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垂目犹豫了片刻:“想多错多,如今也顾不上这些了。陈家都敢求,难道我孟家还不敢给?老三家的,节后你就告诉陈家,让她递草帖子来吧,我来和青玉堂说一声。”
程氏心里不知道是喜还是悲,这太尉亲家八字算有了一撇,可自己的心肝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还有个烫手的山芋,青玉堂也不知道要插手到几时。
老夫人也看出她的忧心,提醒她道:“阿娴的事,你索性最后知会一下青玉堂,她们再不定下来,那你就替她定一门说得过去的亲事。只是不可声张。外院来赶考的贡生,也让老二替你们看一看有没有身家清白家底殷实的。倒是阿姗,我看着这孩子心大,你好好和她说说。若是能嫁到你表哥苏家,亲上加亲,也是件美事。”
程氏尴尬地低了头:“我倒是早就和姑母提了,只是阿昉——”
老夫人气笑了:“你倒比阿姗心还大!苏昉是什么人?可比陈太初逊色?苏瞻又是什么人?可会让唯一的嫡子娶你的女儿!你眼睛看远一点!你就一个表哥不成!你二表哥苏瞩可是有两个儿子的!如今都在白鹿书院读书,明年大比,今年年底都要回京,你抓着哪个不好?”
程氏茅塞顿开,笑道:“是媳妇糊涂了!”
老夫人这才转向吕氏:“太后娘娘如果有意,多半是相中了阿婵。如今趁着旨意没下,你在娘家弟兄里好好选一个孩子,表兄表妹的,他们小时候也常来往,你和娘家人也一贯亲近,只要下了定,这皇家也不好拆人姻缘。”
吕氏这才稍稍放下一颗心来。她原本是看不上娘家那些侄子的,全都是读书人,就算考到了功名,等一个官职等上一两年也是常见的事。一甲二甲的天子门生,也得从八品官熬起,外放到那些苦寒之地。她哪里舍得六娘去吃那种苦!女儿生下来就在翠微堂养着,她也没多少时间和女儿亲近,日后嫁在身边,她还能常常见到。只是吕氏自己也明白老夫人所言非虚,和入宫比起来,现在这些娘家侄子瞬间都镀了一层金,闪闪发光起来。
子时一到,孟府外院沸腾起来,四扇黑漆大门大敞,红色灯笼上的黑色“纳”字清清楚楚,高挂门上,纳民告示和条例贴在了贴春帖子一边的空处。负责登记灾民姓名,发放各色丝带的外院管事们在门内左边的一溜大伞下安坐着,旁边雨具、茶水一应俱全。接应女眷孩童的内宅管事娘子们带着人坐在右边的一排大伞下。翰林巷里穿着蓑衣提着茶水挑子往返各家问候的街坊见了,木屐踏得吱吱响,在深夜大雨中喊了起来:“孟府开门纳民——孟府开门纳民了——”
族里从各家收集的吃食、热水、干净旧衣裳,陆陆续续地从甜水巷运了过来,翰林巷一些房屋坍塌的人家,也被牛车送了过来安置。更有不少热心的娘子们也跟车过来,准备留下搭一把手。
汴京城依旧在大暴雨中苦苦挣扎,内城各处,却不断传来了某某家开门纳民的呼喊声,开封府的衙役们忙着四处检查低洼处的民房,运送伤了的百姓。各大医馆药房,也都敞开了大门,灯火通明,往开门纳民的人家和相国寺送药去的药僮们,在雨中提着灯笼往返穿梭。
内城禁军的兵马举着火把,在郑门梁门新门之间,挨家挨户地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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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堂后面的绿绮阁,除了大雨声,外院的喧闹毫无所闻。密密的芭蕉垂下长圆形宽阔的叶面,低一些的已经完全被大雨肆虐在地上,一沾上泥泞又立刻被雨水冲刷得碧绿透亮。那高一些的叶子,被压得低低的,叶面上银光闪闪,似乎流淌着无数条小河。
六娘的闺房里,安息香静静燃着。贞娘很是体贴她们,将几个人的女使都安排在了外间,让她们能好好说说话。
花中四君子的纸帐外面,加了一张藤床。四娘和七娘穿着小衣,摇着纨扇,听着大雨哗哗砸在窗上,连平时的蛙声也都没了。七娘跟煎饼子似得来回翻身,四娘却背对着里面的三人,侧身蜷着。两人都满腹心事,却不知从何说起。
纸帐里面的藤床上,最里面的九娘抱着六娘的胳膊,一双杏眼流光四溢晶亮微湿,满肚子的话想同六娘说。
自从金明池落水后,老夫人怕她春日里落水那么久会受寒,特地请许大夫每七日来三次翠微堂,给九娘针灸,足足灸了半年。直到许大夫拍着胸脯说绝对没事,保证日后三年抱俩,老夫人才笑骂着放了心。又请许大夫开了暖经络的方子让慈姑盯着,足足喝了整一年。夏天不让吃冰碗,就连井水里的瓜果也不许吃,三伏天里也不许用冷一点的水洗澡。拳拳爱意,尽在日常。
每逢针灸,老夫人就留她和六娘同睡在碧纱橱里。六娘自小一个人住在翠微堂,虽然老夫人宠爱有加,却也十分孤独,闲暇时间只能逗弄鸟雀。终于来了个那么可爱的胖妹妹,心里头喜欢得厉害,巴不得九娘天天来翠微堂针灸才好。吃的,喝的,用的,穿的,总是第一个想着九娘,只要九娘睡在翠微堂,六娘夜里陪着她读书写字,第二天一早还定要亲自给她梳头穿衣,恨不得如厕都拿根腰带栓着这个小“白胖”带着走。
有一回九娘夜里睡得不踏实,翻个身,掀开自己的被窝,小胖腿架在了六娘肚子上,六娘不忍心搬开她,竟就这么将就了大半夜,生怕她着凉,还将自己的被子角反过来盖在六娘的小胖腿上。早上慈姑吓得直念叨,九娘十分惭愧,也更加感念六娘的爱护之情。直到现在,慈姑说起她的睡相,总要提提当年这件事。林氏也时不时挂在嘴边:“你六姐真是个好人!”
六娘留头后,搬到了翠微堂的后面的绿绮阁住,时不时让人请九娘过来陪她住。倒是九娘担心四娘和七娘不高兴,叫十次才应两次,但两人素来特别要好。这些年里,在六娘面前,九娘早已经适应了自己是“妹妹”的感觉,两辈子第一次做这么舒服的“妹妹”,她十分贪婪地享受着这种爱护,虽不至于故作天真娇痴,却也好像真的时光倒流,回到了自己儿时,那种被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的日子。她对六娘是真心依恋,所以当六娘一提她对阿昉会引人误会,她立刻就警醒了,听了进去记在心里。今夜听着六娘剖析心声,九娘对六娘又敬又爱又怜惜万分,心中酸楚,着实舍不得她进宫。
七娘忽地侧起身子,撑在瓷枕上问:“六姐,你可喜欢吴王?听说他长得很像官家,十分俊俏倜傥,就连张蕊珠也喜欢他呢。”
六娘笑着摇头:“我呀,谁也不喜欢,就喜欢婆婆和家里的人。阿姗你话本子看得太多,满脑子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可要收收心才是。知好色则慕少艾虽然是人之常情,——”
七娘赶紧打断她:“求你了六姐,别又来大道理一堆,除了阿妧谁也不想听!”她想了想,轻叹了一口气:“我啊,可不只是喜欢他长得好看——。”十三岁少女的眼波潋滟,含羞带怯,声音忽地低了下去:“哎!我要是说了你们可不许笑话我!”
九娘抿了唇笑,她虽然早看出七娘少女怀春心有所属,却还真不知道她喜欢的是谁,如果是阿昉,嘿嘿。她这个做娘就第一个不乐意,她可还想着最好阿昉从表哥变成六姐夫呢。
九娘就打趣七娘:“啊?!七姐你竟然有了钟情的人!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六娘手中纨扇捂了嘴,想调侃九娘满心满眼只有苏昉,哪里看得见旁人?想起那天两人坦诚相见,又不好意思说她了,只轻轻拍了拍九娘,对七娘笑道:“阿姗你还是别说了,我不好意思听,也忍不住不笑话你。九娘,我们快睡吧。”
七娘扑上来挠六娘的痒痒:“六姐你最是可恨了!又喜欢掉书袋又喜欢捉弄我!成天装成一副老太婆的模样!我就要说就要说就要说!再不让我说,我可要憋死了!不不不!我就想说出来我喜欢他,可是我又不敢说!更不敢让他知道,我已经喜欢他喜欢得快死掉了!”说着竟趴在六娘身上哭了起来。
九娘傻了眼,她头一回见识到少女心竟如此不可捉摸。前一刻还是又羞又恼雀跃不已,后一刹竟痴迷伤感甚至绝望痛苦。
她前世长到十五岁,虽然偶尔也有师兄偷偷地望一望她,却从未有人表露过什么。她自己要学的东西太多,眼中只有爹爹和娘亲,和庶出几房的兄弟姐妹也并不亲近,所以竟不知道慕少艾是什么滋味。
那日她在爹爹书房等苏瞻来相看,苏瞻没来。第二天张子厚竟亲自向爹爹提亲,被爹爹骂得厉害。她知道后吓了一跳,却只有好奇不解而已,她和张子厚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他那喜欢她喜欢到要自己提亲的感觉,从何而来?
她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苏瞻。嫁了人,自然就只会喜欢丈夫。何况苏瞻丰神毓秀,和她志同道合。她也以为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志趣相投,就能得此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等知道苏瞻其实别有所爱后,她也很伤心了一段时间,那种“我将真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感觉的确不好受。那她自以为是夫妻恩爱情谊的点点滴滴,更变成了自作多情的讽刺。只是“你若无情我便休”也并不难,像七娘这般相思入骨缠绵悱恻之意,她是真的体会不了。
七娘肩头抽动着,眼泪浸湿了六娘的小衣,摇着头喃喃自语道:“你们都不懂我!没人懂我!你们都不懂!”
九娘暗叹一声,起身将七娘扶了起来,替她拭泪:“亏得我们不懂,要都像你这样喜欢一个人,六姐这床可就要变成河了。”
六娘也起身,替七娘理了理鬓角,叹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自古以来,相思最是害人。可难免多情总被无情恼。男女情爱,最是缥缈虚幻。”
七娘抹了抹眼泪:“不是的,六姐,等你喜欢上谁了,你就知道不是这样的,你别总是听婆婆的那些话。就是翁翁不也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吗?”六娘身子一硬,七娘赶紧抱住六娘:“好姐姐好姐姐,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我的气!”
六娘叹道:“不要紧,我不生你的气。你愿意同我们说真心话,我高兴还来不及。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翁翁真的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怎么会娶了一个又一个,还不好好待她们呢?你看看咱们家,算是家规森严了,可哪一房没有个姨娘?大伯伯和大伯娘那么好,都还有个宛姨娘呢。便是汴京城里,你苏家表舅,人称情种,不也接着娶妻生子了吗?那些个戏文里的,不过为了骗天下女子痴心一场好让那些薄幸男子遂了心愿而已。”
九娘轻叹了一声,躺了下去。六娘说的句句在理。她一直以为六娘深受婆婆的影响,才少年老成持重,却没想到她竟是从家人身上看得这么透彻,可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也想不出来。
七娘摇头道:“那不一样,不一样的。我的喜欢,和她们不一样!”
九娘侧了身子叹道:“话本子也好,别人家也好。自古以来,真没有哪段情爱之事是圆满收场的。”
七娘一怔:“怎么没有!多的是了!凤求凰!金屋藏娇!长生殿!会真记!白蛇传!人和妖还能结婚生子呢!”
九娘倒被她逗笑了,掰着手指说道:“七姐!你可真是只看自己想看的,你说的这些,可有哪个是欢欢喜喜收尾的?那白蛇如今还被压在雷峰塔下呢!”
七娘恼恨地转过身:“就你们什么都懂什么都对!等你们哪一天喜欢上人了,你们才知道我的苦!不,也不都是苦,想想他,也甜,看见他也甜。可是甜过了又更苦,苦完了又会更甜。我真的快死了!随便你们怎么说,我也就只喜欢他,我也没办法!我要能自己做主从此不再想着他,我也就没这种苦了!不不不,全天下的人我都能不喜欢,我也不能不喜欢他!”说着这几乎完全语无伦次又绕口的话,她又急又羞,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又汪汪起来。
九娘听着七娘如火一样的倾诉,心中百感交集,也许七娘这样的性子,这样的敢爱敢说,也是一种幸福。她两世活了几十年,似乎也不明白,喜欢不喜欢一个人,怎么就不能自己做主呢。不知为何,赵栩那如落日如雾灯深深深的眸子,微微勾起的唇角如一弯新月,倏地在眼前闪过,九娘心陡然一慌,不敢再想。
七娘趴到枕上,还没哭出声,身侧却传来压抑不住的哭泣声。
六娘和九娘探头一望,晕,又哭了一个。
四娘背对着她们,全身都忍不住抽动着,看样子哭了好一会儿了。
连七娘都忍不住去看她:“四姐!你——你不会也——?”
六娘心中雪亮,又叹一口气。这相思太可怕,一入相思门,受他相思苦。唉!
九娘何尝不知道朝夕相对的四娘那点心思,无奈地和六娘对视一眼,也叹了口气。这相思之事,真正可怕!
六娘摇摇头,又庆幸阿妧还没开窍,一派天真无邪,若是她也喜欢上了苏昉,恐怕今夜她这纸帐都要被淹了。
七娘实在忍不住:“四姐,你是不是也喜欢谁了?你和我说说吧。”
四娘背对着她只是摇头低泣。七娘那些似火一般不知羞的话语,每一句似乎都替她说出了肺腑之言,她又是酸楚又是绝望。她甚至不能吐露一二,想到自己默默凝视的那个人,却只看着自己的妹妹,眼泪决堤般的涌出。
九娘躺倒在瓷枕上,少女心海底针,她现在身边有两根针了。
七娘问了好一会,忽然一急:“难不成你也喜欢燕王殿下?!”
啊——?九娘心砰地一跳,直直坐了起来问:“七姐!你喜欢燕王?!”
七娘脸一红,恨不得躲进瓷枕里去,一把抢过九娘手中的帕子,倒在床上盖住了脸不肯言语了。
九娘看着七娘,心中五味杂陈。七娘喜欢六郎?她摇摇头,觉得不可思议。这两人似乎从来没说过几句话吧,甚至见面的次数一巴掌数得过来。七娘怎么就如此一头栽了进去?想想赵栩那双眼睛,九娘脸一热,轻声问道:“七姐,你是喜欢他长得好看吧?可是他那样的人——”
七娘掀开帕子骨碌坐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大声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是长得好看怎么了?长得好看是罪吗?有错吗?他那样的人怎么了?他怎样了?!他对自己的妹妹那么好,连着对你也那么好!你落到金明池里,他一个皇子都肯跳下去救你!他哪里不好?!他是说话凶一点不客气一点,可他就是比谁都好!不就是喊你几句胖冬瓜吗,笑你胖和矮吗?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他长得好身手好心地好样样都好!在我心里,他就是那个盖世英雄!我就喜欢他!别说做侍妾,做奴婢我都肯!”
她声音发颤,眼中泪直往下掉:“你什么都不懂!我哪怕什么都不是,能守在他旁边,多看他一眼我都心满意足了!我怎么不能喜欢他了!他就算不是燕王不是皇子,我也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