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响。策论开场。
一位白须先生先行开口道:“‘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①这为人师表的德行教化,己身修养,于学子,就有如木之根,流之源。根枯而木死,源尽而流断。反之,根固,源浚,根源处没有症结,自然无物不长。”
他转过身,对着台下众生道:“是以,教书育人,当以己身为范。先正己身,再以德行育人。只要先生的德行端正,再因材施教,还能错到哪里去呢?”
“即称为‘师’,便当得半个父字。”白须老者意有所指的看向宋问道,“倒不是什么人都能为师的。才学与天赋是一方面。为人谦卑,知耻后勇,堪做表率,才更为重要。”
宋问打开扇子,风轻云淡的笑道:“恕宋某不敢苟同。”
白须先生:“请讲。”
宋问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先生以是非教人,以德行教化。请问先生,这何为德行?何为是非?先生敢张口直断吗?”
白须先生一愣:“这……”
宋问点头,用他自己的话回道:“为人谦卑,知耻后勇,堪做表率,才更为重要?先生,这表率与草率,可不是同一个率。”
李伯昭抚须轻笑。
云深学子挪挪屁股,难耐兴奋,伸长了脖子要往前凑。
赵恒抖抖肩膀,无奈道:“别挤了!这是让人听,你们挤上来有什么用!”
孟为道:“我要看看先生的风姿!”
林唯衍悠悠道:“就是无耻。”
冯文述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先生这叫才思敏捷,明白吗?”
那白须老者显然口才不佳,被堵了一句,便开始低头思索。另外一人开口,发表见解。
“为人师表,以何表率?其实孟先师已答此题。‘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君子之所以教也。’②”严先生负手道,“严某认为,这最重要的,当是最后一点。以善修身,教诲所及。只有自身的德行到位了,事迹流传出去,不管是不是你的学生,都来竞相效仿。才是真正的师者。孔孟先师如是矣。”
宋问道:“先生自认君子吗?”
对方反问:“莫非你自认小人?”
“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比不上别人也不会觉得羞耻,那永远也比不上。”宋问低笑道,“宋某有些自知之明,这天底下,人人皆有比宋某优秀之处。或天赋,或才学,或好学之心,或坚毅之志。宋某满身缺点,无甚所长,也当得一句小人。”
宋问:“我的学子,也有比我更为深刻的见解。若他们指出我的错处,我会改正。我从不希望他们效仿我,因为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该是一样的,也没有任何人该是永远对的。”
“究竟何为表率?让他们明白知错善改,让他们不要妄自菲薄,不也是先生的职责吗?”宋问敲着折扇,从容自若道:“宋某倒是认为,为人师表,表的是一种态度,而不是一种完美。”
对方眼睛一瞪,说不出话来。
宋问的确是挺小人的,但不是因为她说的这些。
谦逊?这种品格是与宋问无缘的。方才一番话,明贬暗扬,巧舌如簧。
做着取巧之事,却骂对方取巧。说着无耻之言,却讽对方不知羞耻。
众人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不知该说她是真君子还是真小人。反正他们是从未见过有人能如此无耻还如此坦荡。
这诡辩的才学,堪称绝伦。的确不好欺负。
云深学子看着他们,觉得异常亲切,仿佛在看着曾经的自己。
眼中满是怜爱,叫旁边的人看着都打了个寒颤。
这群人是怎么?疯了不成?
国子监博士眯着眼,摆摆手道:“宋先生在敷衍搅局,那这策论就不好对了。”
宋问:“先生何意?”
博士道:“宋先生只顾反驳,这总能挑出一两句话来,倒是叫老夫听听你的高见?”
“高见没有,拙见倒是有一条。”宋问说着,低下头掩嘴轻笑一声,道:“就怕我说了,几位先生,都要提棍来打我。”
“既是探讨,既是策论,便无对错,各抒己见,言之有理即可。”博士道,“先生只要所言有理,我等为何要打你?”
宋问对着几人,忽然露出一个特别和善的笑脸来。
唐毅与众云深学子禁不住倒抽一气,周身发毛。
宋问面向众人,大声道:“我觉得,让学生读圣贤书,都是放屁!”
台上台下俱是惊骇,斥指:“你——!你这是在侮辱先贤!”
几人不客气道:“毛头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读过几本圣贤书?你知道多少皮毛?凭你也敢大放厥词?”
“你做过哪些事情?你也敢说这样的话!”
宋问依旧平静道:“所谓策论,自然无关对错,自圆其说即可,我这还未说,几位何必如此激动。”
国子监博士拂袖:“宋先生这立题,未免也太霸道了一些。”
“可我说的也是实情。”宋问道,“该读的书,该背的诗,我都读过,背过。我虽然年纪没有你们大,但我读的书未必比你们少。既然我读过,难道我没有资格说吗?”
“既然如此,我便考考你。”白须先生道,“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宋问:“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政,幕不夜归!”
“鲍照,咏史。”
“白云谣。”
几人冷汗涔涔,想要抓她的错处。之后专门选了几首生僻的诗歌,未料宋问对答如流。
国子监博士沉吟片刻,道:“伯岳,春啼。”
“不用再问了!”宋问大步走向前,厉声斥责道:“为何你们还是不明白,背诵经文诗词,根本毫无用处!只要识字,谁不会读书?若只需要读书,还要先生做什么?难道一个人,会背四书五经,他就是贤德了吗?一个人能说忠孝廉义,他就真的能做到忠孝廉义了吗?”
“先贤,之所有称为先贤,不是因为他们会写书,也不是因为他们才学过人。”
“而是因为他们于悲痛,于危难之际,仍旧能坚韧弘毅。”
“他们愿用自己的苦痛来代替别人的苦痛。他们愿意用自己的肩膀,担起天地间的伤愁。他们悲悯天下,带领迷惘而不知所措的百姓走出黑暗。他们会用自己的血肉,身先士卒,而从不后退。”
“他们留下的,是他们说过的话,是别人传讼的事迹。可他们没有留下的,是他们的嘶声呐喊,是他们也有过的犹豫彷徨,是命运加诸在他们身上的苦难,是内心永不枯竭的希望与反抗!”
“因为他们不是光说不做。后人敬仰他们,认同他们,是因为他们的所为,而不是他们的所言!这与他们的才学无关,这与他们是否读过四书五经也无关!”
宋问旋身,看向众人道:
“任何一位保家卫国,战死沙场的将士,都值得敬仰。任何一位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医者,都值得敬仰。任何一位兢兢业业,恪守本职的人,都值得景仰。哪怕他们不会之乎者也,哪怕他们从未识字,哪怕这世间没有为他们留下只言片语。”
“何为,沽名钓誉?”宋问眼神略带狠戾,看向台下诸生:“奢华享乐,明知疾苦却不闻不问。以己身的才学,扭曲世间的是非。以所谓的先贤之言,掩饰自身的过错。就是沽名钓誉!若先贤今日还尚存在世,看见这样的场景。怕也是要同我一样,说声放屁!”
宋问:“只得其名不得其意,也只是文过饰非而已。若读圣贤书,连所学何事都弄不清楚,那还读什么书?做什么先生?”
“如何为师?如何育人?先教他们做一个人罢!”
宋问昂起头道:“我先前说的,又有何错?”
台上夫子道:“倒是请宋先生说说,该是教他们所学为何?”
宋问上前一步,掷地有声道:“为天地立心!”
她转身,面向众学子:“为生民立命!”
字字铿锵有力:“为往圣继绝学!”
张开双臂,落下语音:“为万世开太平!”
几句说得豪迈激昂,震耳发聩,叫人热血沸腾。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一股力量。她的身影,她的神情,都彰显着一股气势。
她也像她说得那样。
向前!向前!永不后退!
天地间,若有正气,那他们现在看见的恐怕就是。
闭上眼,就是壮阔的沙场,就是浩瀚的河流,就是广阔的天地。
每一个词都在他们耳边不住回荡。
天地!生民!往圣!太平!
场下寂静片刻,然后轰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第100章 戛然而止
就她口中的这份决心, 这份志向, 实在难叫人不折服。
若先前, 他们还对宋问有两分轻视,认为她不过是个能言善辩之人。那么如今,确实要放下对她的成见。
这位年轻人, 有才学,有抱负,有狂妄。她虽然才二十一岁, 但的确不输于任何一个人。
为人师表, 就是要向指路明灯一样, 能帮学生找到方向, 帮他们驱逐迷惘。
看看台下情不自已的叫好鼓掌的诸学子,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因为激动而微微脸红,眼神坚定。他们愿意为这位不是自己书院的先生送去夸赞。
在这一刻,已经无所谓诗会的输赢了。宋问就是赢了呀。
周边嘈杂声不断。
唐毅看着宋问, 想到自身的处境,生出一股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宋问同他真是不一样, 无所畏惧。
“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她就是一个站在高山上, 站在逆流中的人。放任自由,豪放不羁。恐怕连风也追不上她的脚步。
而后挺直腰背,笑了笑。
羡慕别人做什么?每个人有不同的路而已。
王义廷不知望向何处。
他想起先前问宋问,问她是为了什么?
许多人其实就是为了那些简单的事情。但在官场里,这些简单的事情, 不知何时变得可笑。
宋问的话,有股激浊扬清的力量,让他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心境。
场内,各人各有各自的心思。
同一番话,听在耳朵里的却是不一样的东西。或感悟或敬佩或愤恨。
宋问站在台上,握住扇子,难掩得意。脸上早就收了那股决绝的狠意,朝几人躬身施礼道:“承让承认,失敬失敬。方才只是答题而已,几位先生不会介意吧?”
白须先生摆摆手,失笑道:“吾老矣。”
旁边的先生道:“正是因为后生可畏,才有此番感慨。宋先生,来日向您讨教。”
宋问回礼。
转身向自己的学子挥手,云深学子起跳回应。
旁边礼官望向台上,等着众人开口。
宋祈盯着宋问,脸上不出情绪。然后别开视线,等他人评判。
许贺白历来不是个多话的人。本次自发现国子监有所猫腻之后,更是一个字未说。
李伯昭轻声拍掌,毫不掩饰的点头赞许,转身对旁边的宋祈道:“这孩子不肯入仕,实在是很可惜呐。聪明,能明察秋毫。大胆,但是不冲动妄为。谨慎,但是不固步自封。一点也不像一个年轻人。若是他肯入仕,我倒是觉得,他很有太傅当年的风范。是一位可造之才。”
旁边礼部尚书听闻,插话道:“看来御史公很看好他。可是这评价有些言过其实了吧?毕竟如何说,他也不过刚过二十。王侍郎二十岁的时候,也还在户部磨砺。”
李伯昭笑了笑,没做解释,也没做反驳。
吏部尚书开口道:“我儿愚钝,不及宋先生。”
先前王义廷能出来,也是有宋问的一番功劳。外人不知,他却对此人很是佩服。淡泊名利,绝不是四个字那么简单的。
礼部尚书笑道:“王尚书向来如此谦逊。”
吏部尚书朝他略一抱拳,结束了此话题。
礼部尚书起身道:“太子殿下,您如何看?”
唐清远:“好,说的好。宋先生选题生僻,略带偏激,但见解颇有新意,文采斐然。能够自圆其说,有理有据。就策论来讲,实在是出众。”
策论不看对错,只看论证或提策。
礼部尚书:“那本场策论,是宋先生赢了?”
几位先生作揖,而后下台,并无异议。
宋问道:“其实我倒是无所谓输赢。今日与几位先生讨教,已是受益匪浅。”
众人:“……”
就她先前那副嘴脸,谁信呐?
宋问走下来,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众生坐回座位,等待下一场比试。
其实也别的比试了,前面已经有过六场比试。只剩最后一项。是以时候虽然还早,诗会已经接近尾声。
实在是没有预料到。礼部没有做更多的准备。
原本就提早开始,又因为前面的“礼”与“算”,被宋问作梗,直接略去了无人参赛。
众人还在方才的情绪当中,对这最后一项比试反没了以往的热情。各自选了学生上去。
礼官一看,问道:“先生,云深的学子呢?”
宋问摆手道:“这诗一项,我云深就不参加了。”
众人惊道:“不参加?这可是诗会的重头啊。”
“原本带学生来此,就是让他们感受一下此间的氛围,顺便目睹一下诸位的风采。”宋问起身道,“我看他们如今,也无心参加,便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