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一看那卷轴,就有些吃惊,特别是对他口中说的委托,但她一时没有接话。
姬公子哂笑了一下:“有了委托,你们公子不会不接吧?”
揽月才从惊怔中回过了神,却依然是谨慎地说道:“委托的事需要与公子商议。”
她们并没有单独接委托的权力,甚至接下了委托之后执行的都不是她们。
姬公子掂量了一番手里卷轴,说道:“自然要见你们公子,你替我去安排。”
揽月看着他良久,终于觉得这事还是审慎些好,连公子在宅中都对此人采用放逐的态度,足见一斑。
听到姬公子要委托任务,而且是揽月借由红腰的口转告谢衣,红腰问:“公子,这个人已经瞎了,他要委托我们的事,只怕多半不好处理。”
一个瞎子,却手段超凡进了乌巷山,藏身半个月引起主人的注意。要说是为了过好日子,他已经成功了。
这天下,相信不会有比乌巷山更太平的地方了。
特别是身残志坚的人,意识要比常人更深重,这个时候说是执念也不为过,姬公子这时候带来的委托,肯定不是小鸡啄米那种难度。
谢衣对着空的油灯顿了一会儿,良久说道:“二十多天以前我派人去陈国境内的东坞山取一味良药千机草,因为陈国境内现在一片混乱,从他们的国君莫名失踪了以后,有半数地方都成了荒山,而此刻在我们宅院内的这位姬公子——正是陈国的这位君王。”
东坞山来回需要数月时间。那个时候想来陈国已经被晋王率领的大军攻占大部分了,陈国,是救不回来了。
此刻依然顶着“陈王”头衔的姬无双,也不想救他的国了。
红腰沉浸在惊憾中,陈国之君?任她再有想象力,也不可能想象到,出现在此的那人会是一国之君。若非说此话给她听的是谢衣,红腰几乎不会去相信。
而一个国家的君主,为什么会眼盲,为什么会狼狈至此来到乌巷山,要委托他们这座山里的人干什么?光是这个人好像就成了秘密。红腰的记忆中,没有谢衣这所宅院的具体地点,但陈国到这里,定然是路远迢迢,路途险阻。
谢衣目光淡淡就像透明:“红儿,你说他这一路到来,有多少人为他而死。”
红腰回答不出,她甚至觉得一丝寒凉蜿蜒在胸口。
傍晚的时候,谢衣带着红腰去见姬无双,姬无双一看见他就摊开了掌心卷轴,似笑非笑看着谢衣。
谢衣的目光落到姬无双脸上:“姬公子,门第中每年接收的委托是有限制的,你这份委托,我们接不了。”
是超限了也罢,是不符合规矩也罢,姬无双这个委托既然不合时宜,来的也不合道理,谢衣拒接一样有情有理。
姬无双眼盲,可身上的寒气就好像是浸在冰湖里,这张如玉温笑的脸一点也让人感不到亲切。
“我觉得谢衣公子是有私心,私心不想接我的委托。”
谢衣在他面前拢袖,说道:“姬公子说的也没错,私心本就是这个世上人人皆有的东西。”
姬无双问道:“你连我的委托是什么都不去看一看?”
谢衣的回答也简单:“不必看。”
就好像你不用看也知道四季如常,本性不移。
姬无双的笑渐深:“可是你不能拒绝我,谢衣。”
他忽然伸出手,并起两指闪电般地向谢衣袭去,红腰几乎条件反射地吹出了竹叶刺,她对这个人有种天生的敌对,刚才就把竹叶刺握在了手里,面前的人一有异动她就也立刻动了。
竹叶刺里是麻药,红腰的准头直接击中了姬无双的手背,姬无双顿觉一麻,手到半路就落了下来。
红腰往前一步,神经警惕地绷起。
姬无双却在反应过来中招的时候,再次低低地一笑:“果然瞎了就废了。”
他居然想通过偷袭达成目的,似乎是在他的感觉里,谢衣站立的位置已经足够近,只要一击制敌就可以胁迫。
谢衣依然保持那个拢袖的动作,看着姬无双:“你看,这就是委托不能达成的理由,能让你用命相拼,这个委托就得用更沉重的代价来换。”
即是说姬无双不是一个善始善终的人,他自己付出了多少,相应的他要得到的便会让别人更凄惨。
乌巷山里的人,怎么能做这种事。
“你一开始就来错地方。”谢衣说。
姬无双含着模糊不清的笑声:“我没有来错,谢衣,你闻不到吗,血的味道,就在你身边。”
谢衣垂下眼眸,终于放弃了说服他。他看向旁边红腰,红腰会意,也不留恋地跟随谢衣离开。
可是姬无双却一直“盯”着那个方向,嘴角勾起笑待听不见脚步声,他刚才说的是真的,不是什么暗喻,而是纯粹字面上的表示,谢衣的“身边”,就是鲜血的味道。
红腰走在谢衣的身边,有些不解地抬头看着谢衣,那个姬公子是一个君王,但是公子面对他时候,好像一点也不介意。
“你刚才的反应很不错。”谢衣忽然回头,对红腰一笑。
红腰怔了怔,不由轻轻垂头:“奴婢没有想到他会偷袭公子。”
没有想到还有那样机敏的反应,果然是有天赋在里面的。
谢衣慢慢勾唇,想不到姬无双眼睛看不见,感觉却是真的敏锐。两次见红腰,他就起了疑心。
在乌巷山宅中偷袭谢衣,这种行为简直是自毁长城。
揽月晚间去服侍姬无双的时候,眼神间都带了这种凛意,她甚至不介意姬无双再丢过来什么东西,这样她就可以原样返回到他头上。
揽月挑起寒凉的声音:“公子让我转告,姬公子的委托不能答应。但如果姬公子愿意,他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帮忙,就是医好姬公子的眼睛。”
其实对于一个瞎子来讲,能重见光明是命运的恩赐,愿意活在黑暗中的人怕是还没有。
可姬无双的反应真是微妙,“一双眼睛,就能抵偿?”
揽月依旧泠泠:“公子不会勉强,姬公子若是留在乌巷山,自此远离世俗,公子也会愿意帮忙。这些都是公子能做的,但光明和自由之外的其他要求,公子无心无力。”
一双眼睛给的是光明,留在乌巷山得到的是安宁跟自由,这两样东西红腰求之若渴,她以为世人求的最艰难的也是这两样东西。谁会渴求黑暗和杀戮,就像阿鼻地狱里的莲火。
可是姬无双沉默半晌,笑容中带着讥嘲和轻蔑,当初每个诸侯王都有一个生死契在乌衣门,就是保命门,他的盒子里是一张人脸面具,是乌巷山中任意一个下人的脸孔,戴着这脸孔他能有一次的机会来到乌巷山,那脸孔现在知道就是松竹园伙夫明义的。
正文 132章 九王追查
在陈国最偏僻的一个边陲,战火暂时还没绵延到这里,也是因为这里太荒凉和贫穷,方圆十里都不见几户人家。
“王爷。”白面车夫腰间挎着刀,慢慢地往马车走过来,九王坐在车辕上。
这里的风刮的人皮肤都疼,空气太干燥,白面车夫这样的武者都受不住。
“王爷,”白面车夫再叫了一声,“有最新的消息。”
风沙虽大,九王也没有进马车里避风,他闻言淡淡一笑:“说吧。”
白面车夫眉心有淡淡皱起:“除了之前找寻的那些,属下想起还有唯一一个地方,是红腰可能会去的。”
九王面色淡淡:“说说看。”
白面车夫声线带一丝幽冷:“当初晋国军队沿东追了十里,红腰若想保命,这种情况下肯定逃不掉。所以,红腰一贯狡猾,她或许会故意铤而走险,就和那群晋军面对面。”
九王慢慢划过一个没有温度的笑:“西面你不是也找过了吗?”
白面车夫冷冷的:“属下的意思是,红腰——很可能故意让大晋官兵把她‘杀死’。”
一个弱女子被一支军队追杀,根本不可能逃掉,逃不掉,就是死遁。
对红腰来说,这是用疯狂换来一线生机的法子。
九王沉默,耳旁风沙过境,却没有这句话来的透亮。
白面车夫说道:“王爷,我认为我们有必要沿着这条线索去找,倘若红腰假死逃遁,这是目前最可能的,我们追查下去定有眉目。”
他们走了这么久,找不到红腰,一切都前功尽弃。
九王颔首:“我们走吧。”
白面车夫等九王回到马车内,立刻一跃上去,车夫开始正式赶车。
马车连续行了十天十夜,停留在荒山脚下一个小村子里。九王这个样子到哪里都是显眼,白面车夫更不用说了,一张冷脸可以吓退很多良民百姓。
但在这个山脚下,这种情形没有发生。因为兵荒马乱。
这里住的人很穷苦,到了吃不饱饭的地步,哪还有精神余力去注意一个人的外表是什么样子。
白面车夫找到了这里唯一一家客栈,老板娘在村头招揽客人,笑的万种风情。
九王含笑:“老板娘,你在这村子多久了。”
老板娘捂嘴笑:“我从小生活在这儿,这儿的事情,我最清楚。”
我最清楚,眼角眉梢,仿佛都带着笑。
九王点头轻轻说:“好,带我们去你的客栈。”
二层小楼,除了干净毫无优点,老板娘推开了最大的一件房门,倚在门上道:“穷乡僻壤,客官们多担待。”
屋子里的床,就是一个土炕,里面还填着稻草。
付了钱,老板娘态度明显更热情:“对了,两位客官如果想喝酒,我这里也有的是。”
九王微笑:“多谢。”
老板娘也不叨扰,施施然就下了楼。
这二楼也就只有三间屋子能住,一楼,都是老板娘自己的家当和陈设,这约莫就是一个自己的房子改成客栈的典型。
白面车夫冷冷看着土炕,这地方九王怎么睡。
九王看着那稻草:“你出去查一查这四周。”
这里就是白面车夫划出来的路线,如果他的想法是对的,那自然要好好查一番。
白面车夫犹豫了一下,在他的脸上表现就是迅速抬了一下眼,“王爷独自留下么。”
虽然跟着老板娘来的一路他已经仔细看过了,并没有问题,暗中也没有潜藏的刺客之类,但他还是不放心。
九王衣袖一拂,竟然已经坐在了那炕上:“去吧,不要超过半个时辰。”
白面车夫心中有数,便推开了窗户,从二楼直接落到了道上。
九王凝视这间屋子,想起他跟红腰最后一次相见的时候,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两个月如白驹过隙,白面车夫也从没有那么久都没有找到一个人的线索,除非是死人。
可是九王不觉得红腰已经死了,她眼睛里平时流露出来的目光,让她比世上任何人都想要坚定的活着。
在这个世道上,求死的人太多,求生的人大多狼狈不堪,但红腰是把求生的意志贯彻在了她身上每一处。
他想到了白面车夫的推测,她故意让大晋的追兵“杀死”了自己。
这已经超出一般的精神韧力了,如果她真的是这么做的,她会不会已经崩溃。
九王分析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楼梯里有脚步越走越近,直到门被从外面推开,脚步声已经停在了门口。
九王眯起了眼,看着门口那道身影:“车夫?”
白面车夫从窗口跳下,却堂而皇之从客栈的正门又上楼梯回来,而在他推开门之后,那楼梯下面还响起了一阵轻笑声。
白面车夫的刀已经拿在了手里,他脸色不太好:“是老板娘在楼下,她喊我们下去吃饭。”
九王挑了挑眉:“吃饭?”
这村子里的人每家都没有余粮,这老板娘还有余力给他们外来者提供饭食?
白面车夫也是讳莫如深,怪不得他刚才那样子进来,恐怕是刚才看老板娘要上楼,直接拦截阻止了她。
而这时楼梯口再次传来蹬蹬的声音,是厚底的花鞋踩在台阶上,老板娘依靠在楼梯一半的栏杆上,笑说:“要是你们嫌弃我这小店粗食,不想吃也不勉强。”
白面车夫迎上老板娘笑盈盈的脸,都说抬手不打笑脸人,这么一来也没法说话。
都说了这村子穷乡僻壤,家家都没有余粮,他们就算不吃,想从外面找也是门都没有。
九王这时从炕上走到了门前,和老板娘对视一眼:“我们这就下去。”
老板娘笑着转过身:“那我就在楼下恭候了,可别太久,太久饭菜凉了。”
最后一个字说完人已经到了楼下,这客栈里其实现在也没看见有伙计,难不成连做饭都是老板娘自己动手。
白面车夫见九王没意见,自然也就跟着下楼。看见楼下唯一一张桌子上面,果然摆了好几个碟子。
老板娘手里还抓了一把竹筷子,仰头看见他们笑了笑:“都准备好了,坐下吃吧。”
白面车夫先问:“老板娘,这客栈就你一个人?”却敢收留陌生的两个男客,不怕不安全么。
老板娘麻利摆出筷子:“原先有两个伙计,现在都走了,这穷地方没前途,年轻人都想出去闯一闯呗。”
九王已在桌边坐了,白面车夫也随之坐下。
老板娘摆好筷子,搓着手坐了下来,朝九王一嗔:“尝尝我的手艺吧。”
还真是老板娘自己下厨做的,九王见那盘子里面,黑乎乎的一团,隐隐还泛着绿颜色,不知道是什么。
老板娘微微一笑,自己伸出筷子,在那盘中菜拨弄了一下,顿时翻了个身,这盘菜的样子显得有些眼熟。
九王眯了眯眼:“蛇肉?”
老板娘放下筷子,叹了一声:“我们这里是真穷,土地贫瘠,不长熟物。山上连畜生都是没有的,所以想要猎食,只有蛇。”
只有蛇还能勉强在这里生存,其他畜生都是没有口粮而饿死,这里面也包括人。
那从客栈走了的两个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