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妃君子——风储黛
时间:2017-11-19 16:35:32

  柳行素低头,总算翻过后一页,到了泰和元年秋。
  “陛下封抚远将军柳元任为靖北侯,于是柳氏举家北徙,在胜州落红谷,遇骑兵埋伏,匪徒凶悍,持有狠辣歹毒的兵器,柳氏男人为保护妇孺,殊死一战,然而寡难敌众,陛下有心派遣禁军护送靖北侯,无奈去晚一步,柳氏忠烈,尸骨难寒。”这记载寥寥几句,让柳行素今日念起来,还是动容地眼眶微红。
  原来是寡难敌众?
  因为是举家迁徙,她爹的亲信,随扈至少百人。柳氏满门武将,个个以一当十,却还是寡不敌众,除非来的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这里猜测是突厥人忌惮柳将军,故意派遣杀手入关。这就更是自相矛盾,突厥人哪有这通天彻地的本事,能安插一支千人队伍入关?
  白慕熙揉了揉太阳穴,待回归清明,他的手重新拿住了卷宗本,柳行素却并不妥协,两个人便拉着书籍争夺起来。
  头顶的宝石晃动着,鳞次栉比的碎光铺陈在两个人身上,犹如静谧翩跹的紫羽。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动静,有人走了进来,探头探脑地用唤他们:“殿下,柳大人?”
  白慕熙和柳行素的手不约而同地使力,将那本卷宗撕成了两半。
  已经来不及问对方夺回另一半,只能各自藏在袖中,柳行素暗搓搓瞪了这个太子一眼,然后理了番被揉皱的衣襟,若无其事地含笑走出,“主簿大人,下官在这儿呢。”
  主簿的右手提着一柄细长的圆木,底下吊着翡翠般颜色的丝囊,但仔细一看,并不是这丝囊的色泽,而是里头被锁了上百只飞虫,正在缓慢地飞动,那绿光是它们自身散发的。时至秋季,萤火虫已经灭迹,但这种绿尾飞蛾,还是不少见的。
  柳行素叹了叹,“主簿大人真是风雅之人。”
  “说笑了,卷宗室不得有明火入内,这是规矩,用绿尾飞蛾,还是前一代老中书令大人拿的主意。今日破格让殿下和柳大人入内,已是坏了规矩,我再这么一搅和,更是添乱了,对了,殿下在何处?”那主簿左右一望,都没有看到白慕熙的影子,时辰不早了,他担心被韩诀发觉,自然忧心如焚。
  但里头已幽幽传来一个清沉的如珠走盘的声音,“孤在这里。”
  主簿大人愣愣地望向柳行素,柳行素低头微笑。
  两人往里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太子他竟然走到了墙边,手指还摸了摸打磨得光滑溜手的墙面,若有所悟地嗅了一口,他那动作也是极尽优雅的,好像方才和她蹲在角落里看书,甚至起了争执将书撕成两半的不是眼前的男人。
  主簿尴尬地微笑,“殿下,卷宗室的确遭遇风侵雨淋,日久天长,确实不少腐蚀的青砖,曾有一日,秘书监大人在卷宗室里发现了一条碗口粗的大蛇,惊慌失度,甚至后来夜夜梦魇,经人查实,原来卷宗室外的一块向阳的墙皮,已经被腐蚀出了一口洞,人虽不能入,但那蛇确实能行的。”
  “韩诀早该将这报给父皇了。”主簿带白慕熙和柳行素二人参观了一番那破损的大洞,的确已相当可观,要是再腐蚀下去,恐怕成了盗洞,届时不论蛇虫鼠蚁,连人都可以自由钻入了。
  主簿讪讪道:“确实说过几回了,但陛下对此事,似乎……”
  白慕熙点头,“孤明白了。”
  两个人便不再将还没剖白的事说出来。
  只是那本泰和元年的记载宗卷,被柳行素抢了另一半。白慕熙有点不悦,但此刻毕竟人在屋檐下,两个人各怀心思,偷了人家的东西,也不便声张。
  唯一算得上安慰的,便是这里藏书丰厚,就算卷宗库要发现丢了东西,只怕也是数月后了。
  出了卷宗室,澄澈的秋空明净如洗,但晚霞映衬,云海如练,时辰已经不早了。
  白慕熙告辞,主簿大人亲自相送。
  柳行素也是与他一道出门的,主簿折回去之后,白慕熙忽然问她伸手,“交出来。”
  她装傻,“殿下要我交什么?”
  白慕熙没空同她打哑谜了,“东西。”
  “哦,殿下手里不是还有一半么,这么重要的东西,只拿一半,我还没管殿下要呢。事先也没有商量如何分赃,那么殿下凭什么要我交东西”柳行素白皙的肌肤上落满了黄昏的余韵,看起来静如处子,粉颊生香。
  寻常的男人,绝不会给人这样的错觉。
  白慕熙脸色微凉,“回去找韩诀报到,不然他一定给你找麻烦。”他转身走了,知道事不可为,便走得干脆。
  这点柳行素挺喜欢的,不死缠烂打才最有风度嘛。
  “殿下,东西找到了?”莫玉麒驾着车,在车外问。
  白慕熙从袖中抽出那半卷残篇,纤长的指骨在上面摩挲过。
  弓骑善射,秀外慧中。那海棠红的短裙飘逸的春光里,马蹄在草原上飞踏,有谁的清软的歌声,宛如银铃一般,敲碎了回忆结的痂?
  “将车停下。”白慕熙头疼地让他将马车靠边。
  莫玉麒掀开车帘,只见太子殿下再度摁住了头,心中微乱,“殿下,又是头疾犯了?”
  “事到如今,你还想骗孤,只是普通的头痛?”每当头痛时,便会在眼前掠过一个红色的身影,这些日子以来,愈发清晰,清晰到可以看清她那双神采飞扬、灵动剔透的眼睛,没有尘垢,没有污浊,可是它又会慢慢地变得凄凉,变得悲伤,那种悲伤,会让他自己觉得他是个无能的男人。
  他怎么可能讨厌过这样的妻子?
  “你见过柳潺么?”
  莫玉麒愣了愣,最终还是缓慢却沉重地点头。
  白慕熙一双眼睛挑起,“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莫玉麒难说,太子妃在的时候,向来乖巧懂事地待在后院,他那时候还只是个三等护卫,见的机会并不多,“只隐约记得,太子妃殿下爱穿一身红绡,听说出阁前,就爱慕、爱慕殿下了。”
  “怎么爱慕孤的?”上京城中的名门闺秀大多腼腆温柔,是有多出格才会闹得人尽皆知?
  莫玉麒却搔了搔后脑勺:“这个……太子妃曾经和殿下赛马,立下赌约,若是殿下输了,须得娶她为妻。”
  这件事他隐约有印象,的确发生过,在梦里,甚至还有一碧万顷的郊外草原的轮廓。
  白慕熙不再问了,放下了车帘。
  他记得,他输了,于是依言要娶她。那一年,他应该是十六岁的年纪,懵懂无知。对那个热情似火的小姑娘,他向来是内敛沉默的那一个。
  但他更记得,那场赛马,是他故意输的。
  被达官显贵的子弟暗地里笑了一年的、在骑术上输给一个少女的太子殿下,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柳行素送走了太子,才低头拾级而上,将衣袖里的卷宗藏好了,转身去找韩诀。
  主簿大人再度迎上来,“柳大人留步。”
  “嗯?”
  主簿悄悄拉住她的一只袖子,低声道:“关于修墙的事,还望柳大人提醒殿下。”要是因为墙坏发生了失窃案,那么整个中书省都难逃问责。
  当然主簿大人不知道,他今日引狼入室,已经让一笔失窃案悄然发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问作者君,太子什么时候恢复记忆。
嗯,那时候,他已经彻彻底底、从里到外地被柳行素吃完了。
但这是一个过程,他要先知道,柳行素是个女的。
 
  ☆、第33章 因思杜陵梦
 
  柳行素声称要拜会韩诀,但这位脾气古怪且心胸狭隘的中书令大人,却不肯见她,不但不肯见,还命人专守在门外,今日绝不放姓柳的入门。
  被拒之门外,柳行素倒挺好奇这位年轻的中书令大人。
  韩诀和白慕熙不能算外人,他是太子的表哥,都说天降神童,他以十五岁的年纪,考中了进士,为官数载后,擢拔入中书省供职,在这里,他说一,没有人敢在下面添一横。
  也是皇后早逝,若是尚在,韩诀只怕已有泼天富贵。不过他一身傲骨,脾气冲,和太子很不对付。
  她最近和白慕熙走得近,对方不待见她也是正常的。
  柳行素没讨那个没趣,在今日的记事簿上留下一道朱记,便算今日已来过。
  更深露重,秋夜深长。柳行素剪了一截烛火,在灯下映着书仔仔细细地翻看。
  “大人,沈师伯原来来时,说过,大人如能放下心结,自是再好不过,如果不能查出真凶,还请务必,全身而退。”小春走过来添了点几张宣纸。
  她就是害怕见到这副模样的柳行素,冷静悲伤,却始终将自己埋入无能挽回的悲恸和后悔里,但表面,如同深海波澜一般,平静且汹涌。小春几乎可以看到,她轻微不绝的颤抖的手指,在灯火底下,单薄的影子也在轻颤。
  她在外人面前,恃才放旷也好,风流不羁也罢,不过是为了躲避,那夜里无数个噩梦惊回的夜晚,无数次,阑珊处不觉坠落的眼泪。
  小春不忍心,低声道:“大人,你已经看了一个时辰了。”
  柳行素让她坐过来。
  “小春,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不安。”像小时候怕鬼,捕风捉影,看到一点晃动的黑影就心里发毛。
  这种直觉很令她坐立难安。
  “大人有怀疑的人了么?”小春被救回贺兰山没几年,也不知道柳行素当年的状况,但她很心疼柳行素,她们是同病相怜的一类人。她的大仇,已经得报,而柳行素的大仇,至今却没有眉目。
  柳行素翻来覆去地将这卷书看了个遍,都难发现蛛丝马迹,这里有太多关于她家族的赘言,有些话甚至不惧繁冗地陈述了数遍,只找到一些关键点。
  当年,皇帝曾有心派遣禁军护送柳氏北迁,父亲坚持不受,以“禁军职责是保卫皇城”的理由拒绝了,可父亲带领族人出了上京后,陛下还是派遣了禁军出城,最后,禁军晚到一步,柳氏满门横遭飞祸。后来与刺客在落红谷狭路相逢,厮杀一场,禁军损伤数百,将柳氏尸骨埋葬于带回阴山埋葬。
  她总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
  甚至,一个可怕的念头,仿佛阴冷的蛇钻入胸口,让她激灵了一下。
  那一年,皇帝还尚且宠幸太子,禁军的虎符握在太子手中,她父亲在政党之中一向中立,不偏不倚,也不涉足,因为她嫁给白慕熙,柳氏的心才偏到了太子这头。当年柳家被灭门时,皇帝派遣白慕熙去永州监督工造一事,虎符暂且交还。所以陛下才能轻易调动上千兵马……
  没错,正是足足一千人。
  训练有素的禁卫军。
  “小春,我……”她冷得说不出话。
  不,一定不是这样。陛下已经选择将柳氏远放了,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出兵暗杀,何况当年他宠幸太子,根本没有理由剪除太子身边的羽翼。
  一定是她错了。
  记载,也不一定是真实的。柳行素咬住了唇,皇城的禁军,只有白慕熙和禁卫军统帅,最清楚。
  白慕熙拿的那一半,并没有提到柳氏灭门案一点,他要的线索在断句残篇里被一个讨厌鬼的蛮力撕毁了,他有点头疼,方才一定是鬼迷心窍才没逼着她把东西交出来。
  但里面却提到了太子妃自焚,东宫过半伤亡,柳氏葬身火海。
  适逢灵珑来添香,见他峻眉横锁,似乎陷在死结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温言软语道:“殿下,夜深了,还请早些歇息。”
  她要走,白慕熙在她身后唤了一声,“灵珑。”
  她从来不敢在深夜里过多逗留,因为他不喜欢女子停留在他房里太久,然而此刻,然而此刻……殿下难道要她留下来?灵珑双颊飞霞,温婉含羞,“殿下……”
  他看着她,皱眉,“柳氏的尸体,在什么地方?”
  “这……”灵珑万万没想到他问的竟是太子妃,拜倒下来,“殿下,灵珑不能说。”
  “砰——”桌面上一壶茶被撞飞,砸在冰凉的地面,碎了。
  灵珑哆嗦起来,又惊又怕,她从未见过风雅得体的太子殿下失态过,她不敢欺瞒,可是,“奴婢被送入太子府邸时,便立下重誓,不得透露关于太子妃的半点消息,如若违背……”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莫玉麒他们,应该同样是受到了威胁。
  甚至,可能整个上京城,都或多或少受到了这样的威胁,才会让所有知情人缄默不语,才会让他在六年来被蒙在鼓里,被戏耍欺瞒得如同一个傻子!
  能做这种事、能做到这个地步的,除了父皇没有别人。
  白慕熙冷峻地一声笑,“孤不勉强你,将兰子顾大人招来。”
  “诺。”
  灵珑心神不定地退下去了,原因为是一场红绡帐暖的风月,原来是梦醒雾散依旧冰冷的现实。
  可是殿下,六年了,科举里玩弄风云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陛下对你的防备和警惕越来越重,这么漫长的六年,你为什么还不能放下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即便失忆了,还要想着她?
  我算什么……算什么?
  灵珑合着双眼娇躯颤抖,痛苦地用手堵住了要呜咽的红唇。她不肯说,以后殿下还会这么宠信她么,她还有贴近他靠近他的机会么?
  兰子顾来时,月光正方移步西楼,白慕熙今晚有些意乱,沉默地凝望着满湖残荷,那里,水光粼粼,将一波又一波的月光搅碎,身后传来兰子顾清澈悠长的声音,“枯死的藤,来年尤有生发的机会,殿下这是怎么了,平素不这么伤春悲秋的。”
  那声音有些戏谑,也就只有这个不正经的老师敢这么一直笑他了。
  “先生,我有些事想不透。”
  兰子顾从水榭上来,凉亭一抹,如晚烟里横出的朱砂一笔。
  他笑了笑,“殿下什么事想不透?”
  白慕熙看着平静的水面,心思却像风乍起,吹皱的一波涟漪,“譬如,我是怎么失去记忆,竟然会忘记,自己曾娶过妻,也忘记她是怎么离开的。”
  “嗯,这事,”兰子顾明显知道内情,但他同莫玉麒一样有少许迟疑,“其实,那时候,让殿下失忆,是为了殿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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