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他上楼梯时嘴里咕哝着“该死的海盗”、“讨厌的贝克特”之类之类的话,不由一笑。
之后的几天十分平静。
诺灵顿仍然保持着绅士风度,偶尔会来总督府和我们吃顿饭;他也信守诺言,没有去参加此次远征,尽管我认为我的话对他已经不该再起约束力。每天起床后,我梳洗一番,陪着丽萃逗逗小比利,和父亲喝点早茶,听着他时常的唠叨——我发现,父亲比以前越显衰老了——再和威尔聊聊天,贝克特的马车就到了。
蓝白双色的办公室平静温馨,推开窗子便是明媚的加勒比海。
早已习惯。
浓浓的咖啡香,淡淡风信子和勿忘我芬芳,加上有时咸涩、有时清新的海风,让人觉得奇怪,闻久了又觉离不开。
他说的没错,这么悠闲的日子,他懒怠了,我也变得懈怠;极其懈怠,以致于没有注意到某些变化。
直到某日傍晚,他亲自送我回家,然后坐在客厅中。
诺拉送来了香醇的红茶和美味点心。
我们坐在窗边小圆桌旁,细嚼慢咽;他吃得极其缓慢,我还以为他是不是已经喝过下午茶了。
一杯茶见底,他静静开口:“伊莎贝拉,这几个月我过得很不错。”
我微微一笑,吃下一块点心:“我很高兴。”
他放下茶杯,略略解开领口,从里面取出一根银链子;我惊讶地看到,那根银链子上拴着一只十分精巧的蓝宝石戒指,白金环和托底,宝石周围是细致的花纹。我莫名其妙问道:“你的戒指干嘛不戴在手上?”
他笑了:“另一枚还没有得到她的同意,所以我不能戴。”
我愣了下,还没等我说话,他又开口:“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呆了呆,没有回答。
“小怀疑论者,”他镇定自若地把戒指收回原位,“不过,今天有件事告诉你,我——我明天出发。”
勺子落在银盘里:“出发?去哪里?”
“西班牙人,我们要抢在他们前面,”他耸耸肩,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我接受了国王的任务,在嘉德男爵牺牲之后——”
“你真是疯了,”我惊愕地看着他,“勋爵先生,你不认识嘉德男爵?”
“相反,我认识他,”卡特勒贝克特轻松一笑,“一个没有脑子的莽夫,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先女王的一把好剑,仅此而已。现在,这把剑已经丢了,我想是时候为王国换上一把新的,更加锋利的了。”
我定定地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似的,可那双蓝绿色的眼睛里确实没有一点紧张或郑重,他脸上仍然挂着一抹笑容,很是优雅地用丝质手帕抹去嘴边的奶油沫,甚至有闲心评论一句:“等下我要向厨房女仆表示敬意,的确非常好吃。”
“你彻底疯了吧?”我烦躁地问,“先告诉我,你对美人鱼了解多少?对女巫的魔法又了解多少?”
他微微点头:“我听说了美人鱼的事情,但是我并不觉得是问题,这不过是一点小麻烦。”
奇怪的是,往常我喝茶时都会觉得精神,可现在我有点犯困了——我努力睁大眼睛,可眼前只觉得似乎有一层云雾在晃动。
我确实晃了一下。
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一只发凉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子爵阁下,你有点不对劲。”
我头昏脑涨地说:“我看……是这茶水……不对劲……”竭力睁眼,我忽然发觉,他那杯茶似乎一点没动?
耳边传来低语声:“伊莎贝拉,你的冒险精神令我钦佩,但也令我担忧。”
我费力地抓住他的手,想听清楚他说什么。
茶水里的药效此时完全发挥出来。
伊莎贝拉挣扎着陷入沉睡。
卡特勒贝克特抱着她,一贯苍白的脸上露出复杂笑容。
先女王派和国王派如今势均力敌,若不是前些日子嘉德男爵阵亡,先女王派也许会反超一头;因此,卡特里克伯爵与敌对势力一番唇枪舌战外加明枪暗箭后,这个任务落在了国王派手里;贝克特抢先接了过来,其实国王派里没有多少实干家,卡特里克伯爵是个完美的构想者,一个马基雅维利主义的忠实信徒,但很可惜,此人在有一个无比精明而阴险的头脑同时,还拥有一个倒霉至极、极为虚弱的身体,因此这些事情他不得不另派他人。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原来历史中,贝克特死后,可怜的国王不得不和海盗联合来夺取不老泉的秘密。
伊莎贝拉不再敌视他,他心愿已了,他也知道让斯旺一家接受他恐怕极为困难。
他决心夺得伯爵之位。
卡特里克应允他,只要他此次成功,就能获得国王签署的晋封命令和一块靠近苏格兰的伯爵封地。这将是他迎娶伊莎贝拉的聘礼,他颇有些苦涩地想,就像诺灵顿以晋升和准将头衔迎娶他人一样;他早已不是贵族(即使他现在还由贵族头衔),可他的想法仍然和这些贵族傻瓜一样。即使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伊莎贝拉——或者说,为了她的家族,为了她那可恶的爸爸。
伊莎贝拉。
他不由微笑。
美丽的名字,还没到唇边便足以让他愉快;那双纯澈的蓝色眼睛,不管是生气、冷漠还是面无表情,亦或是微微的喜悦,只是看一眼,都能让他的心变得柔软温暖,只觉得被灿烂阳光笼罩住,忍不住想要靠近——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却又不自觉地被其深深吸引,然后——陷入其中,使劲拔却拔不出来,如今依然。
他凝视着贝拉洁白的额头,犹豫许久,在上面落下一吻:“再见……”
客厅的门开了。
走进来的,是美艳而警惕的伊丽莎白,和头发花白、神色冷淡而略带厌恶的梅瑞尔伯爵,威瑟比斯旺总督。
总督快走几步,把大女儿接到怀里,冷声说:“勋爵先生,希望你的行为能够配得上贵族头衔,至少不要对我的女儿做某些事情。”伊丽莎白则关切地握着伊莎贝拉的手,打铃叫来女仆拿外套过来。
卡特勒贝克特冷冷一鞠躬,道:“请好好照顾她。如果我没有回来,请把这封信交给她,并请她记得那枚钥匙和我在办公室的柜子。再会了,伯爵先生、特纳夫人。”他干脆利索地站起身来,最后看了眼沉睡的女子,随即毫不留恋地走出大门。走出庄严的大门,他终是回过头去,看着这座白色大宅。
☆、悲剧结局 一
秋去春来。
一年又一年过去。
斯旺大宅依然洁白无瑕。
总督先生早已退休,头发全白,连假发都不需要了;他身体渐渐变得虚弱,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壁炉前度过。他早已习惯于把双脚放在壁炉前烘烤,而起皱的双手也不能让他再策马奔驰或果断开枪。唯一让他有所慰藉的是,伊丽莎白的儿女们依然愿意围在老人身旁,大儿子比利已经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两个女儿伊莱莎和贝尔一个十岁一个六岁,都是最活泼可爱的时候,让老人极为开心。
可是无人之时,他还是会怀念心爱的亡妻,和进入修道院的大女儿伊莎贝拉。
十一年前的那个噩耗。
他不为贝克特可惜,但是他无法劝服心灰意冷的女儿。
噩耗传来一月之后,伊莎贝拉在一个昏暗的黎明离开家,前往苏塞克斯的修道院。他和得知消息的诺灵顿紧紧追赶,终于在修道院大门口追到了人;只可惜伊莎贝拉主意已定,他拖都拖不回来,只能任由女儿走入那高大的围墙。
都怪贝克特。
出征前,贝克特留给了贝拉一枚钥匙,在贝克特失踪消息传来后第三天,伊莎贝拉打开了贝克特的办公室保险柜。
里面是蓝色的信封。
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贝拉,包括那封要命的信和那枚蓝宝戒指。总督先生这才知道,贝克特离开前本想向伊莎贝拉求婚,但是他认为自己爵位不够,因此接了最危险的任务,前往白帽湾,一去不回。蓝宝石戒指,是他们的订婚戒指,贝克特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果他安全回来,贝拉会答应他。
斯旺总督费尽心机,也无法把女儿劝回来,最后他不得不离开。
诺灵顿却没走。
修道院旁边立起了一座小房子。
从那天开始,修道院外面多了一位修士,此人面容英俊、眼镜湛蓝,颇得周围农家少女喜爱,不止一人曾经向他表达过倾慕之情;只可惜,这位青年修士一无所感,每日砍柴挑水,没事时就望着修道院围墙发呆。
修道院的来访者固定。
第一个十年,来访者是一位年老绅士和一对夫妇;
第二个十年,来访者中已经没有那位老绅士了,只有这对夫妇和他们的几个孩子;
第四个十年,修道院的来访者渐渐失去了踪迹;
第五个十年,一个明媚美丽的春日,初级见习修女敲门后,走入院长的祈祷室:“夫人?”
院长停止祈祷,但没有回头:“怎么了,茜茜?”
“……那位修士先生,”见习修女茜茜犹豫着说,没注意到院长一瞬间的僵硬:“修士先生,昨晚去世了。”
片刻的沉默。
年老的院长望向窗外明丽天空,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会为他祈祷的,请好好打点他的身后。”茜茜答应着离开。
天空多么美啊。
(完结)
☆、喜剧结局 一
伊莎贝拉倏然睁开眼睛,一眼看去是精致的白色镶嵌浮雕天花板,简单大方;她这时才发觉额头上已经微微见汗了,随手轻轻抹去。让她不解的是,她怎么会做这样的噩梦?即使生活已经很令人满意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掀开柔软的薄被,迷迷糊糊坐起来。愣了两秒,她才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摸了摸身边:果然,一手冰凉,这个倒霉的家伙又到哪里去了?!
自白帽湾回来后,半年时间匆匆而过。
先是某人的伯爵晋封礼,以及随之而来的隆重求婚;想起此事她禁不住咬牙,一个破求婚而已,至于吗?鲜花、乐队、彩带、鸽群、香槟,外加上一串吓人的钻石项链,搞得皇家港口众人不知所谓,还以为这是什么正式的订婚仪式呢!悠扬美妙的乐声中,某人单膝跪地,严肃地献上那枚蓝宝石戒指,气得她当场落跑,撂下一堆人在港口发呆,后面跟着个紧追不舍的银头发“贵族”!
最后一气不知道跑到哪里,她被他堵在一个死胡同里。
周围一人没有。
她不清楚,这是求婚还是逼婚?
被拒绝后,他并不气馁,只是平静收好了戒指:“我有耐心,只要你不嫁给诺灵顿。”说罢,他扶着她离开这里,一边还说:“体力不行,跑了这么点路就喘成这样。”她气得直瞪眼,使劲推他他也不松手,只能慢慢回家。
从此后的一个多月里,他成了斯旺大宅家的固定客人。
连斯旺总督都被他缠得消磨了不少脾气,伊莎贝拉却仍然不松口。
他从不提及在白帽湾的冒险,只提过一句:“那里的美人鱼尸体不算太多。”
不过此人吃过晚饭后必定离开。
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他吃过饭后正打算离开,伊莎贝拉说道:“一楼有客房。”于是,那天他没有回去,留在斯旺大宅里过夜,当然是在总督的严密监视之下。只是总督年迈,盯了没多久就睡着了,这时房间的暗门打开,伊莎贝拉穿戴整齐走了进来。
他握住她的肩膀:“为什么不接受。”
“那杯茶里,是你放的安眠剂?”伊莎贝拉直直盯着他,“我不需要一个能够随时催眠我的丈夫。”
“我知道,你不让诺灵顿去冒险,所以事先没告诉你,”贝克特叹了口气,“我认为,你的冒险精神,不比那个伊丽莎白少,所以……我绝不会再这样做。以后有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再隐瞒。”
壁炉里残留的火焰忽明忽暗。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吻的感觉,唇如其人,凉冰冰的,却异常柔软。
一周后的订婚典礼极为隆重。
鉴于此人早有预谋。
三个月后的婚礼让皇家港口的人在半个世纪内都津津乐道,他们说,国王的女儿出嫁也不过如此了。伊莎贝拉斯旺从此更名为伊莎贝拉斯旺贝克特,如果她不是故意忽视前面的那个象征贵族的“德”字样的话;从此她也成为了利文斯顿伯爵夫人,因为利文斯顿是贝克特在苏格兰的封地,他自然也是利文斯顿伯爵。
斯旺总督还是很讨厌贝克特。
新任利文斯顿伯爵很受皇帝重用,结婚后有不少时间需要东奔西跑,但是他尽可能地把这些事情交给有能力的下属去做,自己更喜欢陪着(缠着)伊莎贝拉。不过最近事情比较多,因此有时候伊莎贝拉会遇到这样情形:睡完懒觉,发现人不在身边,而且走了很久了。
但这次她没猜对。
她刚穿上拖鞋,门就被轻轻推开:“……贝拉?”
贝克特显然是刚刚赶回来,风尘仆仆,头上还带着些微露水。他脱下斗篷,顺手扔在一边的椅子上,把刚睡醒的人又按回床榻:“外面冷,起雾了。”地处海边,就算只是秋初、又起了雾,天气也要比内地冷得多。伊莎贝拉睡眼惺忪,根本没听清楚,只是扯着他问:“你去哪里了?”
“巡视,最近据说有被诅咒的海盗船四处游弋,不安全,”贝克特在壁炉前烤了烤,把外衣换掉、穿上家居服,“又是一个不愿跟我们合作的,榆木脑袋,连巴博萨那恶棍都低过头……”他一边评论着打过交道的海盗和即将对阵的海盗,一边又站到壁炉前,再次烘烤;他倒不冷,在植物学湾的极端气候早已习惯了,不过心疼新婚妻子娇弱,所以像只烤鹅一样在壁炉前面不停翻面。
彻底烤暖和以后,他不再提及公务之事,坐在床边。
伊莎贝拉迷糊了一会儿才看清楚他的表情,脸立刻红了。
她微微咬牙,不肯理会某人的期待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