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唯衍:“外面没有弓箭手。”
“靠!”宋问恨道,“他跑了!”
林唯衍将唐毅背到身上,三人走出农屋。
院里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一支箭矢也看不见。只有地上或墙上留下的浅坑,证实了这里曾下过一场箭雨。
宋问有些戒备,四面看了一圈,护着唐毅的背,带他走出来。
他们还走出没多远,王义廷带着金吾卫赶到。两边人马成功会和。
王义廷看见唐毅的状况,一阵眩晕,脸色惨败。
“如何!殿下!”王义廷喊道,“殿下您没事吧!”
唐毅睁开眼,抬起手道:“只是流了点血,不要惊慌。不要声张,快走。”
金吾卫将唐毅放上马,先带着他出去就医,宋问等人愣愣站在原地。
“宋先生。”王义廷叹道,“南王就要回京了,这等当头,你就不该带殿下来这地方!如今,这京城有多少人想对他不利?”
宋问握紧手指,应道:“你说的对,是我考虑不周。”
王义廷听着,又摇头道:“不,是我的错。应该算是我的错。我就该不顾一切的拦住你们。”
宋问没和他争辩谁才是错,也很不舒服。眼前一阵发黑,迈开一步,险些栽倒下去。
林唯衍与王义廷扶住她:“怎么了?”
宋问摇摇手示意无碍,让林唯衍先背她回家。
宋问这两日,一直废在家中。
一是没心情去上课,二是之前真的有些受伤了。
得知唐毅并没有大碍,正在静养,就放下心也跟着静养。
两日后,李洵来家中找她。
宋问走出房间,出来见人。
李洵见着她,开口第一句话便道:“王侍郎……自首了。”
宋问一愣,道:“什么?为何?”
“三殿下遭遇刺杀,他原本想要隐瞒,可还是被人告知了陛下。朝野震惊,陛下大怒。大理寺的人去现场查看,没有查到任何线索。”李洵站在院内,摇头道:“朝中大臣认为,三殿下是在查米价一案出事的,定然是某人害怕行迹暴露,才下此狠手。”
李洵道:“朝廷众臣认为此人与户部有关。陛下大怒,任命刑部尚书勘察此案。户部大乱,太傅也很难做。王侍郎就站出来了。”
宋问握拳,狠狠砸在石桌上。
王义廷去自首,才能证明此事与户部无关。有人肯主动出来,也正好堵了众臣悠悠之口。倒没人再有不满。
唐毅无凭无据,原本就不受陛下待见,不能贸然指证张曦云。出于诸多考虑,这口气只能暂时憋下。
此事虽然有些出乎张曦云的预料,但就结果来看也还算不错。最可惜的就是唐毅还活着,恐怕再没有这样好下手的机会了。
“王侍郎……”李洵犹豫着开口道,“现在关在大理寺,还未判决。我父亲与诸公在替他求情,只是怕不乐观。”
李洵叹道:“竟然是王侍郎。难得的好官啊。”
宋问咬牙道:“张曦云,岂能事事顺他心意?他就看户部这么不顺眼?那真是太好了。”
李洵燃起一道希望,问道:“先生有办法?”
宋问挺直背,望向前面道:“我要先去见见他。”
第88章 狱中解惑
宋问决定去大理寺见见王义廷。
换了个身衣服, 去找大理寺卿。
虽然因三殿下遇刺,这事变得乱七八糟,最终还是让刑部插上手了, 大理寺跟着倒了不少霉。
但关卿先前说了欠她人情,还是破例放她进去。
狱丞将王义廷领到外间便自行退开, 留两人单独说话。
王义廷身穿囚服,虽然形容有些狼狈, 看着倒没被怎么为难。见她来了, 抖擞起精神,抬手行礼问好。
宋问盘腿坐到他对面,示意他也坐下。
两人对视一笑。
宋问道:“没有人有任何证据。其实只要你不说,你还可以安心的做户部侍郎。”
“我再不出来,岂不是要给太傅,给户部添许多麻烦?”王义廷笑道,“其实我原本也想说出来了。我不是一个习惯说谎的人。如今倒是轻松不少。”
宋问没有说话。
王义廷又问:“殿下如何了?”
宋问:“还没去看过他。不过听说是已经没事了。”
“你去看看吧。”王义廷道,“我也想知道, 如果可以, 希望你能来告诉我。”
宋问低下头, 又没说话。
王义廷道:“我怎么觉得先生在外面, 过得比我还不好?”
宋问摸摸鼻子道:“我这样正直坦荡的人, 难免心有不安嘛。”
王义廷:“倒不觉得先生做了什么, 该心有不安。”
“说不清理由。”宋问歪头道,“你呢?缘何,要做这样的事?”
王义廷叹道:“缘何?因为不甘啊。”
“历来米价与盐价, 他们都喜欢插上一手。做的隐晦,又不易察觉。可贪污就是贪污,哪有少与多的道理?”王义廷扯了扯囚服的褶皱,讽刺笑道,“凭什么他们赚得钵满盆满,农户却要贫穷求生?他们终日劳作,没有休息,却只能混得温饱,而子女连私塾都念不起。他们连这点微末的机会,都要从一开始就被剥夺。”
“我梁国想要富强,岂能再任由这群蛀虫,继续侵蚀我大梁的国本?”王义廷道,“纵我身死也无妨,但我定要,拉着一起走。”
王义廷的眼神深邃而明亮。哪怕他此刻身处大理寺,哪怕他知道将来面对的是无尽囚期,也没有丝毫的不安与退却。
没有人能将他击垮,因为他坚定的在走他的道。
宋问:“所以你就铤而走险,干脆扰乱米价,叫他们也亏一把?而后把他们都引出来?”
王义廷闻言叹了口气:“只是,我没有想到……”
“你没有想到市场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没想到自己弄崩了。”宋问道,“你没想到他们那么蠢,竟然将全部的米都拿出来售卖。这世间总是有许多没想到的事。”
王义廷低下头道:“是我考虑不周。我的确没想到米价能直接从十八钱降到六钱。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慌张,竟然在京城囤了那么多米。好在有宋先生。”
“我知道。其实你已经很聪明了,你已经非常聪明了,你简直是一个鬼才。所以我觉得你很可惜。”宋问道,“如果你是在为朝廷办事,你已经是成功了。”
在这个时代,能有这样调控市场的想法,不仅是新颖,更是大胆。
在现代看来很简单的事,无法想象当初第一个走上这条路的人,需要多大的智慧与勇气。
王义廷摇摇头道:“朝廷?不会的。就算是上奏给太傅,太傅上表给陛下,长安的米价还不算高,大理寺不能大刀阔斧的查处。他们这么多人,有的是借口推脱,包庇。温温吞吞的,最后还不是要不了了之?长安米价何时才能降?此事何时才能见天日?”
王义廷道:“只有长安米价切实的降下来,才是真正有用的。”
然而,温吞与激进,谁也不能断言哪种方法才是对的。
但凡激进突变的事情,必然伴随着莫大的风险。它的成就与它的失败,几乎是不可分割的。就像王义廷因此将自己送进了大理寺一样。
宋问打开折扇,感慨道:“王侍郎,你胆子真的很大。”
王义廷笑道:“宋先生的胆子不也很大?”
“我胆子是很大,所以我现在自食恶果了呀。”宋问惆怅道,“我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三殿下是现在还躺着呢。”
王义廷问:“宋先生,身体无恙吧?”
宋问抬手,示意此事不要再提,耸耸肩膀重新坐直道:“王侍郎,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如今我也不会瞒你的。”王义廷抱拳道,“此前还要多谢先生替我解惑。”
“我之前是怀疑过你,可又觉得不对。你哪里来的银子买米,把价格提上去的?”宋问道,“你买这么多的米,怎么会不被发现?就算你是户部侍郎,不应该做不到。”
王义廷道:“不,我没有买米。我只是说服几家米铺,将价格提上去而已。其他人就跟着上调了。”
“原来如此。”宋问无奈一笑,继而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还能有这样的操作。
王义廷:“我与京城几大米铺的东家,确有私交。我找了六间米铺,让他们先上调价钱,再以户部的米做许诺,请他们代为售卖。等稻米丰收,米价下跌之后,让他们再帮我补进,盈利二八分成。我是户部侍郎,我父亲是吏部尚书,他们自然深信不疑,便答应了。”
宋问:“可是户部的米仓没有被动过。”否则早就有人发现了。
“我说近几日米仓有人看管,怕被户部同僚发现。所以先借米铺的米,待稻米都清点入仓之后,再还给他们,他们答应了。”王义廷道,“我说未避怀疑,我要尽快售出,价钱稍低些许并无所谓。所以米铺开始调价。”
宋问抱头,沉沉吐出一气。
这是完美的空头操作啊。没有投入任何的本钱,用三个月的时间,完全翻转了京城的米价。
她真是低估了王义廷。
王义廷:“他们互相并不知情,然后我再不断鼓动他们,继续降价。只是他们起头后,其他米铺纷纷效仿。长安城里那么多米铺,都收了不少米,自米价上涨来便有所担忧,见风向有变,就纷纷抛售。”
王义廷低笑一声:“之后事情闹大,就算是知情人,也不敢说出来,而且不确定我是有心还是无意。没有人知道是我做的。”
宋问觉得血气直冲头顶,不禁唏嘘道:“山蟾斗仰名空在,桂折兰摧恨未休。”
王义廷笑道:“宋先生这话过了吧?我还活着,既没折,也没摧。我倒不觉得我会死。”
宋问道:“我不会让你死。我也不会让你把下半生,留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牢狱里。”
王义廷不置可否:“先生的第二个问题呢?”
宋问抹了把脸,镇定情绪,正色问道:“二,为何有人急着要杀三殿下?”
王义廷顿了顿,放低声音道:“南王要回京了,你让殿下多小心。往后,别带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宋问蹙眉道:“南王……与此事有何关系?”
南王,是陛下兄长的遗孤,算是唐毅的堂兄。
当年皇位之争,他父亲很有远见。在唐贽登基之前将他送出京城,并给他留了十万守军。
他比唐毅安全的多,也比唐毅危险的多。
唐贽刚登基的时候,根基不稳,就暂且放任他在岭南,没去清剿。
可是如今唐贽身体欠安,岭南又很是富庶,南王势力越发壮大。此患不除,他恐难以安心,便下诏命他回京。
南王很识相。他如果不识相,就怕人直接派兵打到岭南去了。
只是这书信来来回回,再准备准备,还可以拖个一年半载。
王义廷道:“具体我也不知,有些不能说的事吧。我只知道,只要提起南王,就要说到三殿下。”
宋问:“可是三殿下,见过南王吗?”
王义廷想了想:“没有吧。”
宋问叹道:“原来如此。的确是我莽撞。连累了你与三殿下。”
“其实你不必自责,我原本也就想来自首了。我知道大理寺与御史台难做,如果我不出来,此事无法善了。只是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想再等些时日。”王义廷跟着叹道,“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们,是我心存侥幸。”
宋问皱眉摇手道:“不。我以为那个人是你,我以为在京城那掌柜不敢这么大胆,光天化日痛下杀手。我以为一切可以商量。说到底,不过都是我以为而已。我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正是因为怀疑我,才会放松警惕,决定要去。你赌那个人是我,你赌赢了。你赌对方不敢加害于你们,你赌输了。”王义廷抬起套着沉重锁链的手,搭在她肩上,道:“赌的人不止是你,还有我。我觉得米价会降,我赌赢了。我觉得米价降了人人都好,我赌输了。”
王义廷:“就像你说的,这世上有许多想不到的事。没有人是本着失败的打算去做事的。有些转机就是靠着冒险得来的。”
“我没有自责,我只是在反省。”宋问抱胸道,“你如今这样的情况就不用来安慰我了,我自己清楚的很,这次是我的错。”
王义廷笑道:“宋先生,某一点上来说,你我很像。你我决定了的事情,都不会听从别人的劝诫。我倒是不觉得你莽撞,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做。因为已经有了足够去做的理由,我也说服不了自己停下。”
王义廷道:“你唯一不该的是,牵扯了三殿下。”
宋问也知道,唐毅这次遭罪,大半是因为她。
是她带着唐毅去了米铺,又是她的糟糕身手连累唐毅受伤。
王义廷看她神色,觉得这话重了些。
宋问这样看似漫不经心,但实则自尊心强烈的人,不需要人说,心里肯定是明白的。
恐怕与旁人的谴责相比,她对自己更为严厉。
王义廷转了话题:“你之前急着想找出我的身份,是有什么事吗?”
“现在说也没用了,你都已经进来了。”宋问单手撑着起身道,“安心等着,我一定带你出去。”
王义廷对上她的视线,才发现她似乎是认真的。
“宋先生?”王义廷抬头看她,说道:“此事皆是我咎由自取,我已做好准备。请不要为我冒险,否则我于心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