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是跟我几次梦中梦到的一样,一点没变。
河水时而轻盈,时而浑浊,河面不见一丝波澜,下面的水却深不见底。
河边长草,叶脉想被裹在果冻里,晶莹透亮,风一吹,就会有荧光随风散开,煞是好看。
不过后来当我知道这些荧光都是被扔进忘川河里散魂而死的灵魂碎片以后,我总觉得这种美丽的东西都带着残忍和血的印记。
今日的忘川上,没有河灯。远远看去,三生石伫立变,千年不改颜色,石头边就是奈何桥,上面时不时有魂魄沿着桥边走向往生。
我们并没有过桥,而是继续沿着河流往上,走了不一会,迷雾渐消,一片阴暗巍峨的建筑群悬浮在半空。
幽冥地府,七座主殿,终于露出它神秘的面纱。
每座殿宇并非固定,而是随机悬空,殿宇之间由成年人手臂粗的铁索相连,铁索上有阴差巡逻,神情肃穆。
阴烨尘面色感慨,这个地方他应该最熟悉,触景难免生情。他在这个地方生活上百年,就算再冷情,也有感情。
“全军列队,玄字辈以下留在原地,休息。其余人,跟我入殿!”
三千阴差望着他们的总司,眼含希冀,阴烨尘最后一眼回望,什么也没有说,挺着脊背义无反顾地上了铁索。
脚下只系一根铁索,九哥行进如履平地,我虽然不恐高,但是这么刺激的视觉体验也让人本能地感到害怕。
都到这个时候,他见我害怕,竟然还悄声对我说:
“别怕,你就当是在人间体验刺激项目,不会掉下去的,还有我在。”
我有些无奈,努力去忽略身后凌睿等人玩味的目光,把注意力全部放到“走钢丝”上。
等踏上阎罗殿前的台阶,我身上已经湿透,看起来,这冥界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相处。
暗自咬牙,硬着头皮去适应这一切。
吱呀——阎罗殿前,正门大开,旁边四个小门也跟着缓缓打开。阎罗殿是幽冥府第主管刑判审案的地方。
自从承宣殿被越善关闭以后,刑罚这一项也被并入阎罗殿当中。我细细回味九哥临行前跟我普及的一些幽冥七殿的简单信息,暗自揣摩出一些九哥没有明说的东西来。
幽冥府第,上有仁圣大帝坐镇,主事的是阎王东罗和陆判,下面还司职分了十殿,其中只有七殿常在人们的视线当中。
七殿分别掌管了幽冥地界的各项事宜,如阴差起居、刑罚定量、天命守护、审案定罪、法术修习、生死簿引魂簿保管、以及魂灵的转世投胎。九哥分析说,这七殿表面看起来齐心协力,但其实各自有各自的小团体。
幽冥殿秦广,就是之前在河边见过的薛先生的上司,九哥说他好行中庸,很少有人能猜得透他的心思。
转生殿的述静,是个热心肠,以前就和九哥关系不错,当年还以自己入轮回为代价,为九哥保留了甚多旧部。
至于其他,九哥并没有细说,但我能感受得出,或许那些阎罗才是九哥全神贯注要去打动的人。
天命一案牵一发动全身,他选择从越善之死入手,出于无奈,但他也有自己坚持的原则。
如今已经到阎罗殿,就看九哥如何应对!
不论结局如何,这身后元字辈的阴差,我和凌睿,还有殿外等候的阴玄司旧部,都无怨无悔。
殿上七把古木沉香太师椅,人没坐满,述静坐在最左边,正中坐着的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阎罗殿余空。
大概扫过一眼,殿前只有六人。阴烨尘携众跪拜,递上路引和案审函。
我只看得到眼前擦得锃亮的地板,直觉有目光一直幽幽落在我的身上,却不是从大殿前方传来。碍于行礼中不敢抬头,那目光如芒在背,如暗夜里盯着猎物的狼,幽怨不绝。
我不安地挪了挪位子,殿上的余空已经让我们起身,还特别客气准许我们不用再跪。九哥带着我们退到一边,案子马上就要开审,我趁机扫了一眼四周,刚才那目光却像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月儿,你怎么了?”
正文 第167章 反客为主为查案(一)
阴烨尘见我四处张望,关心我。
“我没事。”
那股目光很快就隐匿过去,我找不到来源,总觉得刚才是错觉。九哥捏了捏我的手,他低声道:
“一会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出来,就站在凌睿旁边。等着我回来,好吗?”
我点点头,让他安心。
他看了看我,又看看凌睿,示意一切按计划行事。一转身,阴烨尘已经义无反顾地单枪匹马地重新走回到大殿的正中央。
大殿中心较深,整个建筑仿佛一个碗,中间低,四周高。这样被审问的人需要始终面对四面八方的审视和询问,而问询官也能从各个角度观察,寻找被问人的破绽。
“呜——”殿外不知哪里想起了低沉的号角声,肃穆庄重,像是人间报时的钟声一样,吹得人心底一紧。
主审团坐北朝南,高高在上,对面的一大片空地已经围满了前来听案的群众。有好多竟然都是从鬼城一路跟过来的,看起来九哥让下面的人发的那些传单说明还真的起到作用。
殿里点着流火琉璃盏,流火不息,公正不灭。
二十八盏绕场一周,象征二十八颗星宿,九哥所站的位置,地面刻着一朵巨大的幽冥花。
案审,这就开始了。
主审人是阎罗殿余空,脸上表情不多,却有一双识人认人的锐眼。当年也是他主审天命案,今日九哥首先要说服的就是他。
“阴烨尘,五日前,你曾在黄泉半途,向述静递交引魂簿,直指二十四年前,越善之死并非意外。今日三堂会审,七位阎罗到了六位,也算满齐。有什么话,你就随便说吧。”
我微一皱眉,看来余空的态度是想敷衍。虽然不知道冥界如何审案,但哪有一上来就这么问的,还“就随便说吧”?
一听就觉得来气,如果连主审人都不当回事,那么其余五位陪审的阎罗,又有几个愿意认真听呢?
我不由得为九哥捏了一把汗。
余空的态度倒是没有影响九哥,他虽然站的很低,时时需要仰头,可依然不卑不亢,坦然处之。阴烨尘组织了一下语言,道:
“余空大人,我师父散魂一案,首先需要陈述并解答三个问题。第一,越先生于何处散魂。第二,越先生散魂的时间。第三,越先生是如何散魂。等我解释完这三个问题,谁是凶手,一目了然。”
案子当真有这么简单?众人的眼中生出疑虑。其实他们应该跟我想的一样,人都死了,非要闹得这么兴师动众翻旧案。
当初他当着阴司局那么多人的面,交引魂簿,说越善之死有阴谋之类的,消息一下子就炸开。
天命的案子虽然有严令禁查,但是越善不同。这个人在幽冥的地位举足轻重,虽然当年因为救“孽徒”的事情落下不太好的名声。
但在众人心里,他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幽冥七殿碍于民声和舆论那是不得不查,而且还必须光明正大,公开透明地审。
这些年,七殿的威慑力已经明显不同以往,冥界只畏惧阴司局的无孔不入,却对这高高高在上七殿没有敬畏之心。
七殿一方面不想揽事,一方面又想重拾威严,于是才勉强凑齐了六个人,打算办一场公开的“审案秀”,“意思意思”,给大家看看。
何况听说这案子隐隐和越善的另外一位徒弟有关,七殿当中难免有看不惯阴司局一头独大的,有这么个搞臭对方的机会,又怎么会让它溜走?
阴烨尘从封印当中出去以后,就一直明察暗访,先是摸清冥界的情形,然后根据事情想对策。
常言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没有永远的朋友,却可以有永远的利益。七殿不和,才有机会去争取更多人的支持。
所以,九哥抛出的这三个问题,就是案子的切入点。
余空玩味地看着下方坦诚的男人,眼里多了几丝认真,耐着性子问:
“好,那你就先给大家解释解释,第一个问题。越先生,散魂于何处?”
阴烨尘声音像是带着冰,寒冷而无情,硬生生地说:
“师父散魂在忘川河边,碎魂沉在河底,与世长眠。”
这个回答听上去没什么好奇怪的,余空看着二十年前的记载,越善的死因和散魂地点,相差无几,他不由得皱眉。
说了跟没说一样。
就在我紧张观望的时候,凌睿忽然凑上来,附耳说了几句悄悄话。
我倏然一惊,下意识道:
“这……这可以吗?会不会太冒险了?!”
凌睿也十分严肃,他从进道大殿里就已经收起吊儿郎当的态度,沉沉吩咐我说:“这是计划的一部分,九哥心中有盘棋,他并没有告诉我全部。但是我相信他,璃月,一会请你无论如何也要帮他。”
那是当然!我点点头,凌睿又道:“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准备,你自己也小心,案子审到最后,未必会有理想的结果,虽然我答应九哥一定会保你无恙,但是也请你无比保护好自己!”
“你放心吧,我记下了。”
琢磨着凌睿交给我的任务,我不动声色地从队伍里抽身,慢慢绕到普通听审人的附近,等待时机。
却听余空再问:
“你所说的卷宗上都有记载,我再问你,越善散魂的时间,你该不会要告诉他散魂时间是壬申年七月初九吧!”
阴烨尘仿佛就在等他这一问,接道:“大人,您说的没错,师父散魂的时间烨尘记得清清楚楚,只不过时间的精准度要比卷宗上的更清楚一写。”
余空一愣,阴烨尘已经继续陈情:
“越先生散魂的时间,是壬申年七月初九,离子时差一刻时。”
所有人傻了,这——不就是半夜死的么,能说明什么问题?有些耐不住性子的已经开始在看台上嚷嚷:
“能不能别卖关子了,这时间到底有没有问题啊?”
“就是啊,阴九先生,我们的智商低,你得给解释清楚啊!”
我一瞧,满眼惊喜,说话的竟然是之前在望仙楼台里说书的那个瘦子,叫什么六爷来着。没想到他也会来?!
心中一暖,站在瘦子边上的几个人也耐不住追问,阴烨尘抬眼看着余空,等他继续问。
余空十分尴尬,其实他也摸不清阴九干嘛非要把时间精确到时辰,可是他既然这么解释,就一定有深意。
这问为什么吧,显得有点掉价,好像自己的智商也跟着拉低了一样;这不问吧……审不清楚案子,还是要被别的阎罗耻笑。
这该死的阴烨尘,以前就仗着有越善撑腰到处捣乱,现在也不安生……
不知为何,站在看台上的我,竟然隐隐约约看出了余空的心思,就好像读懂他心中的思考一样。
惊诧之间已来不及多做考虑,我已经从他的思绪中回神,那一瞬只觉得心速渐失,有一瞬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我握紧了看台的围杆,努力让心跳平复下来。
“敢为余空大人,可还记得,越先生当年闯十八层地狱,救烨尘出来,大概是什么时候?”
余空眉头一皱,下意识回答:“这本尊哪里知道……”
阴烨尘直逼,咄咄道:
“当年大人率众追捕,沿途奔袭越境数万公里,一直追到了忘川边上,您再仔细回忆一下。”
余空十分尴尬,道:“戌时过了,再具体记不清了!”
阴烨尘再问:“今日承宣殿阎罗不在?”
余空一愣,解释道:“地狱事务繁杂,眷生没有回来。”
“眷生大人一心投身地狱事业,烨尘十分敬崇。当年师父亲自从他手中把我救走,如果问一问当时情况,或许就会有更多发现和线索,只可惜……”
只可惜这个掌管十八层地狱的承宣殿阎罗眷生,偏偏不在……
“你若想见我,不用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
忽然半空虚晃,撕裂的气息里,慢悠悠走出一个赤脚的书生。
此人皮肤白皙,却面瘫似的,说话连嘴唇都看不见动。他盯着下方的阴烨尘,一扫,直接飞上了空着的那个位子,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
不知为何,这个人身上看似干净整齐,连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都指节分明,修长好看。
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总是阴沉沉的,不知是不是地狱里待太久的缘故。
眷生忽然出现在殿中,七殿的阎罗都坐齐了。尤其是后来的这一位,似乎并不太合群,坐在那里,别的阎罗也不怎么跟他打招呼,我皱了皱眉,想要试着看看他。
可是眼神刚一触碰过去,他似有所觉,锐利的目光,一下子就射了过来,刺得我眼睛生疼。
幸好我躲在了人群里,并没有被眷生发现。
“你刚才问,越善劫狱的细节,好啊,我正好都记得,那就说一说吧。在地狱待的无聊,上来透口气,哦——余空,你们这里这么热闹,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众人皆惊,尤其是余空,万分尴尬。他刚才解释了眷生是因为忙才不来,结果人正主压根就不知道今天又堂审……
戏台子已经搭的差不多了,看样子,今天出来唱戏的也未必就是主角呢。
余空咳了一声掩饰过去,道:
“恶鬼太多,这不怕你忙不过来么。你来的正好,越善劫狱你最清楚,你就说说吧。”
眷生也不跟余空计较,冷哼一声,对阴烨尘道:“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师父是何时劫狱?”
“戌时。”
“如何入的地狱?”
“一路打过来。”
“何时救上了我?”
“半个时辰后。”
“大人可于越善交手,如果有,在何时?”
“有交手,你忘了么,当时我可正在拨你的手筋呢。你师父冲过来跟我一通,我打不过,他就带着你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