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祝玉妍、婠婠、辟守玄等人均未想到,苏夜早在数年前,就考虑过合作问题,最终觉得弊端远远大于利益,索性直接放弃。她之所以惊讶,其实是因为发觉祝玉妍也想到了这件事。
她犹豫片刻,将利弊在心中又梳理一遍,方肃容道:“对不住,恐怕我不得不拂逆阴后的美意。”
婠婠秀眉如山峦般挑起,问道:“为什么?”
苏夜头一次转头,看向从未移动位置的边不负,结果看见对方满脸风流潇洒的笑意。她无声一笑,扭回头道:“因为你们绝不会答应我的条件。”
婠婠也不意外,慵懒地挪动一下,好像没有重量似的,从神像肩膀飘了下来,落在下方的供桌上。她落下之后,方叹道:“你想抢夺本派的天魔大法?”
苏夜似笑非笑地道:“难道左道长没告诉你们,我看完之后,会把原本原封不动还给他吗?可惜我去上清观找他时,他人已经离去。我想借阅魔门典籍,那是不错,但这和抢夺仍有区别。哦对了,如果不麻烦,请你转告左道长,要他到荥阳城见我取书。”
边、辟两人乃是魔门前辈,却以婠婠为首,让她承担大部分交涉。到了这时,婠婠看也不看他们,只道:“好,天魔大法是不是你唯一的条件?”
苏夜摇头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样会让你失望。我可能是魔门之外,最了解你们内情的人。我知道阴癸派并非水泼不进,有时会由外人介绍,收录弟子。不幸之处在于,贵派培养的人都难入我眼。”
婠婠一愣,情不自禁问道:“怎么说?”
苏夜道:“我只举一人为例。林士宏在辟守玄的支持下,选择任少名作盟友,但任少名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人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早晚有一天,他将惹来杀身之祸,而林士宏也会因此失去盟军。既然如此,何不选择一位更为长久的朋友?”
婠婠仍然不动声色,边不负却是脸色微变,只听苏夜又道:“我无意评价阴癸派门人,只想借此说明一个道理,即——我看不上他们。如今瓦岗军仍有争霸天下的实力,我也选中了未来的继承者。我不想另外扶植他人,更不想让你们在我身边安插眼线。”
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传递出一项不容置疑的信息。那就是,如果阴癸派想结盟,就要以瓦岗军为主,配合她的计划。同时她还可能提出其他要求,例如借阅阴癸典籍,或联手祝玉妍,争夺石之轩握有的两派功法。
祝玉妍一生心高气傲,唯我独尊,在魔门中更是人人敬畏,绝无可能答应这样的要求。因此,双方实在无需谈下去。
婠婠双眸中,陡然射出意味不明的光芒。她轻轻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以后会不会联合慈航静斋,与圣门敌对?”
苏夜迅速想起和氏璧、宁道奇、慈航静斋之间的关系,不由微微苦笑。她的想法其实无足轻重,因为抢夺和氏璧过后,以前纵有交情也得一笔抹消。但她不想在婠婠面前泄密,只能给她模棱两可的答案。
她苦笑道:“我为什么非得选择一边?我可不可以谁都不选,安心做自己的事情?”
婠婠不再追问,身上白衣在风中飘动,飘动幅度一刻大似一刻,此时猎猎飞舞,衬的她几欲凌空飞去。她把天魔功练到这等程度,已经是惊世骇俗,同时还能给人造成精神方面的影响。敌人面对她时,将会产生错觉,感到自己正面对深不见底的气旋,或是一道万丈深渊,身不由己地向前跌撞。
边不负一惊,喝道:“婠婠!”
婠婠全力催发魔功,尚有余力向他笑道:“这只是切磋武功,师叔不必担心。不然的话,我回去怎么交待呢?”
她语气温柔娇媚,好像在和人撒娇似的。但苏夜心中明白,倘若自己输给她,不是当场被她杀死,便是被她带回长安,交给祝玉妍。魔门中人想要达成目的时,从来都是不择手段。
这也是别人对他们畏之如虎豹,避之如蛇蝎,一听阴癸派三字,立刻变了脸色的原因之一。
边不负见场面一触即发,立刻随辟尘向后退去,似乎不愿卷入这场没来由的争斗。辟守玄传信时,承认自己不如苏夜,所以他们大可不必上前丢人。
但婠婠不一样。她是祝玉妍之下,唯一能将天魔大法练到收发由心的人,一生以击败静斋传人,赢得正邪之争为目标。她对江湖上声名鹊起的年轻高手,如杨虚彦、侯希白之辈,向来不怎么看得起,也不认为他们配做她的对手。
近来她多次听说苏夜的名字,终于产生了好奇心,主动请缨,替祝玉妍到河南一行,希望在商量合作事宜的同时,试一试她的武功,看看究竟是她太厉害,还是辟守玄等人太不济事。
同门飞退之时,一条雪白的丝带如毒蛇吐信,从她右手袖中飞出,化作一条白光,直取苏夜咽喉。
第一百八十章
丝带飘至近处,刹那间化作漫天带影, 重重气劲从带上涌出, 千变万化。每出现一道波纹, 气劲便会变化一次,组成极为复杂难缠的气墙, 妙至巅毫地封住苏夜所有退路。
天魔带飞出之时,婠婠人也动了。她姿态比丝带还要曼妙,如同深夜现于古庙的幽灵, 快捷无伦地欺近前方, 脸上兀自带着微笑。
无论她静立于供桌上, 还是施展绝世身法,掠至苏夜近旁, 都有着令人难忘的美态。她魔功一凝, 身边环境马上变动, 就像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但水潭只是精神方面的印象, 其实是具有强大拉扯力量的气场,让敌人内劲无法着落, 同时吸取对方功力。
苏夜伸出右手, 只觉带上劲力至阴至柔, 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然而, 若婠婠手腕轻抖, 这道细长丝带便会成为锋利绝伦的武器,利索地割断她喉咙。
带端仍像作出攻击姿势的毒蛇,微微上扬, 一边指引天魔真气流动不休,一边射向原始目标。
嗤的一声。
间不容发时,夜刀刀尖突然出现,轻点上天魔带。天魔带乃是阴癸派三宝之一,能挡住所有兵器的戳刺,此时被她轻飘飘地一碰,也不知怎么回事,径直向旁边移开三寸,露出一个小小空隙。
婠婠迷蒙的美眸蓦地大睁,映出刀锋追逐丝带的情景。刀身薄如蝉翼,似缓实快,从不断颤动的带身中穿过。苏夜运功下压,先天真气便如骤起的狂风,裹住丝带,将它带离原有轨迹。
只一眨眼功夫,刀上力度陡增数十倍,恍若泰山压顶,要将天魔带强行压下。
婠婠广袖轻舒,从另一侧拂向刀锋,满头青丝冲天而起,海中水草般舒展舞动,全身发肤无不贯注充沛真气,皮肤亦莹然生光,如同幽冥中走出的邪艳魔女。
刀锋再生变化,向旁掠去,挡住从旁撞来的天魔带另一部分,发出低沉闷响。这条素白罗带好像有了生命,如同它的主人,无一处不是致命武器,令人只想击节赞叹。与此同时,雪白衣袖柔和地卷了起来,又瞬间展开,轻拍天魔带。
一股漩涡般的神秘气劲自撞击处旋起,拂上夜刀。
夜刀乃是短刀,被丝带遮住,几乎看不见刀锋。丝带一圈圈绕上它,每绕一圈,刀身承受的冲击便大上一分。辟守玄曾以这种手法,背后偷袭苏夜。婠婠却比他强的多,除了硬行冲撞刀锋外,还施展出一种粘滞猛烈的吸力,似想吸的夜刀脱手飞出。
庙内狂风大作,烛火最后跳动了一下,无可奈何地熄灭,将荒庙留给朦胧的星月光辉。
边不负步步后退,踏出正殿门槛时,恰见交手双方势如暴风骤雨,兔起鹘落,以难以想象的高速绕着神像打转。神像身体寸寸碎裂,连成长达数尺的裂纹,然后便因不堪承受,裂纹变成了裂缝,自上而下崩塌,成为无数土黄色的碎块。
这些碎块四散迸溅时,那张桌腿还算完好的供桌也没能幸免于难。夜刀从它上方擦过,力道一偏,登时波及桌面。供桌无声无息分成两半,欹倒在地。
就在此时,天魔带变化臻至顶峰,突然一变再变,从绕指柔变作百炼精钢。明明是两种极端间的变化,却浑然天成,无懈可击。婠婠时机拿捏的更是无可挑剔,正好避开夜刀刀锋所向,给天魔带以收回的机会。
素白丝带轻灵绝伦,倒卷回去,折回婠婠袖中。苏夜眼前,猛然亮起两道灿烂耀目的光芒。只听铮铮两声,两只精光灿烂的短刃同时斩在夜刀之上,又同时微微一晃。
天魔带势尽飘回,婠婠已认清自己奈何不得她的事实,惊讶归惊讶,手上却丝毫不露破绽。她以天魔双斩换下丝带,娇躯旋舞,犹如作胡旋舞的舞姬。秀发白衣,长袖短刀,带出呼啸作响的劲风,越旋越急。从她身躯开始,一丈之内,尽是向内飞旋的天魔真气,整个空间都像凹了进去,让人难受到极点。
海中遇难者被漩涡吞没时,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神像不停哔剥作响,终于彻底化为碎石沙土,在两人身旁轰然粉碎。碎裂声中,婠婠忽地听到一声清脆的娇笑。
苏夜以夜刀挑开她拂来的万缕青丝,将她逼退一步,闲谈似地笑道:“你又不是宋缺,为啥非要在我面前用刀?”
话音未落,夜刀好像全无力气,虚弱地刺进气旋正中。苏夜居然没有运功抵抗,任凭自己被天魔功扯的撞向婠婠。天魔双斩正在前方虎视眈眈,准备向她刺出致命一刀。
敌人被拖进天魔场后,往往至死无法脱身,就像落进蛛网的可怜飞虫。她连人带刀,受巨网般密不透风的气劲环绕,眼见就要遭到灭顶之灾。但是,忽然之间,婠婠脸上笑容彻底消失,变成一个既惊讶,又像是不肯相信的动人表情。
两人内劲再次相撞,分向左右错开。天魔双斩刺是刺中了,却刺在刀锋侧面,仿佛刺上一种滑不留手的东西。刀刃开始打滑,几欲向旁滑出。苏夜全然不受这一击影响,飘身而起,刀尖反往下掠,击开如影随形的两把短刃。
她们交手的身影似真似幻,快的只能留下残影,唯有局中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人纵想插手,也不知该往哪里出招。
夜刀凌空画出完美的圆圈,吐出与天魔功相似的漩涡气劲。若说婠婠的天魔力场像把人吸下去的深潭,夜刀吐出的劲气就像龙卷风,挟着潭水冲往天空,化作风中雨滴,狂乱地四处冲撞着。
两种气旋一碰,高下立分,几乎想要融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婠婠周身真气均在收回窍穴,意图向反方向发力,以便脱出受人影响的窘境。但她一收功,马上觉得狂风暴雨直逼身前,骇然中内劲再吐。天魔双斩幻出精妙难言的招式,水银泻地般封挡着夜刀刀锋,却在不知不觉间,从攻转守,失去反击的能力。
又是十招过去,十声脆响清越动听。第十声上,天魔斩银光须臾而没。婠婠袖中,天魔带再度从不可能的角度激射而出,被刀气一激,螺旋般直升上方,泛出道道波纹。
天魔带看似失去控制,却如婠婠所想的那样,成为两者间的缓冲,刀风卷起丝带,像是要割断它。婠婠身上压力大减,终于瞅准一丝转瞬即逝的机会,双刃爆出满天繁星般的冷寒光芒,以刀尖对刀尖,拆招卸力时,右足踢中地上碎开的半截木桌。
木桌凌空翻起,替她挡了一挡,在她眼前分成平滑的两半。一道闪着寒光的墨线急速迫近,迎上天魔双斩。
这一击势挟风雷,再无任何躲避余地。婠婠身畔,犹如龙卷风的恐怖刀风倏然而没,惊的她玉容变色。苏夜将精气神凝聚在这一刀中,毫无花俏,也毫无变化,看上去只是直挺挺地持刀下劈,却让她险些来不及拦截。
此时,她终于相信苏夜与翟娇并无姊妹之情,不顾翟娇性命,也要伺机取她小命。但她不知道,苏夜其实想从她入手,借阅或抢夺阴癸派的《天魔决》,并无杀她的打算。否则,她很可能失去唯一一条退路。
最后一声清响,震荡整个荒庙。
婠婠半推半拒,半是身不由己,半是借力后掠,向右侧墙角倒撞过去。值此生死关头,她竟还留了一手,于双刃脱手飞出时,挥出天魔带卷住刀柄,竭尽全力,令丝带电射回袖。带与刀收回袖中,她人也撞上那面黄泥墙壁。
只见泥土飞溅,墙上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婠婠人已在庙外。她一生之中,还是首次遭到这等惨败,撞出墙外后,仍像虚无缥缈的幽灵,借力飘出,瞬间飘开十丈,掠向远方。
苏夜头也不回,冷笑一声,倒纵向边不负与辟尘的方向。边不负看的眼花缭乱,犹豫是否要上前助阵,一时忘了处境何等危险。直至苏夜纵至离他们不足三尺地方,他才恍然惊觉。
婠婠裂墙而出的同时,辟尘心知不妙,早已抽身远去,竟然把他一人留在当地。他察觉此事,心中惊怒交加,双袖猛然举起,以袖中一对铜环,接住苏夜向他胸口撞出的一肘。
他功力远不如婠婠,未能完全卸去先天真气,胸口顿时如同挨了一记重锤,慌不择路地向后飞蹿。就在此时,婠婠低沉悦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道:“翟大小姐人在庙后巨岩下的铁箱中。”
她吐字十分清晰,可见未受内伤。苏夜又是一声冷笑,亦将夜刀收回,提气喝道:“你们还没有资格惹我,下次让祝玉妍自己来。若你们再敢向我身边的人下手,我就从你边不负开始,一个个杀过去!”
婠婠才是向她出手的人,她却迁怒于边不负,一张口便点他名字。边不负大惊,顿时生出久违的委屈感觉,却不敢去质问她,提气轻身,人影一晃,已消失在夜风山林之中。
他们见机极快,一见无法取胜,赶紧寻找逃走的机会,总算全身而退。从此之后,阴癸派若再来惹她,要么是祝玉妍亲自出手,要么与其他魔门高手联合,绝无其他可能。
苏夜心想这样倒也省事,抬眼扫视荒庙一圈,转身出门,找到庙后那块屹立不动的巨大岩石。婠婠并未骗她,岩石下方的阴影处,果然藏有一个颇大的铁箱子。铁箱之中,蜷缩着一个腰大膀圆,眉粗眼大的年轻女子,睡的昏天黑地,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正是翟娇。
她正欲拍开她穴道,想起这位大小姐的脾气,不由摇摇头,重新将箱子盖好,托着它向山下走去。
婠婠心情如何,她并不清楚,想必不会太愉快。她本人通过这一战,确认自己胜过了阴癸派两百年来最出色的传人,也由此断定,足以胜过慈航静斋的师妃暄。
由此可以证明,青铜门上显示出的路线,绝非以这些年轻高手为敌人。尽管她不知道后事将如何发展,但她敢和任何人打赌,真正的对手还在将来。她遇上的第一个劲敌,恐怕不是石之轩,就是听说她入室抢劫和氏璧,愤而赶来揍她的宁道奇。
苏夜安然下山,把翟娇带回荥阳龙头府,当众拍醒她,听着她对魔门妖人的愤怒辱骂时,心中仍在思索这些事情。听完过后,她才转向屠叔方,要他给翟让送信,述说翟娇的遭遇。
事后,她再次嘱咐翟娇,要她无事别乱跑,然后回到静室之中,继续自己未曾完成的闭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