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也不走。”巫少弥把玉牌还给她,不肯再走半步。
霍锦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通通无效,巫少弥垂下头,也不反驳她,就不肯走。
她正劝着,旁边巷中忽然拐出两个醉汉,跌跌撞撞冲来。正是傍晚人潮最多的时刻,路人慌忙避这两个醉汉,人潮便乱了起来。霍锦骁旁边是位货郎,肩挑两撂沉甸甸的货物,被人撞到扁担重心不稳,人像陀螺般转起,那货物不偏不倚砸在她右臂上。
一阵刺疼传来。
霍锦骁捂住右臂的伤口微伏了身。
“小兄弟,对不住,可是撞伤了你?”货郎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忙问她。
巫少弥已经扶住她,要说些什么,手却被她紧紧按住。
她很快直起身,若无其事道:“无妨。”
货郎还要道歉,她挥挥手就让他离开。
“师父?”巫少弥见她分明痛得额头冒汗,却还要强自镇定,忧心道。
“别多话,走。”霍锦骁不让他再说话,拉着他就往回走。
刚才一番骚动,城门口雷尚鹏的人已经注意过来。虽说她当时以女子模样示人,但这些跑江湖的人都听过易容术,搜查时不会拘泥于形容模样,他们知道她被鸟铳射到手臂,所以搜捕之时也会特别留意右臂有伤之人。鸟铳铅弹造成的伤口,和普通刀剑伤不同,她的伤口只要一示人,身份立刻便会曝露。
果不其然,城门口已有人暗暗跟了过来。
他们越走越快,跟的人也越来越快,眼见就要追上。
霍锦骁忽然将巫少弥拉进了一群人之间。
“咦,二位小兄弟也想接这活?”立时有人过来招呼他们。
霍锦骁一看,来者是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铜色皮肤,圆脸大眼,有些娃娃相,看着亲切。她不动声色瞥了眼远处,发现跟在身后的人都停在不远处,她便笑道:“是啊,想混口饭吃。”
“那你们是找对地方了,跟着我们平南号,绝少不了你这口饭。”那人笑起,露出一排雪白牙齿,语毕又朝前头吼道,“小满哥,人数齐了,回去交差吧。”
“晓得了。都跟我去码头见部领,能不能留在我们平南号,就看你们本事了!”
前头有人应和一声。霍锦骁和巫少弥便混在这群人之间缓缓往码头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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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鹤峰,青峦居。
险峰奇峻,形似天鹤展翅,最高峰为鹤首,与两翼由铁索长桥相连,鹤首之上有屋名为青峦,屋前有碑,碑文字迹遒劲,书的是“天鹤翠峰藏秀水,长穹清月钩小楼。不问仙君修长生,只向青峦求百岁”。
每日前来青峦居求见的人络绎不绝,上至天家贵胄,下至贫民百姓,无不为了见青峦居主人而穷尽所有。
原因无它,盖因这青峦居的主人是位妙手回春的大夫。
世无长生药,但有续命针。说的就是青峦居的主人,如今的东三省盟主魏东辞,中原武林这百多年来唯一一位非以武功冠绝天下之人。
青峦居其实是个医馆,除了魏东辞之外,另外还有三位大夫在此坐诊,亦是医术高明的圣手,平时若无棘手的疑难杂症,一般惊动不到魏东辞。
清晨山霭未尽,青峦居后有处寒冰潭,潭面常年浮冰,潭水冰寒刺骨,寻常人连靠近都会遍体生寒,可如今却有人浸在寒潭之中。
潭上冰雾缭绕,黑发如藻飘于水面,此人二十出头,脸白如雪,唇瓣无色,似尊冰琢而成的雕像,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手里所持玉簪。水色极佳的冰种帝王绿,簪头雕作梨花,别致讨喜,是女人的物件。
良久,他方轻叹一声,从潭中站起,披衣而出,将那玉簪收入怀中。潭外随侍的童子迎上前,端来滚烫药汁,他随手端起,一口饮尽,脸方渐渐有了丝血色。
“今日可有信来?”他迈步朝青峦居后院行去,边走边问。
“没有。”小童答道。
他有些失望,小童却又道:“先生,虽无来信,但云谷有客到访,松风已将人带到三星阁。”
他脚步一顿,立时改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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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人是云谷唐怀安,魏东辞的幼时伙伴。
“可是有她的消息?”魏东辞一见唐怀安便问起霍锦骁。三月前云谷一别,他竟寻不到她的踪迹,离谷之时万般无奈,便托云谷诸君留心她的动向,回到青峦居后他便记挂着云谷来信,可这么久过去,仍旧没有音信。
唐怀安摇摇头,安慰他:“东辞,你莫心急,她总会回来。谁下山历练没个一年半载的,如今才三个月呢。”
“坐。”魏东辞眉目微微一垂,掩去心思,只淡笑着请他入坐,“我这没酒,只有云雾茶。前年栽下的,你且尝尝。”
“客随主意。”唐怀安坐回位子。
“云谷离此千里之遥,你来寻我可有要事?”魏东辞走到茶案边,亲自煮水烹茶。
“确有两件要事找你。”唐怀安自怀中摸出两封信来。
魏东辞将瓮中储的上年雪水倒入壶中置于炉上煮起后罢手,接过唐怀安递来的信。两封信,一封乃霍铮所书,另一封是徐苏琰所书。
霍铮是云谷之主,将他抚养长大,有书信往来并不奇怪,可这徐苏琰来信便有些古怪了。徐苏琰在云谷行十,亦是霍锦骁表舅,论理他要称其十叔,不过此人在京为官,时任工部尚书之职,接的是霍锦骁外祖父之位,深受皇帝宠信,这些年没回云谷过,与他也没有交集,如今怎会给他来信?
“这信你回头再慢慢看,我先说予你知。”唐怀安按住他拆信之手,道,“这第一件要事,是请你帮忙的。近年东海匪患严重,已有不少村镇惨遭洗掠,而海上私伙囤船拥兵之况日益严重,更有人暗中与海外倭国勾结,意欲掀起海战,于海上称王,危及大安社稷。这些年朝廷一直想剿清匪患,奈何我大安水师薄弱,连败几场。”
“东海匪患,与我可干?”魏东辞平静道,他向在中原行事,不涉海域。
“今上有意治理海患,囤兵造舟,大兴水师。为了获得威力更大的军器,去年初工部已派军器监的制器匠人张睿暗中出海到访西洋诸国,以寻改良之法。今年张睿传信回来,已得改良新制炮铳之图,近期秘密归国,已到东海,然其突患重病,滞留于石潭港。所以这次想请你跑一趟,不止是替张睿诊病,还想借你之力保护此人。据朝廷秘报,海上盗匪已经注意到张睿动向。此外,按谷主的意思,他希望你在这两年之内能将沿海三省绿林势力收伏,坐上六省盟主之位。”
“沿海三省?”魏东辞思忖着开口,“沿海海寇肆虐,导致陆上宗派萧条,这些年也没出什么大英豪,想要得到沿海绿林的势力倒非难事,只是要来何用?莫非……”
唐怀安点头:“工部会将新的军器监秘密修建在临海之地,为避盗匪滋扰,恐要道上朋友相助。此外这批船舰军/火计划两年造出,到时运送至船坞装备,若以朝廷名义,只恐目标太明显,故届时也需请你们出手,而若要抗击海盗倭寇,沿海绿林势力太重要了,所以一定要收为已用。”
魏东辞低头看着手中薄薄的两封信,又问他:“你说两件事,那另外一件呢?”
“另外一件是我们云谷之事。谷主有意在两年后将云谷谷主之位传下。”唐怀安便道。
“我已经不是云谷的人了。”魏东辞对此事兴趣缺缺,壶中水沸,他便走回茶案后熄火烹茶。
“侯选者有你。”唐怀安盯着他。
魏东辞仍旧云淡风轻地洗壶取茶,漫不经心问:“还有谁?”
“人选由几位叔叔共议,一共提了四个人。你是霍叔亲自提名,季明河是连二叔提的,苏辰由七叔、八叔提出……”唐怀安说着顿住。
“还差一个?”魏东辞提起铜壶,将壶嘴对准青瓷茶盏。
“最后那个,是小梨儿。”
魏东辞手中壶嘴一歪,水洒到案上。
作者有话要说: 唔,文中东辞的诗是我随便写的,不要笑我。
不容易,终于不是存在于回忆和评论里的咚糍了。
☆、初识
日头有些西落,海风送来的咸腥气随着港口的靠近而越发浓烈。上次来全州城时,霍锦骁只远远看了眼港口,这次却是亲临其境。浪头扑至岸边,翻起雪白浪花,海面上泊的船便随着浪上下轻荡,碧空如洗,似与海连为一体。港口很大,一排过去设了十来个泊船的码头,木制码头向外延申了老大,停满大大小小的船,近的有乌蓬小渔船,远些多是双桅沙船。
港口的路用青石板与鹅卵石铺就,来来往往都是装卸运货的男人,穿着粗布短打,敞着胸,脖子挂条汗巾子,黝黑发亮的皮肤挂着汗珠,凝结而下,将货物运往码头对面的堆场或仓库。
地上的鹅卵石已被磨得圆润光滑,看得出这里长年人来人往。
“喂,知道吗?全州港共有四个港区十二处作业区,这里是最大的龙颂港,有一半停的都是我们平南岛的船。”先前将霍锦骁招进队伍的少年跟在后头得意道。
霍锦骁看到这一路行来,身后跟的人竟不敢靠近,只是远远跟着,不由有些奇怪,便搭茬道:“平南岛?”
“是啊,我们是平南岛人。东海七十二岛,平南岛也是其中之一!”那少年见有人回应自己,来了劲头,走到她和巫少弥中间,双臂一展就搭到两人肩上,大大咧咧道,“我叫林良,他们叫我大良,你们怎么称呼?”
“大良哥,我叫景骁,他是邵弥。”霍锦骁不着痕迹地沉肩,让他的手臂挂不住滑了下去,又问他,“一会还要见管事的?这当船员出海有什么要求?大良哥给我说说呗。”
林良没挂住手,只当她人瘦个子矮,不以为意道:“又不是考举人,能有什么要求?普通水手只要不晕船,能吃苦,膀子有力气,身体好就行了,一个月五两银子,吃住都在船上。”
“水手是做啥的?”霍锦骁好奇道。
“摇橹、扯帆、搬货等各种杂役。”林良瞥了她两眼,“你们这身板……有力气?”
他把袖一撸,握拳绷出小臂肌肉,得意地展示给霍锦骁和巫少弥。
“大良哥厉害,我们当然比不过。不过除了杂役外,还有别的吗?”霍锦骁恭维他两句,又打听道。
林良手劲一松,抬起下巴道:“别的?别的都有要求,杂事、部领、直库,火长梢工碇手,你们会什么?水文地文测海深?掌舵?看针盘罗经?辨别航道?就是缆索收放、修船刷漆,你们也不会啊。”
霍锦骁听得连连点头,巫少弥不喜欢陌生人接近,早就跑到霍锦骁另一侧,看着地上的影子走路。
“到了,都站到一边去等着,我去请主事的来。”前边领路的人高喝道,“大良,你把人头点点。”
“知道了,小满哥。”林良应了句,扔下霍锦骁和巫少弥两人,跑到前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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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锦骁被带到第七个码头旁的简易棚屋里,八个人排作两行站好,除了她和巫少弥之外,其他人要么是粗壮的汉子,要么是高大的男人,个个看着都结实,只有他们,被这些人反衬成两根豆芽菜。
码头上停着附近最大的一艘双桅沙船,这船有些特别,甲板上修了间仓房,两面安了琉璃窗,桅杆上飘着绣了鹰图的旗帜,船头立着鹰隼像,双翼往后贴着船舷张开,形若翱翔。
霍锦骁看了几眼,忽察觉巫少弥不对劲。
“阿弥?”她转头看他。
巫少弥紧挨着她,仍旧垂着头,脸颊上有大颗汗珠滚落,看不清表情,她只能从他挨着自己的手臂上感受到轻微颤抖。
“你在害怕?”她问他。
“师父,这是……玄鹰号……”巫少弥声若蚊蝇。
“玄鹰号怎么了?”霍锦骁不解。
“把我从海上运回来的船,就是这艘。”巫少弥看到桅上鹰旗便认了出来。
霍锦骁心陡然一沉,脑中闪过的却是一个人。
莫非这是姓祁的船?
正思忖着,前边船上下来两个人,已走过码头到了他们前边,她拉拉巫少弥的手,小声道:“别怕,他们认不出你。”
巫少弥只觉她的手很柔软,响在耳边的声音虽小却有力,心不知不觉安下,没了从前的恐惧。
“朱事头,徐哥,一共找了八个人,你们挑挑。”林良领着两个人过来。
“老柳呢?他不是嚷着缺人手,人找来了,他却不见了?”穿深赭色直裰的男人看看四周,问道。
“梁老爷亲自过来了,柳直库正跟着祁爷陪客,他没功夫出来,我们先挑就是。”徐锋说话间已经走到人群里,按按这个人的肩,捏捏那个人的臂,眉毛扬起,露出满意的笑。
“你们听好了,这位是我们船的朱事头,负责船上一应杂务;这位是我们的徐部领,也就是你们的头儿。”林良站在人群外介绍起两人来。
“朱事头好,徐部领好。”众人纷纷打招呼,霍锦骁也拉着巫少弥略弯了弯腰。
“客气了,辛苦几位大热天跑这一趟。”朱事头笑眯眯地站在前面看徐锋挑人,一边客气点头道。
霍锦骁见他生得富态,肚子微腆,见人就笑,一笑就露出双下巴,看着倒和蔼,说话也客气,只是那对眯缝小眼里部带着审视的精光,便料想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徐锋看完第一排五个人,又绕到后头挑人,走到霍锦枭和巫少弥两人面前时不由停步,嘴角咧开,冲林良吼道:“大良,你怎么找的人?连奶娃娃都挑来了?瞧这小胳膊小腿的……”
他又嘲笑霍锦骁:“你们来这凑什么热闹?知道跑船出海是怎么回事吗?就你两这模样,出了海活干不上,回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快回家去!”
“徐哥,你不是不知道,这年头能吃苦,愿意跑船的人可不多,我和小满哥在城里站了一整天,好容才找到这几人,你凑和挑挑呗。”林良讪笑着跑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