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前世也有不少外命妇背后说她沽名钓誉说她善妒不贤。她何曾理会过在意过一丝一毫?若要为了旁人而活,她就不是王玞,不是孟妧了。她只嫌时间太少过得太快,自己要看的书,要学的东西,要关心的人和要做的事太多太多。就连阿昉,若不是担心他可能会误会,她也不会想要避什么嫌。好在州西瓦子里阿昉的那一番话,她算彻底放心了。只惭愧自己低估了阿昉,阿昉那样的人品和胸怀,怎么可能误会她!
也许,就是因为自己这样的性情,苏瞻才没有心悦自己吧。就是君子,也还是喜欢那娇柔可人的小娘子。自己连笑都比别人大声,哭都不肯出声,称呼自己奇女子的比比皆是,可从未有人说过自己是美娘子呢。
九娘心下怅然,原来两世加在一起,三十年有余,她竟从不知晓真正的两情相悦是什么滋味,甚至都没有一个少年郎对自己吐露过心悦二字,就连头一回插钗还是昨夜那样的稀里糊涂的情形。
想起插钗,九娘忽然就有些心慌意乱,自昨夜起,赵栩那双眸子总时不时跑到她眼前晃荡一下,甚至做梦也梦见他靠近自己,很近很近,那奇楠香弥漫在梦里,一双深深桃花眼看得她没处躲,又忽然那双眼睛出现在水底,她似乎回到金明池深处,看着他似天外飞仙般朝自己慢慢伸出手。
赵栩待自己,算是四娘说的讨好?算是喜欢?他是什么时候忽然不叫自己胖冬瓜改叫阿妧了……那自己竟然会不经意地想到他,甚至梦到他,又算是什么?
九娘不敢再想下去,脸上热热的,内心十分羞惭,梦到实际上要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少年郎,实在太不像话了。若是自己误会了赵栩,那才真是无地自容了。
九娘暗地里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腿肉,这一定是这具身子到了那个年龄才自然而然引发出来的。赶紧三省吾身!
第66章
“九娘——”车外传来一声轻呼。九娘吓了一跳。
却是陈太初看着前侧方车窗口小人儿正怅然发呆,忍不住夹了夹马腿上前去,矮了身子轻声问:“昨夜,吓着了吧?”
九娘笑道:“我还好,没事了。咦,你的嗓子怎么了?”看着陈太初专注又关切的眼神,往日的陈表哥、太初表哥,坦荡如她,竟然也会卡在喉咙里喊不出来。
陈太初笑了笑:“昨夜我在相国寺,大概说话太多了。”
九娘一怔:“你是一夜都没睡吗?”
陈太初摇摇头:“小事而已。只是一夜暴雨,今天福田院和慈幼局也会不怎么干净——”
九娘笑着打断他:“小事而已。我们不怕。”
陈太初不再说什么,只含笑垂目看着她。
九娘想起四娘的话,心一跳,手一松,车帘坠落。她转过眼,看看一早起来用冰过的银匙敷眼睛的四娘,此时除了面色苍白外,也看不出昨夜哭了那了那么久。
四娘眼风扫过九娘,便低头不语。她十分懊恼自己昨夜没忍住,大概是一夜里经历了太多的波折,承担了太多的惊吓,太过害怕太过痛苦才发泄了出来。然而今天醒来就是无穷的悔恨。六娘明显是生气了,看也不看她一眼。九娘总是像刚才那样淡淡地扫她一眼。她听着陈太初在车外的说话,还是难受,还是想哭。可偏偏不能哭。
牛车转上旧曹门街,两侧的铺面早就开了。不远处乳酪张家门口和往日一样排着长队,只不过排队的人们大多穿了木屐或者索性赤了脚卷着裤腿的。陈太初嘱咐了车夫两句,自己下马,排在那群人后面。
牛车放慢了速度,车轱辘在石板路上嘎吱嘎吱,不一会儿,有人敲了敲翻起的车窗。九娘掀起车帘,陈太初递给她三个小纸盒:“乳酪张家的。”
九娘一愣,六娘已经笑着接过纸盒:“多谢陈表哥,那我们不客气啦。”
陈太初脸一红:“贴了红纸的给九娘,那个不冰。”
三个人捧着小盒子,浓郁的香气飘散在牛车里。九娘手中的乳酪很甜,不冰,温温的,入口即化,心里也暖暖的,也有些怪怪的不自在。
四娘的一滴泪,落在冰过的乳酪上,晕了开来,那一块,就稀薄了一些。
牛车缓缓停在旧曹门街尽头,福田院和慈幼局对门而望。
九娘下了车,只一眼,已不胜唏嘘。放眼望去,福田院门口那株老槐树还在,树干上有昨夜被雷电劈过留下焦黑的痕迹。当年找房屋的时候她就特意选了东城地势最高的此处,为的也是避免开封常有的涝灾。福田院西边是下马刘家药铺,方便给老人家病痛看诊买药。旁边牛行街进去一点就是泰山庙,佛音常在,香火昌盛。当年不少老人家喜欢去那里听僧人们做功课。对面慈幼局旁边就是陈家脚店,老人家和孩子们的被褥床单和衣裳,都交付在陈嫂子家捣练浆洗。
一些孩子正拎着木桶出来倾倒杂物,看见陈太初都喊了起来:“二哥来了二哥来了!”
转头又看见好些小娘子,纷纷大叫起来:“来客了!来客了!”跟着又笑着跑上前喊:“魏娘子来了魏娘子来了!”
九娘她们回头一看,竟是魏氏带着帷帽,骑在一匹灰色矮脚马上也到了。身后跟了一辆骡车,装载着好些蔬菜水果。
三姐妹互相看看,都觉得很新奇又羡慕。东京城里,只有贵女们才从小学骑马,学着打马球,也参加秋猎。就是孟家,像孟彦弼也是到了十二岁才有了自己第一匹马。这买马并不贵,二十几贯就能买到一匹好马,可养马才贵,还得配马夫。自然就不可能为了小娘子们专门养马了。
九娘尤其羡慕得紧,前世巴蜀没得学骑马,在杭州也没有马可骑,在汴京也没有机会学骑马。后来陪太后看长公主和公主嫔妃们打马球,向皇后总是要下场跑上几圈,笑着说终于有王九娘不会的事了。就是太后娘娘,也是能骑马能射箭的将门虎女。
魏氏笑着受了她们的礼,将手中的缰绳马鞭交给陈太初:“怎么,你们都不会骑马?”
看着三个点头如捣蒜一脸星星眼的小娘子,魏氏哈哈大笑起来:“不会骑马,如何踏青?不会骑马,如何看这大好河山?你们谁要想学,我来教就是。”
六娘和九娘互相看了一眼大喜:“表叔母,我们想学!”
四娘一点也不喜欢这些又脏又臭的畜生,可瞄了一眼陈太初。他正看着九娘面露赞赏。她就咬咬牙也笑着说:“表叔母,我也想学,就是不知道学不学得会。”
魏氏笑着说:“我是嫁给你们表叔后才学会骑马的,只要有心学,哪有学不会的?”
九娘高兴得不行,眼巴巴地看着那匹灰色矮脚马问:“表叔母,我能摸摸它吗?”
陈太初笑着将马儿牵到她面前。魏氏拉了她的手走到马儿面前:“来,你们认识一下,小灰,这是小九娘。小九娘,这是小灰,他是个男孩子,今年两岁了。”呀,这女孩儿,手也太好摸了,又滑又软又嫩。魏氏不由得替儿子羡慕起自家的马儿来。
九娘将小手伸到马儿面前,那马儿便探头过来,闻了闻她的手。九娘就伸手摸了摸它的鬃毛,油光顺滑。
四娘想从马后面绕过去,没走两步。陈太初赶紧对她柔声说:“千万别从马后面走,小心它会踢人,得从马头过才行。”
四娘心中一甜,赶紧点头:“多谢表哥指点。”
六娘不动声色地挽了四娘的手站到魏氏身边,也伸手去摸了摸:“我们这么多人摸它,它不会发脾气吧?”
魏氏眼睛一亮说:“不会,它性子温顺得很,还最爱吃糖,有糖吃就对你们亲近了,你们以后想要骑它就带一些糖给它,它会认人的。”
九娘大喜,她为了这边的孩童,带了满满一荷包的乳糖呢!赶紧从荷包里取出两颗糖,小心翼翼地伸过去。那马儿机灵得很,早就凑过头来,舌头一卷,将两颗糖卷了去,吧唧吧唧就吃了,又瞪大眼瞅着九娘。九娘被它舌头舔到手掌心,吓了一跳,看到它这个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摸摸它的鬃毛感叹道:“原来你也是个好吃鬼!”
六娘也大笑起来:“可不就和你一样!也是个好吃鬼!”她将那个也字说得重重的。连陈太初都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四周围上来好些孩童,仰起头叫:“姐姐?姐姐——”
四娘赶紧提起裙子,怕被他们不慎弄脏或抓破,一看陈太初笑眯眯的样子,又赶紧强忍着不适将手松了开来,捏着帕子浑身不自在。六娘笑着弯腰问起他们的名字来。九娘从荷包里又掏出几颗糖,蹲下身问:“你们叫我九娘就好,我这里有好吃的乳糖,谁喜欢吃糖?我们和小灰一起吃!”
孩童们齐齐露出渴望的神色,却又转头望向魏氏,听着魏氏笑说:“每人只准吃一颗哦。”这才高兴地伸出小手:“我喜欢吃糖!”“我也喜欢!”
九娘笑着给他们小手中一人放了一个:“来,一人一颗,小心这糖很调皮,会黏住你们的小牙齿,别担心,你们用舌头尖儿去顶一顶!糖就会掉出来,好吃极了!”
陈太初将马儿牵到大槐树下系好缰绳,耳朵里听着和四年前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语,脸上泛起红来,更有些哭笑不得,九娘那时候是把自己这个一手就能抱起她的表哥当成幼童在哄的吗?
孩子们将糖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小腮帮子鼓了起来,说着“谢谢九娘”,飞奔回南边的慈幼局去了。
九娘又从荷包里取了一把,往自己嘴里也放了一颗,笑着将剩下几颗摊开来:“表叔母可吃糖?四姐六姐吃吗?”
魏氏笑盈盈地取了一颗放入嘴中,一抿:“啊,是西川乳糖啊。好香。”
四娘从来不爱吃糖,在魏氏面前也只能取了一个勉强放入口中。
六娘也取了一颗笑着说:“我家阿妧就是贪吃。屋子里全是各种蜜饯糖果干果,小时候胖得可厉害了,三婶急得都只给她吃两顿饭。”
魏氏哈哈笑起来:“能吃是福,我们进去吧。哦,对了,太初,你吃不吃糖?阿妧发糖呢。”
九娘正要收回的手一停,随即大大方方地递到陈太初面前。
陈太初垂目看了九娘一眼,修长的手指从她如玉的掌心拈起一颗糖,放入口中。想起她小时候直接将糖塞到自己口中的事,刚刚碰到她掌心的手指尖就麻了,耳朵根也有点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