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行素敛唇,“多谢了。”
碰到柳氏的事,柳大人变得分外阴郁。莫玉麒忧心六年前旧事重演,更不愿教太子再做出什么傻事,尽管他知道,事情,很可能已经阻挡不了。
柳行素走回来时,王述已经喝高了,英挺黝黑的脸泛起了层层的胭脂红,手里拨着一只酒碗,酩酊昏睡。
“怎么去了这么久?”白慕熙起身,一坛清酒,连同眼前的人都缠绕着一股清幽的木樨香。
柳行素抓住了青衫袖摆,食指扣住了虎口,她笑了笑,“没事,殿下,既然王大人醉了,我便先走了。”
她告辞转身,白慕熙的视线一偏,莫玉麒咬着嘴唇立在帘后,他一眼便看得分明,他们一定说了什么。
“留步。”
柳行素暗暗咬牙,“殿下,有什么吩咐么?”
白慕熙堂而皇之地牵住了她的手,他很少逾矩,柳行素怔怔地道:“殿下你要……”
话未说完,人已经被他如一阵风似的拽出去了。
小巷里青烟徐徐,秋光正是温馨恬淡。
柳行素想起韩诀也是这样将她引入一条僻静的巷弄,摸到了她的喉结珠。她警惕起来,眯着眼,逆光盯着眼前俊美如一块无暇白璧的男人,“殿下不怕人言非议?我们毕竟是两个男人。”
白慕熙皱眉,没同她说别的,“孤要剩下那半本残卷。”
原来他还不知道她是女儿身。
柳行素笑了,“对不住,那东西不方便携带,我今日没有。”
白慕熙是势在必得,“什么时候有?”
柳行素转眼又被一个男人困在方寸之间了,不过与韩诀不同,她丝毫没有紧张,反倒笑吟吟拿一根手指戳他的肩膀,“殿下,我看完了,自然给你啊。”
说话间,手里被塞入了一条冰凉的丝绢。
她呆了一下,将手里秋香色的丝帛展开,遒劲的笔锋,勾转流畅的字迹,原来是上半本,被他扯落的那卷。他确实算得上是个君子,竟然也不拿这个做筹码,直接送给她了,至少柳行素没想到,她握着那条冰凉丝滑的绢帛,有些百感莫名地,胸口微暖。
“孤等着。”他也没有强求,松开手,便折身走入人群熙攘的长街。
银紫的衣袂拂逝于折角的丹藤翠蔓之间,黛色的炊烟犹如黄昏暮色噙在唇中的一缕叹息,轻易便吹出了凌空的烟鹤。
院墙里林木森森,天籁细细。
四周静得仿佛只剩下心跳的声音。
今日,白慕熙与莫玉麒都是骑马而来,他潇洒上马后,勒住缰绳回眸,“你同他说了什么?”
莫玉麒从身后跟来,哒哒的马蹄声沉闷有力,剑眉一轩,“殿下,王述王大人如今在禁军之中,也是二品武将,殿下若执意,只怕要拖累他下这浑水,会触了许多人的逆鳞。属下和其他人不说,固然是明哲保身,但也是为殿下计。”
远在北方的睿王殿下觊觎太子位也不是一两日了,在这种节骨眼,犯不着为了一个已遭灭门的柳氏得罪皇上,如果殿下他日御极,下令彻查,何愁不会水落石出?
这是莫玉麒的弦外之音。
白慕熙握住了手里的马鞭,眸光清冷,如结霜淬雪。“孤不喜欢有人自以为是。柳氏含冤莫白,孤寝食难安。”
握住马鞭的手,微微颤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是如此愧疚难安。
“找人将王大人送回府邸。”
“诺。”
白慕熙凝了凝修长如画的墨眉,转瞬间便扬鞭策马而去。
柳行素整个人如置迷雾之中,直到入了柳府,小春抱着一筐子晒干了地枇杷,似乎正在酿酒,见柳行素浑浑噩噩归来,吓了一跳。“大人,你累了么?”
“没有。”柳行素扯出一朵无奈的笑意。
小春用红裙子擦干了手上的水渍,从一旁摇曳丛生的翠竹下,那方石凳上取了三封请柬,“徐大人已经连着来请了几回了,徐大人嫁女在即,正逢喜事,诚邀大人你入徐府吃酒。”
“等他嫁女那天再谈罢。”柳行素摇摇头,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脑中一直浮出莫玉麒说的三个人名。
恍惚一怔。
小春抱着簸箕要折回去酿酒,柳行素忽问:“是哪个徐大人?”
小春停住脚,将手里的拜帖又翻了出来,“是礼部的徐义理徐大人。”
“禁卫军出身,如何去了礼部?”柳行素沉了沉心思。当年胜州闹过一场瘟疫,存活回来的几百禁军,后来大多染上了胜州怪病,死的死,散的散,听莫玉麒的意思,大概只剩得这么三人尚在上京城了,而这三人之中,又唯独只有徐义理,被提拔到了礼部从文。
“徐大人是当年魏太师力保的,他同魏爷爷——是了,魏爷爷的长房孙媳便是徐氏。徐义理是是徐氏的兄长,这便说得通了。”
柳行素颔首,“徐大人约我什么时辰?”
小春将朱红色的拜帖呈上来,“我说今日天色已晚了,柳大人明日给答复。”
“好。”柳行素接过帖子。
“除我之外,没有别人了?”
小春没问,老实地摇头,“这个我不晓得了,徐大人只说了请大人,其他人倒是没提。”
“提与不提也无妨,我总归是要去见他的。”
柳行素踱回卧房,将压在被褥下的另半册取了出来。
当年,皇帝的确是下令调遣禁军护送家族北迁,禁军在落红谷与刺客撞见,回来时感染瘟疫,死伤过半,如今几乎无踪迹可循。柳行素握住那本宗卷,眉心紧紧地纠缠在了一处。
如果、如果真是陛下忌惮她爹,如果真是陛下下的手,那么,为了毁掉证据,他的确会——
不,无凭无据,这些都只是猜测。柳行素咬唇,将白慕熙送给她的那条绢帛捏得褶皱斑斑。
作者有话要说: 三章之内,我会让木樨知道他不是个断袖~
立flag为证!
PS:乃们嗅到了太子和柳大人之间的JQ没有?其实就快浮出水面了,不过倒数第二段,是不是胆战心惊了O(∩_∩)O哈哈~
☆、第36章 天子冲冠怒
柳府没有什么下人,这间宅院也盖了很久了, 也是此前一个贪官污吏被查封之后收归朝廷充公的, 新科进士入仕后,撤了一批出来分给他们。皇帝陛下赏了四个打扫的下人, 另外的就要靠自己的俸禄去买了。
除了生火洗衣做饭除尘,其余的琐事都是小春代劳的。柳行素让他们全体出动, 壮了一把声势。
车停顿在徐府外, 柳行素扶着车辕,背过身低头嘱咐小春:“我只是吃几杯水酒而已, 若是一个时辰之内我还未出来,你见机行事。”
“我、我找谁来救?”小春懵了。
柳行素抿了抿嘴, “也罢,我一个人周旋吧, 徐义理总不至于一言不合便要暗害我。”
不过在今日踏入这方门槛之前, 柳行素忘了一件事,上回她院子里忽然被塞入了一群莺莺燕燕,为首那位国色天姿的美人, 便是徐义理热络巴结送来的。
徐府里别有洞天, 栽种了不少胜火的红枫, 绵密的红叶犹若一蓬一蓬燃烧的火云。
穿过枫林往里,则又是一片小桥流水, 疏林如画,秋色宜人。
徐义理踩着一双来不及换下的木屐赶来,本意在大门迎接柳行素, 不过没赶上,这位不同寻常的柳大人已经熟络地自入了。
“柳大人,拨冗前来,有失远迎,海涵海涵。”
柳行素客套,“哪里,徐大人的院子装饰得真是精巧。”
除了徐义理,还有上次的牡丹美人,她额间点着一朵娇艳的粉红牡丹,鬓发如云,精致的杨妃色绢花斜倚,却没有柳府里的宜羞宜嗔,反而显得端庄,这位美人上次见自己可不是这样的,大概是被她拒绝得死了心。
“柳大人,酒水已经备下了,这是上好的陈年花雕。”徐义理如数家珍地将自己的藏酒搬了上来,一一找她品鉴。
除了柳行素外,不久又一名大人姗姗来迟,原来是卫峥。
明明知道他们不合,这位徐大人其心可诛哪。她摸了摸下颌,脸色淡淡的若有兴致,在卫峥见到她变了脸色之前,她甚至对卫峥见了礼。
卫峥不置一词,目光有些古怪。
凉亭里,三个人围桌而坐。
徐义理瞧了瞧卫峥,越看越觉得,此人是少年英才,虽然难免心高气傲,但有铮铮气概。至于柳行素,他越瞅,却越觉得,她容貌清秀,举止有一股江湖的轻浮放荡,甚至,那面相过柔,这时才愈发笃定,柳行素的确如牡丹所说,是个名副其实的断袖。
牡丹莲步轻移,上来替两人斟酒,先替柳行素满杯,然后才是正襟危坐的卫峥,她斟酒时盈盈姿态,犹如一朵霞云婆娑地歪过来,静静地停在卫峥身旁,青丝如瀑,玉手纤纤,酒水在青铜尊里泛起一波波清甜。
见卫峥的脸越来越古怪,柳行素便好笑,握着酒觞不言不语,一味看好戏。
直到徐义理哼了一声,牡丹忽然身子一歪,整个人便倒了下来。
吓得卫峥慌不择路地起身推开,牡丹柔软的纤腰砸在了石凳上,“嘤咛”一声,面露痛苦,徐义理忙起身拉人,“牡丹,伤到了没有?”
柳行素猜得到,为了保持她的翩翩风姿,她此时决不能呼痛,反而要蕙质兰心,要深明大义地对卫峥表示自己没有大碍。看来这位徐大人真喜欢用美人计。
果然不出所料,牡丹眼波倾斜,盈盈如醉地望着卫峥,“卫大人,小女子失仪,望大人勿怪。”
那卫峥也是少年人血气上涌,一时脸色泛红,呆拙地忙摇手,“没事,没事。”
牡丹迷茫地望着卫峥,“大人?”
卫峥从未经历过男女之事,遇到牡丹这种殷勤的美人,他招架不住,反反复复只有那两个字,牡丹瞧着他,觉得也是根不解风月的木头,不比柳行素好到哪儿去,有些挫败和懊丧,脸色微微转白。
徐义理适时打圆场,“牡丹,你去库房里,把我珍藏的那坛木樨清露取来。”
完全没想到太子的存在感如此强烈,他人不在,酒还是要上桌的,柳行素一口茶水呛住了,衣袖掩住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木樨清露,她一碗就倒,要是再徐家出了丑,还有卫峥在场,便不妙了。
徐义理笑眯眯道:“这坛酒还是太子酿的第一坛酒,我让人封口藏在地窖里,滋味醇厚,我向来不拿来与人共饮的,也就是柳大人和卫大人这般的少年英才,让徐某敬仰之至啊。”
卫峥已经重新落座,眼光不离柳行素,他方才的窘态全让这个对头看去了,心里不大爽快,柳行素擦干了唇,会给他眼波绚烂的微笑。他的胸口忽然一跳,猛然地,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对,竟会见了柳行素便心跳突突。
“不敢,徐大人真是抬举柳某了。”柳行素先干为敬,愉悦地低声道:“徐大人,禁军出身,竟能弃武从文,才是真正不易,下官要感佩如此魄力和决心。”
就连卫峥也不知道,徐义理是禁卫军里出来的人。
当年的徐义理不过是禁军中无名小卒,若非如此以及魏太师力保,绝难留在官场继续插科打诨。但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只有当年那几个老臣,他们不会多嘴告诉了柳行素,徐义理怔了怔,讷讷道:“柳大人……这,你怎么知晓?”
徐义理缩了缩那对招子,竟有几分惶恐。
柳行素与他对视几眼,沉默之后,她挑起嘴角拂了拂手,“柳某只是仰慕徐大人,嗯,徐大人当年可是英勇过人,否则也不会被挑中护送阴山柳氏北迁,这种机会当年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眼前的人眼波澄澈而灿烂,笑容轻暖如晴川飞絮,可又仿佛将世事尽在掌握。徐义理被看得大骇,额头沁出了一两滴汗水,“这个……柳大人,你莫抬举在下,徐某不过是,当年不过是一介无名之辈,在禁军干了两年,深知有负皇恩,才会被调任到文官中,实在是汗颜,汗颜。”
说着,额头上真淌下了几滴汗水。
他们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好几句,卫峥才渐渐品到一丝不同寻常,徐义理邀请柳行素喝酒,是有所图谋,但柳行素应约而来,只怕也是心有所指。
……
此时,韩诀正跪在无极殿中,空旷冷寂的大殿里只有皇帝和他,并一个常侍,此人是皇帝的心腹。
气氛冷凝如冰。
自从上次,韩诀得知白慕熙进入过卷宗库后,便独身在卷宗室翻找了许久。
所有的藏书都是标志编纂过代号的,他找了一排一排的书架,忽然福至心灵一般,跳到阴山柳氏那一处,果然,泰和元年的记载已经不翼而飞。
韩诀压着一股火气,冷峻阴沉地喝道:“崔平!给本官出来!”
崔主簿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走来,早已猜到是什么事,便苦着脸色等候审判。
韩诀冷冷问:“太子来中书省,为何不报给我?”
崔平汗涔涔低着脑袋,“这个……下官实在是不敢忤逆太子,他有心要入卷宗室……”
“他进卷宗室,你不跟着?”
崔平无奈道:“那处下官也不敢去……只是后来等久了,担忧殿下有不测,才、才冒着大不韪去了一回。”说罢,又愣愣地抬起头,“大人,太子殿下答应了中书省行宫,包括卷宗室重修的事,下官才放他进去的。难道是,殿下反悔了?”
他猜想韩诀勃然动怒,一定是他又惹了太子殿下。
韩诀心烦意乱,忍不住低喝,“滚。”
东西丢失了,不能报给皇帝。皇帝本就猜忌太子,如果再加一笔,只是错上加错,对太子更加不利,那人好歹是自己的表弟,姑姑的儿子,与他才是一头的,睿王和襄王皆非嫡出,不是正统。
他只能暗中压下此事,但别的都好商量,唯独记载泰和元年那本宗卷,皇帝陛下十分看重,偶尔也会命人将书呈上,或有一二字更改,在保存事实的基础上,皇帝对此事慎之又慎。
但韩诀这主意没打多久,宫中突然传来旨意,皇帝想起一桩旧案,突然要泰和年间所有文献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