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昉略一思索,指着自家的苏字那根分枝,沉声说道:“六郎,太初,不瞒你们,我翁翁一直身体康健,六十岁还赤足在田间健步如飞,胃口也一向好得很。去世前半个月我们还收到他的平安信,他在信里说自己走了十二里山路去看他一个老朋友一点都不累。所以我爹爹和二叔当初一直怀疑翁翁的死因。爹爹派高似带着人在眉州查了三个月,还特地又去了成都、泉州等地,毫无线索。不知道会不会和这个阮玉郎有什么关系。”
他一语即出,石破天惊。众人齐齐看向苏昉。九娘更是大吃一惊。
赵栩皱起眉头:“如果真是阮玉郎所为,那真是一石三鸟。既报复了泉州一案,又害得你爹爹丁忧,更使得蔡佑顺利起复!此人心机手段,实在深沉毒辣之极!而且就我所知,泉州案涉及两亿贯,最后缴回国库的,不过一千多万贯……”
陈太初也皱起了眉头,露出些忧虑之色。
九娘看他们士气又低落下来,便朗声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阮玉郎看来已经伺机而伏十数年,不惜卖身为优伶,勾结蔡佑,心机深沉,行事狠辣无度,就是泉州抵挡所一案,若不是表舅,谁能想到那小小抵挡所竟然能牵扯出亿万贯?可你们看,我们现在能从他逼嫁四姐到猜测他要谋逆,其实全因为我四姐不肯听他摆布。自古以来,人心最难谋算。他敢在表舅和表叔面前带四姐去见蔡相,可见他为人极其自大自傲,行事也爱大胆冒险。一步错就会步步错,阮玉郎肯定还会露出更多漏洞来。刚才六哥说的榷场是一个,程家也是一个,还有阮姨奶奶,也是一个漏洞!他利用的人越多,漏洞就越多!”
赵栩扬眉击掌道:“阿妧说得对!来!阿昉,接着说!”
苏昉沉声道:“阿妧说得不错,但阮玉郎如果是害死我翁翁之人,他就是一石四鸟,他还祸国殃民!”
众人一凛,看向苏昉。罗汉榻上的赵浅予更是星星眼闪烁。阿昉哥哥这汴京小苏郎名不虚传!
苏昉面容沉重,缓缓道来:“熙宁六年初,爹爹成为首相后,四个月内推行了十二项变革举措:整顿吏治;减轻赋税;盘查各州库银;废除差役法;废除青苗法;废除保甲法;全国重新清丈土地,按婺州的方法重造鱼鳞图册;设置各州贡院增设院试选拔贡生;增设大理西夏契丹的四处榷场;增设明州密州等地的四处市舶司;西北各路马场扩大;和女真、吐蕃开通马市。”
众人细细咀嚼着这十二项变革,当时皇榜一经颁布,尤其是科举上的变革,和精简庞冗的各衙门等项,引来士庶欢呼,深觉大赵中兴有望。
苏昉扼腕道:“可惜因为翁翁的去世,爹爹不得不丁忧,蔡佑起复后,这十二项推行了不到一年,就几乎被全盘推翻。随后蔡佑铸大钱,继续推行差役法保甲法青苗法,增赋税,关闭新开的榷场,倒行逆施,害得百姓流离失所者众,私铸大钱者众,逃避差役法者众、逃避强贷欠债者众!甚至举旗造反者众!”
赵栩露出赞赏之色:“阿昉,你真不该去做什么教书先生,实在大材小用了。你说得不错。还有,蔡佑起复后,新设的榷场和马市很有可能是因为他和阮玉郎的势力插不进手,才索性强行关闭的。那次导致大赵和吐蕃契丹女真的关系十分紧张。阮玉郎既然是要谋逆,自然要先祸国!他想使我大赵越乱越好,最好民不聊生,他才能名正言顺地跳出来救万民于水火!幸亏当年有张子厚出使,大赵和吐蕃羌族结盟了。”
陈太初皱起眉:“对了,张子厚也是蔡相的人!他上书拥立六郎你会不会有什么阴谋,会不会和阮玉郎有什么关系?”
赵栩点头:“张子厚上书前找过我。如果有阴谋,也无非是要我和老五斗,最后阮玉郎好收渔翁之利。不过张子厚是个真小人,应该不至于如此。他说蔡佑这两年十分贪财,处处伸手,背离了杨相公的变法之道。所以他和旧党的一些人十分不满。还有,他很看不上老五。”
听出他语气中还带着些微孩子气的得意,六娘和九娘几个不禁偷笑了起来。
张子厚是真小人?难道赵栩心里还有谁是伪君子不成?九娘暗暗嘀咕。
第95章
日头渐渐往西去,院子里的蝉声越发尖厉,西边的厨房上头,有袅袅青烟缓缓飘上碧天。
赵栩想了想,将那写着“阮”字的枝丫延了几笔,和“苏”字那根相交:“阿昉,阮玉郎要想乱我大赵,必定会与你爹爹为敌。”
陈太初对苏昉说:“可惜张子厚和你爹爹素来不和,不然倒可以合力打压蔡佑。不过我看阮玉郎拿捏眉州程家,除了钱财之外,恐怕也有利用程家要挟孟家、苏家的意图。阿妧问阮姨奶奶的那三件事,就可以肯定阮孟两家有仇。”
孟彦弼和六娘九娘都点了点头。
赵栩看向九娘:“阿妧,你问阮氏的三个问题,有一点很奇怪:你为何会怀疑你爹爹不是阮氏所出?”
九娘无奈地道:“古有孟母三迁,徐母自绝,陶母剪发断柱。阿妧觉得为人母者,哪有万事不为自己儿子的前程着想的?可是慈姑告诉我青玉堂以前十分宠溺我爹爹,还是婆婆搬出家法,硬把爹爹迁到外院,让大伯二伯带着进学的。后来他们做主让我爹爹和程家联姻,又硬塞了小阮氏给爹爹。如今又想把四姐送人。爹爹这些年仕途上也一无所成,还是靠着表舅才谋了实缺,所以我总觉得怪怪的,就想问一问看看她的反应。”
赵栩皱起眉:“我仔细琢磨过你和她的话。她答的是‘你爹爹若不是我生的,又是谁生的?只是他不曾叫过我一声娘而已。’这话乍听上去是说你爹爹是她生的,但如果不是她生的也说得通,有些故弄玄虚的意思。”
苏昉的手指在书案上敲了敲:“六郎说的对!我觉得大阮氏这样的言辞,是在故布迷阵,若是我们像太后娘娘、梁老夫人那样纠缠于阮玉郎的身份谜团,只会陷在几十年前的往事里。实际上几十年前的事,无论阮玉郎的身份还是表姑父是不是阮氏所出,除了阮氏和阮玉郎,根本无解。反而会让我们忽略了他们的行事目的、行事手段。”
赵栩笑了笑:“不错!我们根本不用管他到底是谁,反正他想要做什么我们就不让他得逞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简单、直接、粗暴,最是有效!”
众人都笑了起来。
苏昕疑惑地问六娘九娘:“阿婵阿妧,我有一件事不明白。阮玉郎算计你家四娘,要把她嫁给程家,或是给吴王做妾,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就为了讨好蔡佑?不说你家四娘心智堪忧,心眼小的像芝麻,做什么砸什么,就算她肯听从摆布,你们孟家也不会因为这一个女孩儿就去谋逆吧?一旦事败,程家肯定完了,只要你孟家不参与,虽然是妻族,若是将她一个庶出的女儿从族中除名,有太后娘娘在,应该也不至于被连累问罪。再说吴王总不至于做谋逆那种事吧?”
她指指画卷上的“苏”和“程”:“还有我们苏家和程家是姻亲,可我家婆婆是程家的出嫁女,程家出事,牵连不到苏家。阮玉郎这样,又怎么要挟我们两家?最多也就是我们两家没面子而已。”
九娘心中一动:“难道阮玉郎真正的目标其实是——?”
六娘想到的是:“三叔?”
苏昉则脱口而出:“青神王氏?!”
如果阮玉郎掌控了孟建和青神王氏,那自然就会牵连到三族之内的孟家和苏家。
陈太初皱起眉:“阮玉郎有了钱以后,所作所为都是要大赵越乱越好。阿妧,你爹爹是不是在户部负责这次南征军的粮草调配?”
九娘只觉得心惊肉跳,眼皮都猛跳了好几下。众人都静默下来。
赵栩和陈太初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夜州西瓦子外面惊心动魄的刺杀。
九娘强压着心头的不安,摇头道:“不会的,我爹爹虽然不聪明,可是绝不至于也不敢做出违背法理的事情。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何况眼下逼嫁未成,阮玉郎又拿什么要挟我爹爹?”
赵栩问:“阿妧,你爹爹近日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九娘细细思索了一番:“爹爹这几年忙于打理庶务和荣国夫人的嫁妆铺子田庄等事,早出晚归。回户部后,这两个月回来的更晚了,有时还常去阿昉哥哥家里和表舅说话,其他的并没有什么异常。”
苏昉沉声道:“不要紧,只要有迹可循,就能防患于未然,你细心留意着就是。”
赵栩点头道:“我也会想办法去户部看看的。对了,说到阮玉郎的财物,我们得想办法断了他的入账,查到他的出账。只要是物,必然需要运送,顺藤摸瓜肯定可以找到他藏匿的物资人马。”
众人都振奋起来。苏昉笑道:“六郎说的对!断源、截流,都能给他造成大麻烦。除了钱和物,还有一样很重要:人!阮玉郎在朝中利用的就是蔡佑一党,他搭上程家,无论为谋逆还是寻仇,都是要拖孟家和我们苏家下水。只要我们盯住牵涉到的人,总能发现破绽,甚至能预先料到他要做什么。还有,他既然和郭真人有关系,宫中会不会也有他的势力?”
赵栩沉吟了片刻,说道:“那就分三条线盯人:苏家、孟家还有程家是一条线,阮玉郎和蔡佑是一条线,宫里是第三条线。我们可以分头行事。阮玉郎的戏班子,我手下的人已经找到了,在汴京城他们就有三个落脚点,但这些天从没见过阮玉郎出入。我来派人盯着阮玉郎、程家。宫里也交给我!”
孟彦弼雄赳赳气昂昂地嚷了起来:“哎!六郎!宫里我行,殿前司、侍卫亲军、环卫官、三卫官、阁门、带御器械,只有我不认识的人,没有不认识我的!只要我有心打听,这皇城里飞进来的蚊子是公的还是母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六郎你的身份放在那里,反而不方便打听下面的事,还是我来!放着我来!”他一开口,众人又免不了一阵欢声笑语。
赵浅予也快步过来,拉拉赵栩的袖子:“六哥!宫里我也可以出力!我可以去圣人那里打听!还有娘的殿里有一个老供奉,一直暗地里维护娘和我们的,你还记得吗?说不定他也能知道些什么!”
赵栩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头:“好!阿予装傻卖乖最棒了!”
九娘赶紧叮咛她:“阿予可千万要小心!这个肯定是太后娘娘最为忌讳的事,你千万别让人察觉到你在追查此事。”
赵浅予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苏昉,又看看陈太初。
苏昉和陈太初笑道:“阿予你最棒!但是千万要小心!”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九娘道:“我会倍加留意爹爹和木樨院、青玉堂的。”
六娘也点头:“我和婆婆最亲近,明年又要进宫在太后娘娘边做事,打听到宫里什么消息的话,我就告诉二哥!”
“啊?”赵栩陈太初几个都吃了一惊。苏昕更是抱住六娘的手:“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要进宫?”问了一连串的话。
六娘笑着摇头不语。
“阿妧呢?阿妧不能和你一起进宫吗?”赵浅予这么多年一直盼着九娘能进宫陪她,听到六娘进宫倒是眼前一亮。
九娘笑道:“是的,太后娘娘仁慈,允许我一起进宫陪六姐几年。”赵栩和陈太初又吃了一惊。
六娘笑道:“不行,我可不要你陪,你还小呢,好好再念几年书!我早就和婆婆说过了。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哪需要人陪?!”
苏昉点点头:“阿妧,能不进宫还是不要进宫的好。”
赵浅予嘟起小嘴:“阿昉哥哥!”苏昉无奈地朝她笑笑。
赵栩内心已经转了几十个弯,不动声色地继续起方才的话题:“好,那孟家就交给阿妧和阿婵。苏家呢,一是要请阿昉告知你爹爹,看看能不能从船舶司着手截断阮玉郎和程家海上的生意;二来内宅里盯住王氏就行,要劳烦阿昕出力了。”
苏昉拱手道:“昉义不容辞!”
苏昕朗声道:“好!放心!我本来就一直盯着她!七月里她娘就经常来家里。对了,还有八月头上,青神王氏也来过一个娘子,还带着个小男童。听说是她的堂妹,也嫁到了东京。不过以前从来没来往过。”
九娘皱起眉头,十七娘的父亲王杰,是二房的庶子,嫡母和生母都早亡,在青神王氏一族里颇受欺压。十二岁时得了爹爹的推荐,他离开青神,进了东京国子监读书,二十五岁礼部会试后出仕,因爹爹托了人,就直接留京做了个小官。他结婚、生儿育女都在汴京,几乎没有回过青神。所以二房和青神王氏其他几房向来不怎么来往,这也是她婚后初到汴京后就和二房交往甚多的原因。但看来现在二房和其他几房又恢复了来往,只是这个嫁到东京的不知道是哪一房的娘子了,又嫁给了什么人。
陈太初当仁不让地道:“程家的商队和榷场就交给我来盯着吧。爹爹留给我的人里,有好些退下来的军中斥候。现在的榷场都在秦凤路和永兴军路,接壤吐蕃、大理和西夏。我可以派人跟去榷场。”
魏氏在罗汉榻上已经剥了一大碗葡萄,插上了八根银签子,走过来搁到高几上头,柔声对陈太初说道:“太初,你哥哥在秦凤军中多年,他和府州折家军、青涧城种家军的将领们都十分熟悉,你也可以写信让元初帮忙留意。”
赵栩为之一振:“这就再好也不过了,西北马、秦马都是天下最好的军马,只要有大批的马匹流动,肯定瞒不过西军的眼睛。最好还要请元初表哥留意西军里有没有人会和程家交往的。”
苏昉点头:“阮玉郎想要成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钱财、军备、私兵、支持他的文臣武将都不能少,还必须出师有名,才能改朝换代!”
九娘点了点画卷,疑惑道:“你们说他要是养私兵会养在哪里呢?会不会在福建?”
陈太初笑着摇头:“不会!我要是阮玉郎,养兵必定会养在西北!”
赵栩和他对视一眼,会心地同时说道:“西夏?!”
“西夏?”九娘皱起眉头。
陈太初看着九娘几个不解的神色,细心解说道:“福建号称八山一水一分田,多是山丘和森林,只有六州和邵武、兴化二军。生人尤其是武人一多,极易暴露。何况若他要起事,福建无论走水路还是陆路,都离汴京城都太过遥远。而西北则不同,我大赵禁军一分为三,最强的就是西军、北军和中央军。西军和北军合计近十五万人。而且西北各族混居,又接壤吐蕃、西夏和契丹,军民都很彪悍。多上万余武人,根本没有人会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