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铺床的宝相吸了口气,大声道:“十一郎早间特地交待了千万千万要留着他的那碗浮丸子,说那是他的是他的是他的!说了三遍呢!”
九娘进门笑道:“姨娘你可不能再吃了,前夜的藕饼你多吃了三个,难受了一夜呢。这糯米浮丸子看着小,可会胀开来的。”
林姨娘从来没觉得自己受伤原来是件大好事,这十几天里,九娘子变着法子做了许多好吃的,她一吃就忘记自己脸上有伤了。
九娘自己一碗吃了几口,实在看不得林姨娘那小眼神,分了一些到她碗里:“就这些了!不能再多了。”
门口就传来十一郎的声音:“姨娘!我看你不像是九姐的姨娘,九姐倒像是你的娘!我的那碗你没动吧?!”
慈姑和玉簪都笑了起来,如今的十一郎,说一句就能让人笑半天,听着还真有理。
三人围着圆桌吃丸子,十一郎就说起秋收要去程家的事:“九郎十郎都高兴得很,他们已经去过了。说舅舅在报慈寺街买的大宅子极好,还请了戏班子。听说程家的表哥要求娶七姐呢。”
林姨娘吓了一跳:“不是说要求娶四娘子吗?”
十一郎摇摇大脑袋,满脸不屑:“程之才不是好东西,谁嫁谁倒霉。”不过无论四姐还是七姐,谁嫁谁活该。这话他没敢说,怕挨九姐拍脑袋。
林姨娘点点头:“你刚进族学的时候,就是他带着九郎十郎欺负你吧?你每天才带十文钱,他们也要抢!你九姐缝的书袋他们也要踩!都是坏东西!”
十一郎啊呜一口吞下一个浮丸子:“要我说啊,九姐你早就该动手收拾四姐和七姐了,你以前帮我打九郎十郎的时候那个爽利!啊——”
九娘拍了十一郎一巴掌,看着目瞪口呆的林姨娘笑嘻嘻:“他发疯说胡话呢,姨娘你什么都没听见。”
林姨娘嘴唇翕了翕,低头刮了刮空碗:“老夫人最厌恶动手打人了——”又抬起头来轻声叮嘱姐弟两个:“你们要是打了人被告到老夫人那里去,千万别承认!还有啊,拧这儿最疼还看不出!”她伸出手在十一郎胳膊内侧的软肉上一拧:“诺,记得就是这里!”
十一郎哀嚎起来:“姨娘!你真拧啊你!”
等十一郎哇哇叫着去请安告退了,九娘也要去正屋里请安。床上的林姨娘忽然拉住她的手:“九娘子——”
九娘一愣,坐了下来,柔声问她:“姨娘?”
林氏想了想,轻声问:“你库房里的,真的很多都是燕王殿下送的?还有你头上这个簪子——?”
九娘笑道:“燕王殿下没说过,就都是淑慧公主殿下所赐,姨娘到底想说什么?”
林氏松了口气:“九娘子,姨娘不会说话,你听了别生气啊。”她看了看一边的慈姑,轻声说:“你自然是千好万好的小娘子,长得好,学问好,人也好,谁能不喜欢你呢?可是你命不好,托生在奴肚子里头了,是个庶出的命。三郎君又是庶出的,咱们怎么也攀不上宗室亲王。要是燕王殿下万一真喜欢你,你可千万别答应他什么。老夫人的话总归是对的,孟家的小娘子,不管嫡庶,总归要做正头娘子的。你现在看着还小,可再过两年娘子也要给你定亲事了。你千万把老夫人的话记在心里头,别想着亲王府——啊!”
九娘一头扎进她怀里,抱住她:“我知道的,姨娘,你放心,我年纪小,人可不糊涂。你放心就是。”这大概是林姨娘至今说过的最正经的话了吧。
慈姑眼中湿湿的,谁能想到有一天草包阿林也长了脑子看得这么长远了呢,真是近朱者赤!
第90章
秋收这日,朝阳初升,汴京城各条大道上人来车往,热闹非凡。
报慈寺街在大内西右掖门外,贴着袄庙,过去就是开封府、西尚书省和御史台。报慈寺街往南有都进奏院,更有京中第一的万家馒头店,西边还有殿前司,可谓寸土寸金。住在这里的,非大富即大贵。
程府的四扇黑漆大门紧闭,角门大开。门口一水的各色社糕、社酒、社饭任街坊邻居过往行人享用。大门两边的石狮子批了红绸。门子下人头戴乌帽,身穿崭新的皂衫,肃立在车马处,等着程家的姑奶奶和小郎君小娘子们来。
程氏一行人的肩舆从角门进去,足足走了一刻钟才到了二门。虽然知道娘家有钱,但有钱到这个地步,还是让程氏有些心惊肉跳。这里的宅子,光有钱可也买不着。
程之才穿了一身璎珞纹油绿襕衫,头戴翠纱帽,脸上敷了粉,肤白唇红,等在二门处忐忑不安,再三提醒自己,不能看九娘,不能看九娘!那次中元节莫名其妙被人从车上弄下去打得厉害,除了那汴京城里霸王祖宗,还有谁那么无法无天?
看到程氏带着三个小娘子下了肩舆,程大官人的妾侍黄氏赶紧带着后宅管事的媳妇上前行礼。程氏一看却是旧识,便让小娘子们行礼称呼她一声二娘。
程之才规规矩矩问了安,目不斜视地引着三个表弟往前厅去。
程家正厅里富丽堂皇,色彩斑斓。程大官人受了外甥外甥女们的礼,问了几句功课,给她们一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黄氏带着女眷们去里间喝茶说话。九娘扫过几眼,诧异这位正牌的舅舅除了有钱,还是位好唐风的。四尺高的六扇鸟毛立女屏风上画着树下仕女。不设罗汉榻,却设了赤漆胡床,两边放了魏晋时候的八腿壶门独坐榻。
程氏咋舌不已的是两侧曲足香案上的四株三尺高的红珊瑚,边上的撇脚案上还有两尺多的三彩双峰骆驼。四娘和七娘看着案几上的蔓草鸳鸯纹金碗里,堆满了各色瓜果。一应器具非金即银,却不流俗,处处也是大家风范,不由地对这商户舅舅家刮目相看起来。
这一日,喝茶吃饭用点心,无一不考究精致,更有眉州的不少特色菜肴。饭后众人在花园里,戏台子隔水而搭,上头白素贞正唱着:“虽然是叫断桥桥何曾断,桥亭上过游人两两三三。对这等好湖山我愁眉尽展,也不枉下峨嵋走这一番……”
黄氏笑着给程氏斟茶:“这园子紧靠着就是开封府的后墙,若不是过节,平时还不好听戏呢。”
程氏随意问起这宅子的事情。黄氏也很是得意:“这宅子原先是端明殿学士王大人的宅子,听郎君说,还是蔡相使人打了招呼才买下来的。虽是浅窄了些,待娘子和家里人搬来,也还勉强住得。”
七娘问:“我外婆和外翁要来汴京了吗?”
黄氏殷勤地答道:“年后就要来的。到时候七娘子可记得多来走动走动。”
九娘听着,猜测程家这两年怕是通过阮玉郎和蔡相亲近了起来,便笑着问:“我看舅舅家里许多物事不似咱们大赵的,稀奇得很,也不知道都从哪里弄来的珍奇异宝。”
黄氏掩嘴笑了:“九娘子年纪小见识倒广。这几年家里在广州做海上生意,你们看到的不少东西都是大食、爪哇来的,还有什么安南、真腊、暹罗也有些能看的。那些个珍珠玛瑙水晶珊瑚,咱们看着值钱,在那边都是按斤两算,用些茶叶瓷器就换了回来。”
九娘指着黄氏头上的黄金花冠问:“二娘这个也稀奇,莫不是也用茶叶换来的?”
黄氏笑得不行:“这可不是,这是西夏那边来的,说是党项族的花冠,重得很。”
九娘瞪大眼:“舅舅还在西夏那边也有生意?”
黄氏捂了嘴:“如今河东路和陕西路的榷场,你舅舅跺一跺脚,榷场也得都抖三抖。”她转向程氏讨好道:“你哥哥给你们又备了不少礼,这几天西夏那边新到的好皮子,那白骆驼皮做的白毡最是难得,还有好些药材,都包好了。还有你家里阿姑妯娌什么的,也都各备了两张沙狐皮子和两包药材。郎君也都让奴准备妥当了。”
戏台上白素贞已经唱到:“俺、俺、俺、俺盗仙草受尽艰苦,却、却、却、却为何听信那谗言诬告?将、将、将、将一个红粉妻轻易相抛!……”
不一会儿,侍女来请程氏,说大官人在花厅等着。程氏的眼皮跳了几下,叮嘱小娘子们不要乱走动,带着梅姑去了。四娘和七娘都紧张得很,看看九娘。九娘却专心看着戏台。
花厅里,程氏说得口干舌燥,一看坐在上首的兄长全无反应,不由得发愁。她自小在眉州能横着走,全因为爹爹和几个兄长尤其这位大哥格外宠溺她。
“大哥,我阿姑说了,那阮玉郎要对孟家不利,大郎又和他走得近,家里实在担心。你说他是阮氏的哥哥,为何不来找他妹妹,却找上大郎?没有什么图谋谁信?这几年大郎和九郎十郎在汴京城里——”
程大官人笑了起来:“年少轻狂?有什么要紧?等大郎进了开封府做官,他就是想轻狂,后面还有台谏盯着呢。倒是阮郎君,正因为他是阮氏的哥哥,才想着要帮妹夫一把。你们这些年巴着苏瞻不放,得到什么好处了?名还是利?妹夫这个年纪了,还在户部仓部司做个八品的小官,怎么,等你家老太爷老夫人一走,你三房六个子女就靠你那点嫁妆吃一辈子?”
程氏一时语塞。
“阮郎君是个有本事的,他年少就去了南方,不知道妹妹糊里糊涂竟然做了妾,这才耻于上你家的门,这亲戚不算亲戚,下人不算下人的,叫人家递什么名帖好?”程大官人叹了口气:“你不懂,他替蔡相经营的东西多着呢,他哪里用得着找上大郎图谋什么?要不是他在赌场里正好听见大郎说起孟家,实在看不下去他被人坑,顺手拉了大郎一把,大郎在开封早被坑死了。你们做姑母姑父的可有替哥哥看住过他?要不是他想看着点妹夫和外甥们,就凭大郎,能结交得上他?你们以为他真是唱戏的伶人?好些个宗室子弟看见他还不都毕恭毕敬的?就你们孟家,又有什么值得他操心对付的?真是坐井观天!”
程氏脑子也不糊涂,立刻说道:“哥哥!你可是在替蔡相做事?蔡相和表哥可是从来都不对付的!咱们家做生意掺和到朝堂去可不是好事!”
程大官人拈了拈自己的美髯:“妇道人家你懂什么?没有阮郎君的引见,没有蔡相的面子和手段,这两年海上和榷场和我程家能有什么干系?”他指了指自己脚下:“这种小宅子,也要三百万贯。我买下来不过给大郎成亲用的。”
程氏一呆,娘家豪富她知道,可豪富到这个程度就不免让她心惊肉跳了。
程大官人端起茶盏:“你给孟家做牛做马半辈子,可有人心疼过你?爹爹给你的十万贯嫁妆,如今还剩了多少?苏瞻和蔡相不对付,现在还不都是拥立吴王殿下的。你听哥哥的不会错。要不是爹娘心疼你和阿姗,我会放下这老脸找你?将来大郎手头不说千万家产,分到他手上百万家产总有吧?以后还不都在阿姗手里,你觉着该是谁求谁?”
程氏心中一酸,低了头:“爹爹和哥哥待我好,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上个月真的在和苏家二表嫂议亲了,就等重阳节要相看——”
“你还想着和苏家议亲?”程大官人放下茶盏,皱起眉头:“当年苏五娘和苏瞻要私奔,可是你去告诉姑母的!要是哪一天姑母开口告诉了苏瞻呢?你还真是糊涂了!还有五娘和苏瞻的事,王九娘也问过你吧?你是怎么说的?你倒是忘得快!可要我好好提醒你?”
程氏眼前一黑,打了个寒颤,肝胆俱裂,下意识地喃喃道:“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不关我的事,表哥不是没去吗?九娘,九娘——她问我,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程大官人看着妹妹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你是不懂事还是因为别的,我们兄妹俩就不用多说了。你姓程,一辈子都姓程。哥哥也总会护着你的。我实话告诉你,孟建你是靠不住的,家里娇妻美妾,儿女成群,外头还养着外室,儿子都两岁多了,只瞒着你们而已。你和阿姗,只能靠着程家才行。”
程氏几疑听错,抬起头问:“哥哥说什么?谁养着外室?谁的儿子?”声音破碎开来,几乎她自己都听不清。
程大官人沉声道:“你的好丈夫我的好妹夫孟建,四年前从青神回汴京没多久,王家五房就送了个娘子过来,一直养在曲院街的外宅里。”
程氏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看了看兄长,一语不发往外走。梅姑一把搀扶住她:“娘子!”
程大官人喝了一声:“回来!你可是眉州程家的女儿!坐下!”
到了晚间,吃完晚饭,程大官人又按汴京习俗给她们都备了葫芦儿、枣儿,花篮里头装满了瓜果社糕,亲自带着程之才将她们送到角门外。门外已经多了两辆牛车,装满了礼物。
程氏告别兄长,上了牛车,腿一软几乎栽倒在车里。梅姑赶紧将她扶住,才觉得程氏全身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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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桃源社的社日。
太尉府的马厩比正院还大,几十匹马儿各有各的马舍,干草堆叠。天才蒙蒙亮,十分干净整洁。七八个马夫忐忑不安地看着面前的少主人,今天出什么事了?怎么剩下的这几匹马不用他们干活?难道自己活不好要被退回枢密院?
十几个部曲捧着箭袋、格弓、剑、银枪也在边上发呆。这二十来号大汉被陈太初支开到廊下偏房里时都有些心惊胆战,可看看少主人笑眯眯的脸,好吧,仆从主令。
不一会儿,垂花门处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陈太初眼前一亮,几个小娘子兴高采烈地跟着魏氏杜氏进来了。赵栩苏昉和孟彦弼紧随在后。二十几个女使、侍女、部曲跟着,这宽敞的院子里立刻人满为患起来。
早就收到魏氏的嘱咐,九娘她们四个都穿着粗布衣裤,布巾包头,脚蹬木屐,像四个小村姑,就是这样,也掩不住张张小脸春花般娇嫩。
九娘一见陈太初,愣了愣,绽开了笑颜。六娘和苏昕也围着他看了又看,笑不可抑。
她们都见过陈太初一身直裰温雅如玉,也见过他一身军中紫衫英姿飒爽,更知道就算七月暑天里,陈太初也从来不穿宽敞随意的凉衫道袍之类,还曾被孟彦弼笑说他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今早陈太初却穿着天青色的短衣长裤,一条靛青色长布围束腰,打了绑腿,穿了双蒲鞋,袖子直挽到胳膊上,除了依旧肤白如玉,身姿如松,真和那虹桥码头搬货拉车的小工一样了。
连赵栩几个都围着他转了几圈,啧啧称赞。
“要是虹桥码头上的小工都长成太初这样,那些个麻袋恐怕能自己从船上跳去车上!”孟彦弼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