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做“六爷”的瘦子一摆手,道:
“不回。”
“为啥呢?鬼节隆重,鬼帝特批冥间魂魄可以在这一日重返阳间,探望亲友故人,到时候这冥河倒流,人间的河灯飘入这里,说不定还有你家人捎给你的信呢。”
瘦子回答:“回家是好的,不过我都三年没回家了,我老婆带着儿子一个人也不容易,前段时间我觉着吧,她应该是改嫁了。咱们阴间的人要是过得不错,就不要再给家里人添麻烦了。你说是不?”
这话说完,台下就有人吆喝:
“六爷,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啦!”
台下哄笑,瘦子也不生气,回道:
“人都死了,绿帽子算个啥。我这位老哥哥死的时候还没讨上老婆呢!”
“哈哈哈……”他们笑得挺开心,我见九哥也带着淡淡的笑意,不由觉得奇怪,笑点在哪里?
他看我不解,说道:
“鬼城多是新死亡魂,有执念的会留下来,那个瘦子,别看他嘴上说着不打算回去。可你看他一身新衣打扮,注重外表,分明是想要回去看望亲人,只不过是在此借机会发泄一下内心的苦闷而已。人虽已死,气息绝,心脉断,但思想和魂识不散,执念维系,人魂就不会消散。有的时候,鬼城就像是一座城市,它有自己的循环系统,有士农工商,有走卒商贩,也有阴差衙役,在这里的人待久了,有时候也会忘记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会迷失转世的yu望,想要就这么一直生活在这里。”
“可是,你不是说,鬼城大开也就只有初十到十五这些天吗?”
“对,鬼城只是人间情怀的衍射,对阴魂来说,是不的多的梦境和渴望,但于天命而言,这里只是一段缓冲记忆的梦,梦醒之后,投胎转世,落刑服役,都是必然的选择。”
我略一思考,低声问他:
“刚才你曾说,天命混乱,关联人不仅仅是那些在车祸现场的人,还包括你、元祐、溟烈、颜臻,那些篡改了命运的普通人可以让命格归位,可是你们怎么办?”
阴烨尘看着我,一手伸长覆在我的手背,一手搭在茶碗之上,指尖在桌面清叩,道:
“修复天命,普通人命格可以归位,但阴差不能。”
“那怎么办?”
“月儿别急,阴差信奉天命,属于天命的维护者,要如何做得需要去轮镜台上一观。只是现在我们还在幽冥地府的外围打转,也只有等审案结束,冤情洗清,才有可能,堂堂正正的去轮镜台问一遭。”
轮镜台,我听阴烨尘给我普及过,轮镜台位于地府七殿之一的三皇殿。是天命之眼,可以映照人的前世今生,所以,要彻底修复天命,还得让九哥他们自己的命运归位。
我心不由一颤,不安问道:
“九哥的天命是信奉职责,保守正义,制约阴阳平衡。如果你归位了,是不是……就没有我什么事了?”
他微微皱眉,否认:“你不要胡思乱想,轮回复杂,谁知道遇见你会不会就是我的天命呢?不论我天命归于何处,你曾答应过我,黄泉碧落,谁也不能把咱们分开。”
我坚定地点点头,这是菜也上得差不多了。九哥给我拿了双筷子,搁在碗前,温柔道:
“敞开肚皮吃,今天可以许你吃个痛快。”
“嗯!”
九哥的最爱是昙花冻,一桌子菜他几乎就没怎么动过,倒是碗里的这道菜吃的精光。
我暗自记下他喜欢的胃口,想着等以后不那么忙了,我们都闲下来,一定要给九哥做一碗给他尝一尝我的手艺。
“唰——”忽然,前排传来砸酒杯子的声音,有人骂骂咧咧道:
“什么狗屁阴差之神,全他妈都是扯淡!”
我闻声抬头,却见好像是离案台最近的两桌人吵了起来。
“你说我扯淡,呵呵,这鬼城要不是有阴司局坐镇守护,你丫的还能在这里谈天说地,饮酒寻乐?”
说话的人坐姿端正,眼含轻蔑,盯着那个微醺的醉鬼,满眼不屑,要不是因为醉鬼口出脏话惹怒了他,估计人都懒得搭理。
这人虽然穿着便服,可是身姿挺拔,两腿分立,一看就是受过特殊训练的,我暗暗断定,这个人嘴里维护阴司局,又修为深厚,基本可以确认是阴司局的阴差了。
和九哥对视了一眼,他心中猜想跟我一致。
而那个酒鬼,看上去应该是个散人,只不过喝得烂醉,身形邋遢,不修边幅,这副形象的确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太好。
不过,敢跳起来骂阴司局的人,有胆气,我喜欢!
醉鬼一拍桌子跳起来骂道:
“你当爷爷我没见过世面?老子在这鬼城里混了快六十年,还从没听说过鬼城什么时候归到阴司局下面了?怎么,你们阴司局都已经闲得蛋疼,开始干城管的活啦?”
那人满口酒气,身子都颤颤巍巍的,话糙理不糙,谁不知道最近殿前传来消息,说是要开审越善案,还有传闻说当年破坏天命的弃徒阴烨尘没死,他偷偷偷摸摸地回了冥界。
阴司局这会应该忙的团团转,到处找人哪有功夫去当城管?一听就是讽刺。
便衣阴差气得脸色憋红,指着醉汉大骂:
“你竟然敢污蔑阴司局,反了天了你!”
醉汉隔着桌子一口口水,毫无偏差地就吐在了便衣阴差的右脸上,吧唧一声,全场的人脸都绿了。
憋着笑想笑又不敢笑。
随行的阴差纷纷跳起,就差亮身份拔刀把这个人抓回去了。
不过被唾面的阴差忍功无敌,竟然没让同事冲动,他掏出面巾纸把脸擦了,阴测测地盯着醉汉,道:
“小子,马上快中元节了,过完节后就是司刑量定!希望你到时候还能这么硬气!”
一听这话在场的看客不禁浑身一抖。
阴司局虽然管不着鬼城的事,但是一年一度的司刑量定,那可是关系冥界所有的阴魂。
虽然定罪是阎罗殿的事,但搜集罪证、转移犯人这样的活阴司局可是大头,谁也不愿意得罪以后的衣食父母。这么一想,看热闹的心态消了大半。
那醉鬼一乐,抱着酒碗喝的畅快淋漓,呼喝道:
“痛快,哈哈,奸臣当道,阴阳错乱,当年出了个阴烨尘以权谋私改天命,如今他那个师弟溟烈也好不到哪去!越善一死,冥界再无宁日,司刑量定如何,不过是一场脏到泥洼里的交易。几只低洼里的臭虫,也敢跟老子叫板,世道不济,有趣有趣……”
醉鬼酣畅淋漓的逮着谁就骂谁,醉话连篇,东倒西歪,可是所说的话却没人敢叫好。我的手不由收紧,暗自不爽,这个酒鬼也真是的,你骂阴司局,骂溟烈也就算了,你骂我九哥,还有越善师父算几个意思!
便衣阴差怒极,侮辱阴司局也就罢了,还说这么胆大包天的话,当即就要亮身份拿人,可是忽然从那张桌子向四周扩出一阵阴冷的威压,我只觉得心脏都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这醉鬼握在酒碗里的烈酒已经凝结成冰,他眼瞅着冻僵的几个怒气冲冲地阴差,冷笑几声,搁下酒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大堂。
直到那人离开,堂里的温度才算恢复正常。阴差气不过,拔脚追了出去,每个桌子的人心有余悸,忍不住小声言论。
“那酒鬼什么来路,竟然连阴司局的人都不怕。”
“……嘘,你小点声,阴司局的人都查到鬼城来了,谁知道这附近会不会还有那个冥界弃徒的人。”
“切,不过是一个毁师门、业绩拙劣、冷酷无情的疯子,那酒鬼说的不错,一个师门里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好鸟。一个害得阴阳两界动荡这么多年,一个仗着有阴司局撑腰,哪里管过咱们的死活?”
“……”抱怨声此起彼伏,从来没有想到鬼城里的人对九哥重回幽冥的事情有这么大的意见,看起来,当年的案子的确很难翻案。
无知的是普通人,以一说二,添油加醋,他们又不是当事人,他们凭什么这么说九哥!
我气得要死,可是九哥却一把按住我,平静地说:
“世人皆误我,无妨。”
正文 第162章 我只想你做自己
大堂嘈杂纷扰,众人人云亦云,口沫横飞间,“阴烨尘”三个字,如同洪水猛兽、如蝇营狗苟,简直骂的不能更难听。
可是九哥,却依然悠闲自得坐在我对面,为我轻轻将茶水里的茶叶吹开。
任他去骂,由得去抱怨,仿佛被说的那个人不是他。
我气得牙关紧咬,污秽之言不堪入耳,大吼了一声:
“店家!——”
堂里一静,总算让那些人消停了一下,店员凑上来,问我有什么需求,我气冲冲地说:
“结账!”
阴烨尘付了钱,慢条斯理地让人打包,旁边的人虽然不再大放厥词,可是依然还在嘀咕九哥的坏话,怪就怪我耳力太好,什么话都听见了。
忍無可忍,临走时,我略施小计,让那个骂的最凶的人翻了茶碗,烫一裤子。
“你可解气了?”
阴烨尘全程围观,并没有制止,我忍不住反问:
“你就不解释解释,由着他们骂你?他们也不想想,要不是你现在一门心思地管修复天命,这地界早就要乱套了!”
“月儿,有时候,行胜于言。你解释得再多,别人也会觉得,你是在找借口。这些阴魂有几个经历过当年的混乱,没有,他们眼中耳里的阴烨尘,只是书本口舌之间的故事,听了笑一笑,骂骂嘴,过过瘾而已。我是冥界弃徒不假,我拖累死师父不假,这没什么好争辩的。”
我心疼地看着他,忍不住替他辩解:
“那你就任由所有人都误解你?你永远不解释,就不会有人在意。”
“他们在不在意对我没有任何影响。月儿,只要我在意的人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够了。浮生往事,一个人的名字能被人记住很容易,但是想被一群人记住,很难。善名也好,恶名也罢,那都是你的曾经,不能回去的曾经。过多在意,只会让你对现在失去判断,对未来产生迷茫。清者自清,流言秽语,总有一天会消失,因为,我始终相信,天命轮回,总不会让一个人一直负累。二十几年,也该到头了。”
他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也是,这些浮生众众在九哥眼里也不过是一道道需要引渡的魂灵,他们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好像真的没啥意义。
他摸摸我的脑袋,牵起我的手,道:
“走吧,既然你吃饱了,我们回家。”
我怔怔地跟在他身后,穿过内城,穿过喧嚣的鬼市,他的手像是有了一丝丝暖意,一丝一点流进我的心里。
我不禁想,此生,伴着他这么走下去,善名也好,恶名也罢,只要在他身边,就是幸福的。
天快亮,城隅一角,冥河静静地流淌着,酆都市的凌晨,薄薄的云层挡不住热烈温暖的晨光。
临仙渡口,阴阳交界的地方,河水已经悄然发生逆转,浅浅的月亮挂在半空,就快要圆了。
隐在轻快小艇间的帆船缓缓驶进港口,彼时,我和九哥正坐在岸边无人的浮桥上,他似乎在等什么人。
出了鬼城,本来要打车回家,不知他哪根神经抽了,忽然让司机开到了这里。
问他要做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等了没多久,就看到行于阴阳两界的船只靠岸。
原来他是在等船。
少倾,只见船上的人卸货下来,一个管家穿戴的人匆匆下船,径直走向我们。
那人深深朝九哥鞠了一躬,恭敬道:
“阴九大人。”
阴烨尘也十分客气,欠身道:
“薛先生客气了。”
这位薛先生看上去文质彬彬,不像是喊打喊杀的阴差,不过他应该也是幽冥的人。阴烨尘坦然地介绍我,说:
“这位是爱妻,璃月。”
薛先生似乎有些意外,几多深意地看了看我,弯弯唇角,道:
“你竟然真的已经成婚,我还当自己老眼昏花,错看了幽冥殿里的那份婚书。”
“璃月,这位薛先生,是幽冥殿的总管,也算是……我的故交。”
幽冥殿的人?我急忙恭敬地问好,薛先生一摆手,温和道:
“我在船上传消息,本想要去你住的地方找你一趟,既然你出来了,这样也行。”
薛先生见阴烨尘并没有把我支走的意思,于是很有眼色地继续说:
“述静大人回来以后,已经把上一次和你交谈的事情告诉我家大人。大人回复,如果你所述的都是真,这次三堂会审,他会考虑你的建议。”说完他从袖子里递上一份书信,大概就是幽冥殿的阎罗写的。
阴烨尘眉间一喜,诚恳接下,道:
“请转达秦广大人,是真是假,堂上一验就知。”
薛先生点点头,道:
“此事已坏了规矩,你我不便再见,阴烨尘,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你好自为之。”
九哥眸色深深,却十分感激,道: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薛先生的帮扶,烨尘感恩。”
本来就要告辞,薛先生忽然顿了一下,犹豫着,又走了回来,别扭地说:
“这次来见你,怕你容颜大改,不会记得我,于是还带了一件你的旧物,想作为信物,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说完,他又递过来一把短小的匕首,那个匕首通体火红,仿佛一团熊熊火焰。
阴烨尘眼色渐温,像是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接过匕首,手指轻轻拂过匕身,却听薛先生道:
“烨尘,前途不易,你的东西虽然尘封在幽冥殿,但是我能保留的也只有这把匕首。二十年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就算是……物归原主吧。”
薛先生无比感叹,他的眼神里虽然带着疏离,可是我却总觉得,他和九哥以前,一定是很好地朋友。
否则,他怎么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偷偷做运货的船溜到这里来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