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娘是乏了,阖眼休息罢了。”
“娘都这样了,岂是无事?”江妩心里憋着一股郁气,说话也没了分寸。卫氏的手覆到江妩的手上,江妩这才反应过来,低头说了抱歉。
罗真明白江妩的感受,也不怪她,转身就出了屋。
卫氏的指尖常年冰凉,今日更甚,屋里静了下来,她很快便睡了过去。
江妩一句话也没敢多说,生怕缠累了卫氏,她坐在床沿静静地守着她,帕子也哭湿了几块。
三房的哥儿姐儿陆续赶回,各个眼上皆是由哭过的痕迹。
金栀把卫氏扶了起身,给喂了几口温水,润了润喉,卫氏这才出得声,安慰着眼眶红红,泪眼婆娑的众人。
江妩跟在金栀身后出了去,将其拉到隐蔽少人之处,厉声发问,“这病,是从何时开始的?”
金栀心酸地抬头看了一眼江妩,知道江妩大体知晓卫氏当年之事,现时心知已无力回天,便也不再隐瞒。
“从二十三年前,便开始了。”
“二十三年前?不可能,娘亲若是病了这般久,祖母与爹爹岂会不知?”江妩质疑道。
金栀抬了眸,认真地同江妩解释道:“姑娘,心病不可察,却最是要人命。”
心病?二十三年前,这般遥远之前的事,也唯有当年严愿之死了罢。
江妩思及此,便觉着浑身疲软,使不上劲儿。既是心病,那娘亲这些年来,想必也从未忘过。曾经在脑里一闪而逝的线索倏地就清晰了,她扶墙靠在一旁,出声问道:“十二年前,卯晓拾着万天明的那日,大约是端阳,娘亲去万佛寺作甚?”
金栀已不记得卯晓与万天明这一茬了,可说道五月五端阳,她们年年皆是要去万佛寺的。
“那日是严九姑娘的死忌,夫人年年皆要去给她念经超度。”
得了金栀的回答,江妩心底更是堆了说不清的无奈,她早该猜到的,那是她的娘亲,没缘由地十年如一日地诵经念佛,在她知道严愿替娘亲死的那日,她就该猜到的。
江妩眉头紧紧地皱成一团,她不死心地出声问道:“府医说娘亲还要多少日子可活?”
她其实不问,也猜到了七八分。
卫氏不想活了,金栀说卫氏二十三年前就得了心病,即是说她的娘亲,二十三年前,便不想活了。
金栀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她几日几夜未敢阖眼了,分明早就干涸的眼眶,一瞬就涌上了泪,她含着哭腔,“就是这几日了。”
江妩足下一软,她咬着唇,终是忍不住哭了出声。她一直摇头,不肯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口上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端阳。”
金栀被陡然歪倒而下的江妩吓了好一大跳,索性她动作极快,把江妩给扶靠着墙,缓缓放了下来。
眼前的江妩令她看得心酸,忍不住出声劝慰:“姑娘,身子要紧啊。”
江妩心里疼得厉害,她坐在自己的浅蓝色杭绸综裙上,难过得眼泪哗哗直流。
过几日就是严愿的死忌了,那是二十三年,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含冤沉塘的日子。
那是端阳。
娘亲怕是活不过端阳了。
众人决定轮流守着卫氏,妧姐儿先留在屋里守着。其余的哥儿姐儿一出来,便听见哭得伤心至极的声音。众人睫毛上还挂着泪,听得这般戚戚之音,一时也忍不住。
铖哥儿循声而去,就见着江妩瘫坐在地,伏着墙痛哭不已。
虽说是孟夏午后,可这地上终究是凉,铖哥儿忙把江妩扶了起来,肃声道:“娘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怎个个都不疼惜自己?你给我起来,是嫌娘这一刀不够狠,你还要往我身上多扎一刀不成。”
“大哥哥……”江妩自是听出铖哥儿隐隐的哭腔,她知他是担忧她,遂江妩边哭着边站了起来。
卫氏病入膏肓,早已药石无灵。一踏入毒月,卫氏是连清醒的时候都不多了,三房的哥儿姐儿轮流看守,卫氏接连四日,醒来的时间加起来都不足两个时辰。
今夜月色极好,夜幕清清,风有柔意,就连卫氏都被诱得起身下床,趿拉着睡鞋,在庭院里游走。
念月洲住着的丫鬟早早被清了出去,原是怕丫鬟作息早,晨起动作多,难免会吵着卫氏。
刚过了子夜,卫氏不让江妩扶,自个儿边行边笑叹月色之美。
可江妩苦着一张脸,半点也笑不出来。
以卫氏虚弱的身子,怎可能这般健步如飞,这想来,就是人之将死的回光返照了罢。
江妩两世都未见过卫氏这副逍遥自在,没心没肺的模样,好似全然变了另一个人似得。
正当江妩还想着之时,卫氏轻快地提着裙摆小跑了起来。
“娘亲,您小心脚下的石子,等等我,慢一些走。”江妩提着灯,瞧着眼前露出少女姿态的卫氏,心慌得厉害。
卫氏带江妩来到垂柳旁,她摸了一把石凳,随后便将披在肩上的衣裳覆与冰凉之上,伸手指了指,让江妩过去坐。
“娘亲的衣裳,娘亲坐罢。”江妩不肯,可卫氏也不理会,择了另一张凳子坐下。
“娘是将死之人,岂还怕这一点冰凉。”
江妩听了就不乐意了,虽然卫氏的情况她了若指掌,心知肚明,可她就是受不了卫氏自个儿这么说。
“娘!”她声音里处处皆是怪卫氏这般胡说。
卫氏伸手去折了柳条,慢悠悠地道:“‘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娘亲的教书先生曾讲过这么一句诗,他说美好的江河山水就在那儿等着人,花儿与柳年年岁岁地奉献着俏与绿,期盼着人再度登临观赏。
娘那时也是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小姑娘,不喜枯燥,喜顽乐,更喜腹有诗书胸有墨的男子。”
卫氏弯着嘴角,轻轻地笑了笑,就似春风拂了面,笑得好看极。
夜风出乎意料地温柔,灯笼烛火轻轻地跳动两下,映得卫氏眼底也点了橘色星火。
“可便是这么一个告知我‘江河山水待我’之人,毁了我这一生的‘江河山水’。”卫氏眼里噙了泪,她扁着唇,拧着手里的柳条,委屈地抽泣,宛若一个受了伤的小姑娘。
可她那时,不过十四,确实只是一个受尽宠爱的小姑娘啊。
她是委屈的,受人蒙骗结果累人冤死,可她又是善良的,她做不到厚颜无耻地过着拿人命换来的寻常日子。
“在前路等着我的,没有美好的江山,只有不值一提的一颗痴心错付,和无穷无尽日愈渐盛的愧意。我负着重重疚意,再也无缘山水,又何能再临去赏那花儿柳枝之色。”
眼眶里的泪蓄得极多,只一眨巴,大颗大颗的泪珠儿就夺眶坠落。
“这世间,早就没有像我这般不堪的人,能见的江河山水了。”
江妩两世都未见过卫氏流这般多的泪,那个年少受了双重打击的卫善乔赫然出落在她的眼前。
江妩看着她,心上也被压了重得喘不过气的难过,不争气地跟着卫氏流起泪来。
只瞧卫氏的模样便让人心碎,更又别说她还说了这令人听着肝肠寸断的话。
“娘亲……”江妩一直没有坐下,她走到卫氏身旁,取了帕子给卫氏拭泪。
她触到卫氏瘦得明显的颧骨,一瞬就忍不住放声大哭,“可是,可是,我舍不得娘……娘生我育我,我便是因着娘,才见着您说的‘江河山水’,我原本可以阻止的,您可以不用死的,可是还是让您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江妩蹲了下来,伏在卫氏的膝头,哭得越发厉害。
卫氏就若往常一般轻拍着江妩的背,动作轻缓又温柔,好好地安抚着她。
“娘一心向死,是无人可阻的。”卫氏声音柔和又坚定,这决心焰焰,让江妩听了更是心痛。
“可娘亲是我的娘亲,您怎就能撇下我,撒手不管了呢。”
卫氏手上的幅度更是轻了,慢慢地给江妩顺着气。
“可我也是我自己,我的良心一日都未安过。这漫长的二十三年,对娘来说,不是活着,是赎罪,是折磨。”
卫氏摸了摸江妩的发髻,温声道:“乖。你也长大成人了,寻着好的归宿了。也放了娘,让娘去承担二十三年前早该承担的错,让娘舒一口气罢。”
江妩都明白,可她就是舍不得。她也明白,尽管她舍不舍得,想不想得通,卫氏也活不久了。
她抱着卫氏的小腿,难受地呜呜低哭,心痛地应了一声,“好。”
江妩知道卫氏不一定需要她的一句同意,可她还是想让卫氏无憾。卫氏这一生憾事极多,被人辜负,也辜负了人。
现时艰难地走到生命的最后,江妩只想成全她,她要去承担她二十三年前的责任,那便去罢。
即便她不舍得她,可她也不想让她还要被她的一句‘不舍’给束缚住,她该放了她。
卫氏给江妩说着从前曲靖的夜色,曲靖的风土人情,曲靖的严愿,江妩哭得低,每一句都清清楚楚地听入耳了。
这是头一回,娘亲与她说往事,可这也是最后一回。
天儿不知不觉地就转了灰,灯笼烛火早早便灭了。
拍在江妩背上的手不知何时开始停了下来,她耳边听着伏在桌上卫氏的微弱呼吸声,那声儿越来越弱。
江妩蹲得双腿发麻,她抬首唤了几声,“娘亲,娘亲。”
卫氏没有回应,甚至连呼吸的起伏也无了。江妩心头梗得发疼,她知她已经去了,这才将不舍响彻天地地喊了出来,“娘亲——!”
一声悲恸过后,江妩心口疼到极致,哭昏了过去。
江晔站在与念月洲隔池相望的寄涉亭,守了一夜的隔柳烛火,听了一夜的哭,望了一夜的空对月。
他望着空无一物的灰暗天空,心里也觉着空荡不安。
念月洲那株没有熬过冬季的牡丹,也在这儿陪了他一夜。
从今以后,他也无须再来这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打完最后一句,‘从今以后,他也无须再来这儿了。’
心里就开始难过起来。
到这里,《江有归舟》的故事就完结了,一路看到这儿的小天使,今后也不会再来这儿了。
这本书写了五个月,是我写的第一本书,我能写到42W字,已经让我非常满足了。
虽然书里更多的是不足吧。
因为不舍得江妩受委屈,所以她作为主角,真的是非常的普通,非常的不惹人注意,非常的不勾人了。
写卫氏死的时候我自个儿哭了,因为我本身就是忍不住哭意的人,自己脑里想了许多剧情,把自己惹哭了,可笔力又不足,我自己是边吸着鼻子边打完的,可是我想大家看得时候可能没啥感觉罢hhhhhhh
好啦,平常就不会写作话,今天是完结了,才抱着总结和感恩的心来,胡写了一通。
那么就到这儿了,么么扎大家。
祝小天使们平安喜乐,一生顺遂,一夜暴富啊~
顺手推一推我的新坑,《狗崽子吃醋日常》。
这本书讲得是一个一方撩罢一方登场的青梅竹马,双重生双双被绿的故事。
新坑于11月7号开坑,希望小天使多多支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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