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初连声道谢不迭。
前边孟彦弼已高声唱到:“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歌声里却又多了苏昉清朗的声音,还有赵栩激越的声音。
车内的四个小娘子异口同声跟着他们低吟道:“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四个人互相看看,胸口起伏,忍不住热泪盈眶起来,又忍不住欢喜地笑,笑中有泪,泪中带笑。
随着赵栩一声清啸,牛车周围的近百部曲随从也高声喊道:“太尉安康!早日凯旋!”
车夫眼看出城上了大道,挥动鞭子:“得——驾!”
四个男儿郎并排比肩相视而笑,纷纷伸出马鞭探身相碰喊道:“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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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金明池又和春日不同,因不对士庶开放,清净了许多。即便如此,因为平时不少宗室子弟也爱呼朋唤友,来金明池赏景喝酒行乐。车内的小娘子们掀开车帘,看到东门也是人车不绝。
门口的一些郎君,见到赵栩和陈太初,纷纷上来行礼。还有些来自南京应天府和西京洛阳的宗室子弟,知道是六皇子赵栩,认识不认识的,都纷纷上来打招呼。赵栩在宗正寺担了少卿,少不得和他们寒暄几句。众人车马便在东门处停了下来。
路边停着的牛车里,不少宗室贵女带着要好的女伴们来游玩,听到声音,掀开车帘,发现和赵栩在一起的竟然有陈太初和苏昉,纷纷笑着喊了起来:“陈二郎——!小苏郎——!”也有和孟彦弼在勾栏瓦舍常遇到的贵女肆无忌惮地大声喊起来:“孟二!别娶范家的小娘子!——”
孟彦弼吓得赶紧离亲娘远一点。
汴京贵女们向来不矜持,又知道陈太初和苏昉是绝不会和宗室联姻的,更加肆无忌惮地朝马上的他们投掷荷包香包,好些个直接砸在了他们身上。
赵浅予大怒,探出半个身子就要骂人,被九娘苏昕笑着拖住了。
九娘看着苏昉和陈太初习以为常,一边躲避这些物事,一边温和地向那些贵女们拱手行礼道谢,心底十分得意,公子如玉世上有双!又不免奇怪:“怎么没人朝六哥抛却一番好意和青眼?”毕竟论美色,外面马上四人,赵栩当之无愧是最美的一个。
苏昕笑了:“这个我晓得!六哥和陈太尉是汴京城最不解风情的男子呢。谁朝他抛青眼,得的全是白眼,那些物事还会被当众丢回去,可不羞死人了?”
赵浅予却咬着唇,她不喜欢苏昉和陈太初对那些女子和气的样子:“阿昉哥哥和太初哥哥就应该和我六哥一样才好!”
苏昕笑得不行:“六哥素来特立独行,猖狂名士作派,这般无情倒也算了。我哥哥他们两个性子温和,若也变成这样,这汴京城里大半小娘子们可要伤心死了。太初社和东阁社的小娘子们怕能哭倒开宝寺的铁塔呢。”
九娘看着赵栩窗外挺直的背影,不知怎么想起前世,那时候汴京苏郎的名头天下闻名,就算带着她和阿昉一同出入,也会被那些热情胆大的小娘子们故意投掷私物。他也总是尽量避开,拱手谢过。是不是只有陈青和赵栩这样性格的人呢,才会肆无忌惮将自己真正所想表现在外呢。
进了金明池,众人牵了马沿着东岸往南岸走。池上秋水连波,波上虽然没有寒烟翠,衬着碧云天和岸边黄叶地,一样令人心旷神怡。
一早池中已经有些轻舟漂浮,远远的能看到西岸已有人在垂钓。东岸依旧有不少酒家,门半掩,社酒坛子堆在门口,显示出秋社日金明池里的热闹非凡。
到了南岸,穿过一片树林,就是金明池的射殿。每年春天,官家都会驾幸射殿射弓。招箭班的孟彦弼驾轻就熟,带着众人牵了马绕过射殿到了骑马场。骑马场地势开阔,绿草茵茵,不远处就是绵延开的山丘,山丘下面也有供射箭用的一排垛子,山丘上松柏耸立。
守卫的禁军早得了消息,小跑过来给赵栩等人行礼问安。部曲们按部就班地去各处守卫着。侍女们抱着一应事物,跟着射殿的内侍去偏房准备热水茶点浴桶熏香去了。玉簪跟着赵浅予的两位女史,带着其他女使在场外候着。她们心里比进去的小娘子们紧张多了,就怕万一谁摔下来。
随着日头渐中,骑马场里依然充斥着大呼小叫和笑闹声。
六娘和九娘都各摔下马一次,幸亏紧记着哥哥们的叮嘱只能从左边滚下马,还必须屁股先着地,两人都是平沙落雁,没被马镫挂住。
六娘是在走圈的时候重心不稳,歪着歪着就滑了下来。孟彦弼一手把她拉了起来,上下看看,大大咧咧地笑:“哪有学游水的不喝水?学骑马的不摔?咱们招箭班被箭插过的不知道多少人呢!没事没事,这里的地松软得很。来,继续学!”六娘咬咬牙,又爬上了马。
九娘学起坐倒是学得很快,骑感也好,半个时辰就求着陈太初放开缰绳,让她跟着赵浅予和苏昕转大圈。不料尘光看着温顺,却越走越快,直往前蹿,最后竟小跑了起来,无论怎么压缰绳都不肯慢下来。九娘实在坚持不住,不得已从左边滑下了马,把赵栩和陈太初吓得半死。
两个人飞奔过去。九娘却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身上沾了碎草,擦了把汗,转头就朝他们大喊:“快!快!帮我停住尘光!”
赵栩和陈太初默默地看着她鼻子上和脸颊上被汗水黏着的几根青草屑。
“阿妧,你动动腿挥挥手,走几步,我们看看你有没有摔伤。”赵栩柔声道。
陈太初忍着笑:“别急,摔下马记得先检查自己,骨头受伤的话就糟糕了。”
九娘愣了愣,原地跳了跳:“我没事!看!”她对着赵栩挥挥手:“看!我手没事腿没事,能跑能跳。”
苏昉替她把尘光牵了回来,看看九娘,伸手替她把脸上的草屑拿下来,笑道:“他们俩个在看你笑话呢,来,继续上马。罚他们轮流替你牵着缰绳。”
一个时辰后,八个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喂着马,一边说着方才的趣事。魏氏和杜氏策马从他们身边飞驰了过去,往那山丘上去了。远远地,传来魏氏悠扬的歌声:“言念君子,温其在邑。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
九娘几个小脸都晒得通红,听见魏氏的歌声,不由得都出了神。
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真是缠绵悱恻啊。九娘羡慕陈青夫妻毫不掩饰的恩爱和真情,心里怅然不已。
待山坡上的魏氏和杜氏策马回转,就看见场中孟彦弼陈太初和赵栩在策马疾奔,人人手上一张弓,朝那垛子上连珠箭齐发。四个小娘子跟着苏昉退到场外拍手鼓劲。那些外面的禁卫和部曲,女使们也纷纷叫好。一问苏昉,四个女孩儿竟没有一个拉得开五斗的弓,孟彦弼还得回去改订四个三斗的弓。笑得魏氏和杜氏不行。孟彦弼厚着脸皮抱着杜氏的胳膊求亲娘支援点银钱,又挨了好几个毛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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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正当午,西北金曜门外的官道上,骑马的少年神采飞扬,高歌不断。牛车上的小娘子们嘻嘻哈哈间或也跟着哥哥们唱上几句,后面的部曲侍女随从们也都精神抖擞。
苏昉当头,领着众人沿着官道向西拐上一条土路,又走了两刻钟,就进了一个小村庄里,好些扛着农具回来吃饭的农夫农妇们和苏昉打起了招呼。
“大郎回来啦!”
两边的农家瓦舍中纷纷走出来好些老人们,在门口笑着朝苏昉挥手:“大郎——大郎安好!”
也有好些孩子已经跑得飞快:“王翁翁!王婆婆——大郎哥哥来啦——!”
九娘掀开窗帘,一愣。这里是她前世留给阿昉的小田庄啊!王翁翁?王婆婆?难道?
车马最后慢慢停在晒谷场西边的一堵土墙前面。
九娘下了牛车,一眼看见那大门口站着两位神清气爽的老人家,正是青神王氏长房的内外两位老管家!他们身后的七八个仆妇部曲已经上前来替苏昉他们牵马,也都是长房的旧人。
苏昉笑道:“翁翁!婆婆!我们来了!”他转向魏氏她们:“六郎说今日有要事相商,最好找一个清净的地方。正好我娘给我的这个小田庄离金明池不远,所以就带大家来吃些粗茶淡饭,还望叔母们妹妹们不要嫌弃。”
魏氏笑道:“是我们叨扰了两位老人家,给他们添麻烦了。大郎莫要客套。”
赵浅予喊了起来:“好极了!这里好!我从来没来过田庄!阿昉哥哥,有鸡鸭吗?我想抓一只鸡玩!”她又皱起眉头:“都怪二哥给我们用五斗的弓!弓没拉开,我手臂疼得不行!啊呀,看!连阿妧都疼哭了!”
九娘拭了拭泪,笑道:“是的,很疼很疼,从来没想过开弓这么难!真疼!不过不怪二哥!”
赵栩等人下了马上前客气地给两位老人家见礼,见两位老人家行止进退有礼有节,应答自如,安排这近百人的车马队也井井有条,不由得很是讶异。苏昉笑着告诉他们:“四年前,表姑父去青神帮我外家办理了绝户,这些是青神王氏长房的老仆和部曲,因为放心不下我,都跟着表姑父来了汴梁,就落户在此。”
众人进了院子。这农家的院子里没有他们日常熟悉的花园假山池塘小桥,一条宽敞的青石路通向正屋,两边整整齐齐地种着各色瓜果蔬菜。六娘笑着指着院墙边的一排已经结了果子的花椒树:“看!阿妧!这里竟然也有花椒树!”
苏昉笑着说:“那些还是我娘以前亲手种的,我就只管浇水了。”
正屋前头是宽敞的广场,铺了青砖地。东头的井边上搭着葡萄架。孟彦弼伸手摘了一颗大葡萄塞入嘴里,囫囵不清地说:“阿昉,你家这个院子,倒和阿妧的小院子很像,她也种了葡萄,你们果然有缘,都只想着吃的!”
早有仆妇招呼魏氏杜氏等人坐到葡萄架下,尝那洗干净的紫宝石般的葡萄,还有金黄的甜瓜。
苏昉笑着看向九娘,见她眼中泪光隐隐,恐怕是手臂酸疼之极,这些年难得看到她这么娇弱,倒是很意外。
苏昕因来过两回,熟门熟路,已经牵着尖叫着赵浅予直奔西边去了。
六娘一看,也笑着轻呼道:“阿妧,快看那边!”
第93章
正屋西边种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树干粗粗,此时还是郁郁葱葱,不时传来寒蝉的鸣叫声。那高高的枝丫上头吊着两个秋千架,长长丝绳紫复碧,袅袅横枝高十尺,正是引起赵浅予尖叫连连的好东西。
苏昕用力将赵浅予推高。从后院跑出一大两小三只狗儿来,直奔秋千架下,围着裙裾飞扬的赵浅予吠了起来,摇着毛茸茸的尾巴,又转头跑到苏昉和九娘脚下嗅一嗅,欢快地转个不停,蹭个不停。冷不防不知哪里又跑出两只肥嘟嘟的花猫,也不怕生,凑到苏昉面前,甩了甩尾巴,又懒洋洋走去正屋门槛下头蜷缩着晒起大太阳来了。
赵浅予先是尖叫,跟着又大笑不已:“阿妧!六姐,快来一起荡秋千!”这时已经换了赵栩在用力推她,她飞得太高,几乎要越过西边的矮墙去了。
九娘站在原地,恍如隔世。前世她办完爹爹的丧事回来开封后,买下这遭洪水淹过无人搭理的小庄子,免了三年的佃租,亲自收拾打理,当时是不是也有一丝期盼?盼着得一知心人,孩子两三个,猫猫狗狗团团绕,瓜果蔬菜不缺,乡里乡亲淳朴,天天醉里不知时节改,漫随儿女打秋千。可是最后一年只带着苏昉来过两回而已。此时毫无准备地蓦然回来,心中热潮翻滚,旧地,故人,阿昉,还有她以前抱回来的小狗都已经生下了小狗。
“阿昉——?”九娘哽咽着唤苏昉,这一刻,她太想告诉阿昉,娘回来了,你带着娘回来了。她想站起来,双腿发软,站不起来。
苏昉却已经挽起袖子,走向槐树下的秋千架,并未听见九娘轻声的低唤。苏昕笑着喊:“哥哥!哥哥快来!我也要飞得像阿予这么高!”
陈太初走到九娘身边,蹲下身子,柔声问:“阿妧你怎么了?身上哪里疼吗?”自从九娘下车,他就发现她有些不对劲,又知道她是很喜爱这些农家农事的,就担心她是不是摔下马还是受了内伤,好强不肯说出口。
九娘泪眼朦胧地转过头,看到陈太初关切的眼神,没人问还好,一有人关心,她却像崩断的琴弦似的,立时止不住眼泪,喃喃道:“我——我没事。”
忽地有人轻轻搂住了她:“没事就好,想哭的话你哭一哭,哭一哭就好了。”却是魏氏。她虽然不知道这孩子为何这么伤心,可看着就心疼得很。
有时候,孩子只是需要人抱一抱,哭一哭就好了。太初,你真是不懂小娘子啊。
九娘被她一抱,实在忍不住,埋头在她怀里哭了起来。秋千架上的赵浅予和苏昕吓得赶紧下来,和六娘一起围着她问长问短,又责怪孟彦弼思虑不周,肯定害得九娘伤了手臂。
赵栩定定地站在槐树下,看着被一群人淹没的九娘,任由秋千架晃悠着敲在他腿上,第一次心里有种说不出滋味的虚空和酸胀,有些疼痛,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秋千渐渐停了,赵栩和被挤到外围的陈太初目光交会。两个少年静静地互相看着。
被许多人围着,九娘接过六娘的帕子擦了擦眼泪鼻涕,红着脸抬头对苏昉说:“阿昉哥哥,我只是想起你娘了,小时候她抱过我几回,对我很好。我来这里想到她就有点伤心。”
众人都静了下来。苏昉失笑道:“傻阿妧,我娘抱你的时候,你才生下来三天。我也抱过你的,你怎么会记得?我只勉强记得自己两三岁的事情,其他的都是爹爹娘亲告诉我的。”
九娘破涕为笑道:“我周岁的时候,家里头没人记得,你娘还来抱过我,送给我一个黄胖,我一直收得好好的,可惜被十一郎摔断了一只右手!”
苏昉一愣:“你周岁的时候?我五岁,已经入学了,那次应该没去你家。”
杜氏笑了起来:“她也记不得这些,都是慈姑说的吧。这孩子就是记着别人的好。”
正说着,王婆婆笑着出来招呼:“吃饭了!快进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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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堂里,梁老夫人强压着午后的犯困,细细打起精神来看着程氏,疑惑道:“你怎么突然要给阿姗定亲?”
程氏抿了抿唇:“娘,昨日我哥哥说了,已经给大郎进纳了开封府陈留县主簿的官职,虽是进纳的,也是个正经的八品官。家里怕他不安下心来好好做事,想给两个孩子先定下亲事。过个三年,看着他确实洗心革面好生过日子了,再行纳征请期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