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烨尘不说话,凌睿坚定道:
“阴九,升米恩,斗米仇。对溟烈而言,你欠他的早已经还清,就算昔日铁打的兄弟之情,在面对原则性问题,你也要保持清醒。溟烈,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林远致了。”
大军缓缓向前行进,脚下黄尘漫漫,尘土轻扬,依稀可以看见地面嵌在泥土里的黄色符纸,赤色的符文熠熠生辉,这条路向来有去无回。
虽然他们已经走了无数次,可这一次心里却充满重压。
“我知道。凌,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等找到元祐,必会严惩。”
道路两岸,火红的曼珠沙华盛放,娇艳欲滴,花开无叶,叶生花落,花叶永不相见。就像阴阳,虽两两相依,却如昼夜不能并存。
她们像永恒的时间,驻守在这一片焦黄的土地之上,用自身的色彩点缀荒芜,引渡亡魂,走向彼岸。
我忽然想起在凌记药铺听到的那些话,楚运要抓药,里面有一味名贵药引,就是彼岸花。想起生肌新液,想起那个受伤的人,就忍不住蠢蠢欲动,九哥瞧见了,了然问我:
“你想摘花?”
“呃……”
“给楚运那个船工?”
“呃……?”
某人脸色一沉,下命令道:
“告诉身后的队伍,脚步加快,别耽搁时间!”
“……”
我暗自叫苦,这莫名的“飞醋”他究竟要吃到什么时候啊!
行军速度加快,队伍很快就过了上一次被溟烈押送着抵达的地方。我飞快地瞥了一眼,想起当天的惊险心里不免多几分感叹。
才五日,被困囚车的狼狈还历历在目。溟烈绝想不到他也会有这么被动的时候。
说曹操曹操就来了。
前方尘土散去,只见浩浩大军横停封路,仿佛已经恭候我们多时。
溟烈一身玄青色官服,剑眉入鬓,星目沉阴,脸上神经绷得死死的,一转不转的盯着阴烨尘,大概相距50米时,我们停下来。
溟烈高声喊道:
“师兄,小弟在此恭候多时!”
阴烨尘冷眉,否认道:
“师兄就算了。溟指挥使等在这里,是为了迎我如七殿,还是别有它意?”
溟烈离开大军,手无寸铁,连引魂鞭都交给了身后的人,他笑着说:
“师兄还在生我的气?上一回是溟烈考虑不周,让你坐了囚车。今天列阵迎军,就是为了给你赔不是。”
他略以欠身,竟然还真的低了低头,说:
“入七殿以前,溟烈想和师兄你单独聊一聊,不知道师兄愿不愿意赏光?”
单独聊?
这个人又想搞什么鬼?!
凌睿根本不信他的鬼话,低声说:
“阴九,不要理他,小心有诈。咱们身上有路引,有案审函,他不敢硬拦,别理他就行。”
阴烨尘点点头,只是说:
“溟烈绝不会做无用功,他故意在这里等我,肯定是为了截住我一段时间,但也不会得罪七殿把我怎么样。且看他留住我究竟是想做什么,如果咱们硬闯,反而会留下把柄。”
他说的有道理,可是我也清楚,九哥是不想让自己的兄弟被溟烈再坑一回,所以想单独会会溟烈,见机行事。
“阴九——”
“你看住大军,不要轻举妄动。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倒是溟烈他自己也被神屠法阵反噬,他不是我的对手,你们放心。”
说完,阴烨尘也离开大军,两个人缓缓走近,虽然都笑得如沐春风,可是那风却带着暗劲,让人小心提防。
离得远了,其实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是很大,加上两人似乎刻意想隐瞒谈话内容,站在远处根本就听不清。
只不过是我耳力惊人,大概是因为和九哥有冥婚在身,他们的对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却听溟烈笑吟吟地说:
“师兄,被封印二十年的滋味如何?”
阴烨尘轻松回答:
“大梦一场,身心舒畅。倒是你,躲在暗处,见不得光,一直憋着劲往上爬,很累吧?”
明磊眼中闪过一丝痛,可他善于掩饰,很快就又恢复了轻快:
“阴司局经我统领,已经能与七殿比肩,幽冥司务都需要经我过问。当年你和师父没办到的,我也统统办到了,这是我的职责,没有什么累不累的。”
“是么?”阴烨尘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眼含讥讽和轻蔑,毫不客气地说:
“师父当年可没想让阴玄司和七殿比肩,更没想做丑恶交易垄断幽冥财政,也未必想看到引魂簿改了一本又一本,更不愿看到生灵涂炭,奸臣横行。你倒是挺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把这些龌龊的事情都划给师父。”
九哥这嘴巴变得更毒了,溟烈脸上的表情五彩缤纷,眼角抽搐着,恨不得立马翻脸。可是他还是忍住了,低声道:
“是么?那大概是我记错了。不过没关系,师父都不在了,你也很快就要去陪他。当年他拼死也要保下你,只可惜你一条路走到黑,明明已经逃出了这个圈子,还要不知死活地往里面撞,九哥啊九哥,真不知该说你蠢还是说你太认真呢?”
“话不要说的太满,你要跟我聊天拖延时间,那就拖着好了。零点就快要到,到时候我入不了阎罗殿,你的那些丑事自然还是会有别人来揭穿。溟烈,你已经无路可退,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二十年苟活已经算是给你最大的恩赐,今晚,你我之间,就做个了断!”
“哈哈哈哈——”
半空荡起溟烈失心疯一般的笑声,听得人瘆的慌,溟烈一点也不在乎九哥的警告,反而觉得十分有趣,他围着九哥转了一圈,冷笑,低声道:
“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扳倒我?就凭你那区区几千人?凭你那些薄的跟纸一样的证词?笑话,铁案就是铁案!不是你想动就可以动的。你想污蔑我参与了天命案,你想拉我下水?阴烨尘啊阴烨尘,你还真是心比天高!!你自己做下了丑事,不赶紧夹紧屁股低调做人,反而还敢闯到冥界里来污蔑我!你还真当自己还是从前的阴玄司指挥使吗?狗屁!——”
阴烨尘由得他骂,未必放在心上,反而觉得他说的那些很有趣。
一个心里没底的人,才会在对峙的时候虚张声势,企图现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溟烈到底有多少底牌,我才九哥现在任由他自己发挥,也是想提前摸个底。
大军按兵不动,一同观望自己的首领在军前对阵,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可是看神情看动作也知道吵得很激烈。
溟烈继续道:
“师兄,不妨告诉你,今天这局你是赢不了的。就算你有证据证明我和师父的死有关,那又如何?你还是没法证明,天命的案子是我做的……”他奸笑着,像是得了什么便宜,笑得十分自在:
“人间的那些当年在场的证人全都被你给逼死逼疯了。季妙云,杨正明,汪蕙等等……你想拿那些人翻案,也太天真了。”
原来溟烈也并非草包,九哥也曾说过,人间的证词太单薄,不足以扳倒溟烈。
难道溟烈不是在心虚,而是他真的有底牌坐镇?
我心里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个人平时怪戾阴沉,心思缜密又不轻易留把柄,唯一一次看到他暴怒跳脚似乎就是我们从神屠法阵出来引他上当那一回。
就在两个人剑拔弩张之际,身后忽然有阴差持信跑来,交给了凌睿,凌睿展信一看,神色大变,脸上盛怒之气难以掩饰。
我望向前方,却见溟烈肩膀上停着一只送信的阴鸽,他看过消息,眼底闪过一抹得意的自傲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得手了一样。
我心往下一沉。
不好,应该是出事了。
正文 第166章 杀威何须棒打
气氛急转直下,隐隐可见凌睿额前暴起的青筋,我隐隐不安,默然从凌睿手上接过信笺。
信笺设有密令,属于阴玄司传信用的密语,一般人无法破解,所以基本可以确认信息为真。
然而这内容却让人心胆俱寒。
信上说,前去钱行取密信的信使出了状况。倒不是人被半路截杀,而是短暂性昏迷,醒来以后,信还在,只不过_——应该已经被掉包了。
这就比较尴尬了。
九哥一开始打算,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引魂簿卷页转移,最好让溟烈以为卷页一直在他身上,这样调虎离山吸引溟烈火力,才好让述静提前拿到卷页。在审案之前取证,和九哥的引魂簿作对比,通过上面的内容找到彻底让溟烈无法翻身的铁证。
可是现在,信上陈述,信使和护送信使的人都不敢确定机密卷页是不是已经被换。因为从表面看火漆未动,信封还是好好的。
只不过如果溟烈不是来盗信的,他又何必把信使迷晕呢?
我看着都觉得头疼!
两个人不愧都似越先生调教出来的!一个比一个腹黑!!
要是机密被截走,九哥得知消息,最多就是忍气吞声,先不说引魂簿卷页的事情,再不济也可以利用机密被盗,加重溟烈的嫌疑。
可是这信还好好的在这里,真假未知,那么述静从中提取出的证据就很难说清,到底是不是真的了……
所以这才是溟烈在这里拖延时间的原因,他早就猜到九哥会把卷页存在钱行?
电光火石间,我恍然大悟,溟烈怎么会猜中九哥的心思呢?!或许,那个钱行的水也很浑!
还记得存货那天,纸人忽然失控,我和九哥被卷到半空,虽然事后没发生什么大事,九哥也一把火烧了大半纸人解气。
也许那个时候,藏在钱行里的人就已经蠢蠢欲动了吧。
纸人存货虽然安全,确保万无一失,但是,谁又能保证输送过程就是安全的呢?
棋差一招,功亏一篑!
我心里憋着火,溟烈,还真是懂得从防护最薄弱的地方下手,为自己扫清威胁和障碍。
凌睿已经按捺不住,大步走向前,传音给九哥这个不太有利的消息。
溟烈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吧,他希望看到九哥失手懊恼的模样,已经开始迫不及待了。
阴烨尘眉心微动,但并没有多少疑虑阴沉,只是看着溟烈的眼神多了几丝意外。
“没想到,连汇通钱庄里都有你的人?”
溟烈笑得十分嘚瑟,但是他很聪明,并没有承认,只是高深莫测说:
“九哥,既然咱们谈不拢,那小弟我也就不费口舌了,你要是有什么所谓的证据,到时候就拿出来好了。呵呵——”
世上什么人最贱,大概就是这种人,话不明说,却分分钟想让人掐死他。
凌睿站的近,这话听的全,勃然大怒,当下就亮出青锋剑,厉声道:
“你这个无耻之徒!”
长剑风吟,翁然有声,如虹光倾泻,遍洒四周。
剑锋直逼溟烈胸口,速度特别快,然还没有到达他身边,剑尖就已经被溟烈以两根手指捏住,再也不能进攻一毫厘。
两边大军也动了,要不是碍于没下命令,只怕早就打了起来。
溟烈森然咧嘴笑着,眼神雀跃兴奋,手指轻弹剑身,那股神秘的力量反弹,震得凌睿差一点就脱手。
阴烨尘轻点几步,抓住凌睿的肩膀往后一带,卸了那股力量,凌睿就被扔出了打斗圈。
这一战迟早会来,可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一言不合就开打,也的确符合他们俩兄弟的性格。只是——这一打附近的人就要遭殃了。
烈风骤起,卷起黄土沉沉,波及两岸的鲜花都惨遭摧残,两个人战况激烈,各自带着护身法阵,远远地也看不清什么情况,只是是不是滑手飞开落下来的鬼气,砸在谁的身上谁倒霉——
不过看了一会,我忽然就笑了。九哥还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打了半天,阴玄司这边几乎没什么动静,反倒是阴司局那一边,时不时就听见炮轰声,然后飞起一片倒霉的阴差。
九哥分明就是故意的,他哪里是在和溟烈打架?
溟烈后知后觉,才觉得自己上当了,狼狈地退出战斗圈,才看到自己带过来的阴差前面几排已经东倒西歪,士气大落。
九哥并未下杀招,但是也够让他们在床上呆几天了。
十招过后,我明显感受的出来,九哥的修为似乎比在神屠里更胜一筹,他的伤势应该已经无碍。
倒是溟烈……连我都看得出,他虽然步步杀招,可是却伤不了阴烨尘分毫,反而出手凝滞,气息带喘,看样子,伤的不轻呦……
阴烨尘借机摸清了他的底细,就此收手。也没有对卷页出问题的事情生气,只是敛了敛微乱的官服,道:
“不好意思,一时手痒练了几下。你放心,如果我真的有证据,一定会毫不吝啬的拿出来。耽搁的时间也够久了,你的这些人想必都需要回去治治病,溟烈,你还打算继续在这里和我聊天吗?”
溟烈双拳紧握,眼底迸发着恨意,此局已败,士气衰减,他不可能再拦着我们。何况,他的阴谋应该已经得逞,不管卷页到底有没有被调包,时间也剩下不多,于是,他咬牙切齿道:
“阴烨尘,我们阎罗殿见!”
阴司局的人撤得很快,跟逃似的。
阴烨尘兵不血刃,很快就把人打发了。他平静道:
“走吧,加速前进,要不然赶不上时间了。”
凌睿似乎还在担心卷页被盗的事情,焦虑道:
“阴九,怎么回复述静大人,堂前取不了证据,咱们——”
阴烨尘一抬手,示意他稍安,冷静吩咐道:
“给述静回信,就说不管这卷页是真还是假,一切按原计划走。我自有打算。”
他永远都保持理智的头脑和清晰的逻辑。任何大风大浪于他而言不是恐惧而是挑战。溟烈掉包了卷页那又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去阎罗殿再说!
幽冥地府,常年印在幽暗的黑夜当中,终日不见太阳。
过了黄泉,就是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