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小麦s
时间:2017-11-17 16:35:30

  那上面坐着八头小兽,他从小就默默数过。每次打了架,被罚跪的时候,他总是高高仰着头,盯着那一个一个屋脊、鸱吻、小兽、瓦当、滴水看半天。爹爹气笑了说他根本就不是在认错,就罚他把看到的东西画下来。翰林画院看了,评说他是天赋奇才。爹爹嘴上笑骂,却让人将全套的画具都给他备好了送来会宁阁。
  爹爹那样的官家,也累得很啊。
  赵棣直了直背脊,打了个哈哈:“六弟这下可是立下大功了,爹爹要是能醒过来,必定好好奖赏你。”
  赵栩眯了眯眼,回过身看着赵棣,一言不发。
  赵棣被他看得心里都有点发毛:“怎么?哥哥说错了?”这六郎就是个疯子,一言不合就出拳。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也看向那前殿正脊,那些个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他心里生出说不出的不安。娘娘竟然让苏相来看六郎那张所谓的“古方。”用牵机药做药引的方子。六郎他可还真是拼了啊,胆大包天。
  赵棣斜了赵栩一眼。这厮一副皮相就是好。他想了想蔡相的话,自己给自己鼓劲:你再好看也没用。你生母那样的出身和来头,你那样的舅舅。蔡相说的对,无论如何,这太子一位,都是我的,和你没有半文钱关系。
  赵栩忽然冷笑了一声。赵棣吓了一跳,又退了一步。
  赵栩转过身来,那阳光将他拢在金色光晕中,他看着赵棣说:“你尽管放心,你想要的,我一样都看不上。”
  赵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这小子,走路也走那么好看,跟飘似的!哼,我想要的你一样也看不上?呸!蕊珠就不是那等只看脸的肤浅之辈!她看不上你这样性情乖戾只懂吃喝玩乐的家伙。对了,蕊珠还说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是你燕王。哈。
  赵棣松了一口气,回身看了看福宁殿寝殿紧闭的大门,今日,是这扇门紧闭的第十日了。
  寝殿内,苏瞻从明堂临时被召来,看着高太后递给他的一张麻纸。那麻纸被水浸透过,墨色已经晕染开来,不少地方糊成一朵朵墨花,字迹模糊不清。
  高太后语气平缓:“苏卿你看一看这个究竟是不是古籍上撕下来的。六郎昨夜去祭奠阵亡军士,有个游方的和尚塞给他的,也没说是什么。六郎回来遇到暴雨,这纸被水浸湿了也看不太清。方才几位御医官看了看,的确是个方子。药引倒没糊,是牵机药。”
  她看到苏瞻一震,摆了摆手:“和重别惊慌,自古以来,以毒攻毒也不是没有,老身也听说过一些。眼下要紧的是能不能找出这是什么书上记载的,宫里有没有这本书,好让御医院和御药的仔细看看是不是合适官家用,怎么用。”
  向皇后的声音有些发颤:“苏相,你最是博览全书,家里也多藏书,官家的病,可就指着这个方子了。你快看看。”
  苏瞻应了声:“臣遵命,自当尽力而为。”
  他细细看着麻纸,记起这个和当年杭州安济坊灵隐寺主持所用的方子似乎很相似。药引的地方,虽有水迹,却仍然看得出是牵机药。但用量和配药都糊掉了。竟然是燕王拿来的啊,苏瞻捏在手中仔细摩挲察看,心中却在思忖方子背后的事。陈青知道不知道这个方子?昨夜他并未提起过。
  苏瞻凑在纸上闻了闻味道后,坦然回禀太后:“臣观此纸质甚厚,帘纹甚宽,应为隋唐时期的黄麻纸,闻其墨味,察其色,应为唐代大府墨。大府墨大多出自安徽祁门,不如去龙图阁述古殿中,按古籍印制出处查一查。臣往日在杭州书坊,见过类似的一本唐代所出《千金翼方》,就是这样的麻纸所印制的,臣当时只是略翻阅了一下,似乎和现在医官院所用的《备急千金要方》还是略有些不同。当年臣没有细看,倒也可以让御医院去找一找。”
  高太后大喜:“还是要和重你来才行!来人!”
  福宁殿寝殿的门大开,又出去了七八人。
  ※
  二府八位,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的官邸里,苏瞻从明堂回来,已在外书房的案前枯坐良久,手边的茶早已经冷了。他面上似喜还悲,明暗不定。
  案上端端正正,搁着一张麻纸,被水浸透过,墨色已经晕染开来,不少地方糊成一朵朵墨花。
  只用了两个时辰,翰林院和翰林医官的人,在述古殿诸位学士的帮忙下,就找到了那本《千金翼方》,找到了这一页,对照这张麻纸,内容完全一样。那页上记载的症状,和官家现在十分相似,药物用量也详尽。太后和圣人大喜,遣人来明堂相告,决定今晚就用这个方子。
  他特地亲自去翰林医官院,要了这张被水泡过已经没有用的麻纸,带了回来。
  那晕染开的墨迹,不均匀的墨花,无端端惹得他心酸。
  她离去已经七年有余,却还在冥冥中帮他。
  这样的纸,这张方子,他见过。当年安济坊有病患濒亡,灵隐寺的住持要用这个方子。阿妋担心牵机药用出人命,没日没夜地跑杭州各大古籍书坊,最后找到安徽祁门所出的一本唐代《千金翼方》。她答应那东家用他的一幅字,换能抄写那方子的机会。他被她拉着去书坊,为那东家的老母亲写了祝寿诗,又替她抄写了这方子。那东家笑着说其实就想看看苏太守到底有多好看,总算见到了,以后这楼上的古籍,任王娘子翻阅抄写。
  她当时笑着说了什么?他只依稀记得似乎是“早知道能将他卖了换书,一早就卖了。”语气俏皮之极。
  阿妋笑起来,和别人不同,她从来不会掩嘴而笑或是笑不露齿。她更多时候是朗声大笑。是了,她有一口整齐又洁白的贝齿。大笑时会露出六颗还是八颗?阿昉幼时,她用细长木条替他掰牙齿的事他还记得。竟然真的被她掰整齐了。阿昉的牙,现在也像她,一颗颗,靠得整整齐齐的。
  这墨花,像泪花。阿妋为她爹娘哭过,为那个没来到世上的他们的孩子哭过,为阿昉哭过。她似乎从没有为他哭过。伤了她的心的他,是没资格得到她的“金豆子”吧。
  早逝的五娘哭过,她不想被远嫁,是他不肯和她私奔,反而害了她。若不是他,她不至于被远嫁,更不至于十八岁就郁郁而终。后来十七娘也总哭,哭着说自己从来没有害阿妋的心思,哭着说她多么委屈,甚至为了燕窝也能哭一夜。
  她们都哭得梨花带雨或者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阿妋却总是大声笑,没声音的哭。或许她也为他哭过?五娘离世后的那些天,他伤心欲绝,知道自己实在藏不住,也不想藏没法藏。阿妋就是那时候明白了的吧。可他自责太甚,伤心太甚,竟没顾得上她。她背对着他而睡的时候有没有也流过泪?他永远不得而知。若是他那时能抱一抱她,和她说一说心里话,会变成怎样?他也永远不得而知。
  她的确是从那以后开始对自己淡淡的了,虽然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会大笑,她还是最好的贤妻良母宗妇,可她对自己,的确不同了。他给她买了梳妆匣子,她就要还一个文具匣子,其实是不想他给她梳头罢了。他想讨好她,为她做的,却永远没有她为他做得多。他送什么礼物,她都会还礼。她做着最好的妻子,最志同道合的知己,最好的苏夫人,最好的王夫人。可她的眼里,看着他的时候没有了新婚那几年的狡黠,看着他不再含羞带恼,甚至床笫之间都不再看着他。
  他入狱的时候,她依旧天天来探监送饭,只要她一笑,整个牢狱都是亮的。他看见她来,就心安。高似曾经羡慕地说过:“世间竟有九娘这般的奇女子。得之,苏大人之幸。”
  那天她忽然没来,他以为会命绝牢中,并不后悔冒险一搏,但洋洋洒洒万言绝笔书,有一半是写给她的。他当然知道阿妋的好,他还想过待他出狱,要告诉阿妋,他心悦她,心里只有她一个。那绝笔书到了官家手里,倒帮了他。
  但她却出了那样的事。还是他失策,才害死了未出世的孩子,害苦了她。他追悔,却莫及。他要说的话,从此就被堵在了胸口堵在了心头。除了抱着她任由她无声地哭,他别无所能。
  怎么又想起她了?苏昉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那已经干了有些皱的麻纸。这些年,想起她的时候越来越多,多到他已经懒得克制。每每想起,索性放纵自己想下去,只是想得越多,难免越是悔恨交加。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七苦,旁人都以为求不得才是最苦的,他们哪里知道还有第八苦:五取蕴。
  他失去阿妋后,才知道有一个真正的活着的自己其实也死去了。再无人可诉,无事可笑。他只是做着苏瞻苏和重该做的事。
  问君路远何处去,问君音杳何时闻。从此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阿妋她吃了那么多苦以后,终于将他丢弃在这尘世中独自受苦。
  桌上的麻纸被修长的手指紧紧捏着,上头的墨花又再度晕染开来,如云如雾。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相公,小高大人求见。”
  苏瞻静坐了片刻,将那麻纸小心翼翼地叠起来,将身后博古架上那个用了多年的匣子取下来,里面一块碎了的双鱼玉坠还在。他将麻纸放到最下面,摸了摸那玉坠,盒上盖子,差点夹到自己的手指。
  良久,高似在门外听见一声嘶哑的声音:“进来。”
  高似垂目,推开了门。
  
 
第65章
  高似进了书房,看到苏瞻神情淡然,眼中却跳跃着两朵火焰。
  “你怕是一夜没合眼吧?事情都查得如何了?”苏瞻碰了碰早已凉透的茶盏,坐回案前。
  高似却看了一眼茶盏,先转身喊外面的随从将茶换了,又轻轻将鳝鱼包子的油纸包放在白瓷碟子上头,笑着说:“还热着呢。鹿家的铺子因昨夜暴雨,今早往相国寺送了三百只包子,这两只是特地留给相公的。”
  苏瞻点了点头:“自昨夜子时至今早卯时,京中有二十七户人家开门安置逾两千灾民。我大赵百姓最重人情高谊,患难相恤。像鹿家包子这样的商家数不胜数。实在可爱可敬可叹!”
  高似看着他一口一口将包子用完,才躬身道:“昨夜陈太尉是相公走后一刻钟左右遇刺的。两个女刺客号称来自秦州,被孟家一位小娘子喝破了踪迹,最后中了太尉四箭而逃。”
  “孟家?四剑?”苏瞻挑了挑眉。
  “当时前后经过仅几息。瓦子里的执事只知道喝破刺客的那位小娘子是孟府的,约莫十三四岁上下。陈太尉先用长剑,一剑破了对方的十几枝弩箭。再用了弓,一弦一响四箭,同时命中。刺客负伤逃离。”高似答道。
  苏瞻想了想:“想来是孟家二房的女孩儿,梁老夫人真是教导有方。”他顿了顿,那应该就是太后看重的女孩儿,再想到阿昉的亲事,不由轻叹道:“唉,可惜了。”他手指在案上敲了几下,转问道:“一弦一响?四箭命中,太尉的箭术如此厉害?比起你如何?以前在秦州可有什么旧仇?”
  高似笑道:“小的当年在秦凤路,和太尉只在怀德军共事过半年,对太尉知之甚少。不过他在骑兵班,小的在弓箭班,也听说过他身先士卒,银枪一杆可挑江山,倒不知道太尉原来箭术也如此厉害。”他想了一下,颇为自信地说:“若是小的昨夜暴雨中开弓,当会一弦两箭,百步内足以击毙刺客。太尉用四箭,恐怕是担心自己生疏了。”
  苏瞻笑了起来:“明白了,看来你还是要比他厉害不少啊。你倒也不自谦一番。”
  高似微笑不语。
  苏瞻喝了口茶,又问:“内城禁军搜得如何?”
  “除了蔡相宅、安州巷同文馆和瓮市子监狱三处未搜,余处都已搜完,未发现刺客踪迹。”高似回禀道。
  苏瞻思忖了片刻问道:“刺客号称来自秦州?”
  高似犹豫了一下:“是自称太尉的秦州故人,小的倒觉得像房十三那边的,也许是他妹妹房十八的手下故弄玄虚。若是太尉的旧仇人,为何要等了这么多年才来行刺?毕竟太尉从秦州回京已近十年了。”
  苏瞻点点头:“你说的有理,房十三猖獗至此,必要速速剿灭。你今晚看到的那两人查过了吗?”
  高似答道:“摸过底了。那个扮作青提夫人的,是玉郎班的头牌伶人,名叫玉郎。他带去蔡相房间的女子,那执事也不认识,是玉郎从一楼外面带进来的。不过玉郎班是蔡相罢相后,才在汴京城出现的,传言那位玉郎是蔡相的娈童,所以这两年架子很大,轻易不露脸唱戏。”
  苏瞻手指习惯性地敲起了桌面:“昨夜相见,知道的人只有我们三方。难道是蔡佑想杀陈青?也不对,他既出面求陈青出征两浙,没有要现在杀他的道理。”苏瞻不由得想起这几年在枢密院风生水起的张子厚。
  高似默然,这不是他能插话的。
  手指笃笃敲在桌面上,一声一声。
  “张子厚昨夜在做什么?”苏瞻忽然开口问。
  高似答道:“张大人昨夜去了开宝寺,他家小娘子昨夜也在开宝寺。”他顿了顿又说:“吴王也在。还有大郎也在。不过大郎是同淑慧公主一起出的寺,一起到的州西瓦子。”
  高似抬起眼:“昨夜在州西瓦子,太尉娘子请了孟府的人也在三楼看戏。陈太尉和孟家的一个小娘子说了好一会话。燕王殿下和陈衙内也在其中。”
  苏瞻想了想说道:“孟家应该没什么。让钱五盯着那个玉郎。最好查一查玉郎的底细,看看是不是当年泉州一案走脱的要犯。泉州案涉及的金额高达两亿贯,查缴出的却不到十分之一。剩下的钱去了哪里,才是重中之重。我们船舶司一年的关税才只有五十万贯!让留在泉州的人再仔细查一查,雁过留声,不可能一丝一毫痕迹都无。还有那个女子恐怕是蔡相要送去吴王身边的,让人仔细查一查昨夜瓦子里还没有别的事发生。”
  高似犹豫了一下说:“从泉州去大食等国查访的人要年底才能回来了。瓦子里是有一事:昨夜瓦子二楼里,小苏大人的家的小娘子怒打了一个登徒子。那位登徒子是老夫人的侄孙,眉州程氏的嫡长孙。”
  苏瞻看了他一眼,片刻后才摇头说:“无妨,早间二弟和我说过了。不必理会。”
  高似应了声是。
  苏瞻又问道:“女真人回去了吗?”
  高似垂下眼:“昨夜他们和相公谈完事情,看了会戏直说没劲,就让人把他们和高丽人直接送回了安州巷同文馆。今日一早小的将他们亲自送出了卫州门。他们说请相公放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女真部必当信守诺言。”
  苏瞻起身,走到书房东侧高挂的舆图前面,抬头望着右上方,片刻后点了点上头,轻声说道:“女真部颜氏的人马,若能在十月拿下宁江州,契丹的渤海军一败,颜氏就等于在上京的眼皮子底下搁了一把利刃。契丹来年必然自顾不暇。张子厚若能说服吐蕃和羌族年底来朝,那么就算西夏狼子野心,有陈青在,我大赵无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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