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凑和不了。”徐锋转头拍了几个肩膀,“我挑好了,就这四个,剩下的留着给老柳吧。”
先来先得,他挑走了最强壮的四个人。他平时和柳暮言不对付,只要想想柳暮言看到剩下的四个歪瓜劣枣铁定要气得狠捋那撇山羊胡,他就高兴,总算占了次先手。
林良脸一下子垮下:“徐哥,你把最好的都挑走,我怎么和柳直库交代?好歹留一个下来。”
徐锋才懒得理他,径直走到朱事头旁边回禀,朱事头只笑着点头,不断说:“好好好。”
“祁爷和梁老爷出来了。”小满忽在码头前吼了声。
所有人都随之望去。
船上下来五、六个人,有两人被簇拥在中间,缓缓下船。
“梁老爷,您慢点。”祁望先下船,回身亲自伸手扶身后那人。
“多谢祁老弟。”身后的人满面堆笑,轻按住他的手,也从船上下来。
两人边说边笑地往岸上走来。霍锦骁站在人后,听到“祁”这字就已暗暗运功于目,目力所及,她离得老远就把两人看得清楚。
下来的两人年岁相差颇大,其中一位穿着云锦袍,纹样倒是普通,可袍裾下随他步履偶可见到藏青鞋面,用的却是寻常不多见的好料。这人手里盘玩着一串血红的琥珀珠子,身材颀长,面如冠玉,双目有神,天生带了几分儒雅,唇边的笑也温和谦礼,看面相年轻,只是眼角已有些细纹,霍锦骁估摸着这人已是不惑之年。
这人旁边陪着的便是个身穿豆绿丝绸长褂的青年男子,侧着脸站在旁边,模样看不太清楚,霍锦骁却是一眼认出。
果然是在梁家私邸里遇见的男人。
如此想来,他身边那个被称作“梁老爷”的人,莫非就是梁家家主、盐商梁同康,那犯下八条人命官司的梁俊伦之父?若是真的,那这对父子差得可不是一点点远,那梁俊伦看着就是个面容虚浮的纨绔子弟,而这梁同康却毫无商贾之气,倒像京官。
她暗自猜着,祁望已经将人送到码头前,两人拱手作别。
目送梁同康远远离去后,祁望才回身,朱事头和徐锋已拥到他身边。
“祁爷,我已经挑好四个水手,剩下的就留给柳直库挑选。你要过过眼吗?”徐锋恭敬道。
祁望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扫了两眼,便淡道:“不必看了,全部都留下。”
“啊?”徐锋和朱事头均感诧异。虽说船上缺人,也用不着再如这么多。
“梁家有批货要借我们的船运去漆琉岛,你们马上带人把玄鹰号装好的货物卸下,运到其他船只上,玄鹰号要留给梁家这批货。今晚就要全部办妥,明早出发。”祁望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一晚上时间?”徐锋脸彻底垮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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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锦骁与巫少弥站在阴凉处等他们商议,心思活络开。她本来就打算找船出海,这姓祁又认识海神三爷,那雷尚鹏的人似乎也有些忌惮他们,若她能跟着他的船队出海,料来能省不少事,也能着手查三爷的事。
正想着,她眼角余光忽然瞄见港口上又来了批人。
她心一惊,悄悄地拉紧巫少弥。
来的是雷尚鹏的人,当前一个她记得,应该是雷尚鹏心腹。估计是刚才跟踪她的人见她混进了这里,因此偷偷派人回去通知雷尚鹏,他才遣了心腹带人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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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说我把你们通缉的人带回来藏了?”
人是林良带回来的,他又站得最近,这群人便气势汹汹地找上他。雷尚鹏的人都是盗匪,在海上横行霸道惯了,说话哪里会客气,林良正值血气方刚,被来人一吼便也急了。
“哼!我的人亲眼所见!你快把刚才那批人给我找出来,否则坏了我们雷爷的好事,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雷尚鹏的心腹手一挥,身后跟的十多人便呼啦一声全都围过来。
“放屁!小爷怕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谁的船?别说小爷没藏,就是真藏了你能怎样?”林良气得脸色涨红,不甘示弱吼起。
码头上本来就多玄鹰号的水手,见了这阵势都涌了过来,竟也有十多人。
两相对峙之下便吵起。
“什么事?”正站在码头口议事的朱事头听到动静转身喝了句。
林良便跑上前将事仔细禀过。
“祁爷,雷老二的人不好惹,你看这事……”
朱事头和祁望站在一起,听完林良的话便请祁望示下。
霍锦骁与巫少弥缩在人后,只觉有道犀利目光扫来,片刻就又收回,她探出头去,看到祁望已走到两群人中间。
冷冽声音响起:“这是平南船队的地盘,在这里的都是祁某的兄弟,你到我的地盘上找人,是不是要先支会祁某一声?去年三爷的寿辰上,我可和你们金老大喝酒交过朋友,也算半个把兄弟,你们就这样闹过来,金老大知道吗?要是伤了两岛的和气,你们可担得起?”
“这……我们雷二当家说了,要抓的是金蟒岛的大对头,一定要查清楚。得罪之处还望祁爷包涵,改日我们再送大礼给您磕头赔罪。”那人见到祁望,气焰被压下,但态度仍旧强硬。
“你们要找的人什么样?有何特征?”祁望转着指头上的玉扳指问道。
“此人右臂有伤,让我们带走看看就清楚了。”对方道。
“要看就在这里看。”祁望向林良招手,“把你今天带回来的人都叫过来,让雷二爷的人仔细看看。如果有他们要找的人,你向他赔礼道歉,如果没有……”
“我向小兄弟磕头认错。”那人倒也豪爽,当下便道。
林良“哼”了声,转头叫人。
人已经被徐锋带走四个,林良进棚屋把人带出,又到徐锋那儿将人叫齐,才一并带到了码头前。霍锦骁和巫少弥跟在最后,巫少弥担心地看她,她却满脸镇定,倒像全不知情般。
“人都在这里了。”林良冷硬道。
先前盯着霍锦骁的人从后头站出来,来来回回认了一遍,伸手指向了霍锦骁。
旁人自动让开,霍锦骁站在众目睽睽之中。
她慌乱道:“几位爷……我没犯事儿……”
“给他们看看你的右臂。”林良站到她身边道。
霍锦骁只装作无辜不知,恐惧地撸起衣袖。
衣袖被拉到肩头,露出黝黑的手臂。
“怎么会?”指认她的人脸色一变。
林良得意极了,也不让人再多看,就替她一把拉下衣袖:“看到了,没有伤!”
“混蛋!”雷尚鹏的心腹气极败坏地煽了那人一巴掌。
“不可能!我看着他被撞后确是受伤的样子。”那人挨了这巴掌,还是不死心,竟上前用力攥住了霍锦骁的右臂。
霍锦骁顿时矮了半截,嘴里嚷起:“痛痛痛,大良哥救我!”
看她那模样,不是手臂有伤,却是被人攥疼的。
一阵风劲从她身侧拂过,猛然间撞上那人胸口,那人痛呼一声被撞退了三步。
林良还没动作,祁望先出了手。
“看也看过,这事了了。替我转告雷二当家一声,今日之事,祁某会记在心上。”祁望抖抖衣袖,又朝林良道,“等他给你磕头认过错再放他们走,记住了?”
林良大喜:“知道了,祁爷!”
祁望不再多说什么,拂袖离去。
霍锦骁按着肩头退到后边,正看雷尚鹏的心腹满怀怨恨地要给林良磕头赔礼,跟在祁望身边的小满却忽然过来。
“祁爷请你过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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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鹰号很大,甲板宽敞,风浪涌来,船也跟着轻微晃荡,霍锦骁跟着小满进了甲板上的望月房。
祁望已经倚在望月房的锦榻上抽起水烟。
霍锦骁望去,他手里的水烟壶一看就是舶来品,琉璃制成的烟瓶上有人身鱼尾的浮雕,极其精美,只那浮雕半身裸裎,露着女人的饱满,看得她脸发烫。望月房里有扇圆窗,海上的阳光穿进,照着祁望斜倚时半侧的脸。他闭着眼,深吸口烟,缓缓吐出,白色烟雾在阳光下变幻升腾,他方露出舒坦的笑,这才睁眼。
她嗅到股夹杂着果香的烟味,没想像中的呛人。
“你就是被雷老二通缉的人?”他缓缓开口。
很多年后,霍锦骁都还记得和他的这一次见面,他像海里的鲸,藏得太深。
“祁爷说什么,我不懂。”她当然不能承认。
祁望微笑,没了在外头时的冷硬态度。
“把衣服脱掉。”他用鹰隼似的眼盯紧她。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会死。
☆、留下
望月房里一阵沉寂,傍晚的夕阳余晖橘红艳丽,打在祁望脸上,连阴影都镀上浅橘的光,像是凝固的剪影,长相被忽略,只有硬朗的线条与沉敛的眸。
他有双狭长的眼,双眼皮很深,眼睛不是特别大,然而对一个男人而言,这样的眼眸恰到好处,可以温柔,也可以犀利,看不到尽头,没有年轻的棱角,像坛陈酒,甘冽醇香,入口灼喉。
看年纪,他比她年长不少,但应该未过而立,这样的眼神于他而言,过分老辣。
以至于,在他面前,霍锦骁觉得自己像少不知事的孩子。
他的耐性似乎不错,见她不语不动,也不催她,继续抽着水烟,吐出的烟雾缭绕在仓房里,朦胧了视线。
“祁爷,你还想看我手臂上的伤?”霍锦骁收起在外头时假装出的恐惧,平静问他。
目光相交,像场眼神的对决,谁都没有退步。
霍锦骁开始往上撸袖子。她不知道他看出多少,不过直觉告诉她,他没有看穿她的性别,她对自己的易容有自信。
祁望慢条斯理地抽着烟,眼眸半眯,唇角轻勾。
转眼间霍锦骁已经将袖子费力卷上肩头,露出黝黑手臂。
“脱衣服比较省事。”他淡淡一语,搁下水烟枪起身,端起秦权壶就着壶嘴饮茶。
“都一样。”霍锦骁将手臂横展于身前。
右臂黝黑的皮肤上竟渗出一圈血来。
“你是怎么办到的?”祁望走到她身边,饶有兴致地低头看。
霍锦骁左手手指往伤口处抠去,用力撕下一大块皮肤状的覆盖物,底下的伤口被扯得血肉模糊,血水往外冒出。为防被人看出端倪,她用易容的东西盖住伤口,只是也不能细看。
祁望伸指从她额上刮下汗珠:“很疼?”
她深呼吸,不用再强装无事,垮下脸道:“很疼!疼死了。”
易容用的皮胶不透气,不利于伤口愈合,她又抹得厚实,伤口本就又痒又痛,先前在路上被人撞到手,刚刚又被人用力掐住伤口,伤口自然迸裂,往外渗血,还好对方被祁望唬走,再多看两眼她也骗不下去。
“你倒老实。跟我说说,你怎么弄瞎雷老二的眼睛,又毁掉他的容?”祁望问道。
“我前几日来全州城给我妹子置办嫁妆,避过他们进村抢掠的大劫,回去时正逢这帮禽兽洗劫完村子在海边饮酒作乐。我学过点拳脚功夫,趁他们酒醉时下的手,可惜没能报到仇,反而被他的鲁密铳打伤。”
“他也被你伤得够呛。”祁望听到“鲁密铳”三字,眼眸轻轻一眯。
“他杀光了村中上下一百来口人,我只要他一目半脸,便宜他了。”霍锦骁放下衣袖,想到村中惨况,恨意便跟着浮上心头。
祁望把茶壶从嘴边放下,眉色冷凝道:“他屠村了?”
“是。”她握紧拳,伤口的血沿手臂流下,顺着拳头滴落。
祁望看着血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不知想到什么,眼里没了变化。
“祁爷?”霍锦骁唤他。
祁望才又踱回锦榻坐下,漫不经心道:“知道吗?我最讨厌人家骗我,幸亏你老实,没耍花招,否则刚才我就让人把你扔到海里喂鱼了。”
“祁爷,那我能跟着你吗?”霍锦骁见他要抽水烟,忙凑上前去替他捧起烟枪。
“有点眼力劲儿。”祁望接过水烟,将腿也抬到榻上,看到她去拿炭条,便又道,“你要试试吗?
霍锦骁看着他伸到自己眼前的水烟枪,摇头笑了:“还是您抽吧。”
“三口四胸,水迷烟醉,真不尝尝?”祁望劝她。
“不了,我服侍您抽就好。”霍锦骁把烟枪推送回他唇边,笑眼明亮,适才满怀恨意的人好像凭空消失。
他就着她的手抽了三口烟,才道:“你得罪了雷老二,我留下你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说起来我应该把你捆了送给雷老二才是,这样还能落下个大人情。”
“祁爷才刚当着众人的面把雷老二的人赶跑,那叫一个威风凛凛,震慑四方,一转头又把我交出去,那不是自损颜面?叫人看了笑话,笑咱们玄鹰号怕事好欺负。”霍锦骁见他抽着烟打开茶壶盖儿瞅了两眼,忙将桌上放的铜壶取来,往壶里添水。
“咱们?你倒会打蛇随棍上,逼我做好人哪。”祁望也笑了,舒坦地靠到榻后大迎枕上,“说说,你有什么能耐?我这不留无用之人。”
“我会……”霍锦骁刚要回答,又被打断。
“拳脚功夫什么的不用说了,我这的人都会,不稀罕。”
霍锦骁心里仔细想了想,有什么是能叫他另眼相看的,片刻后试探道:“我看过《天星辨位》、《海象学》,懂些观星辨航的皮毛……”
祁望眼睛一亮。
她觉得有戏唱,这两本书可是航海的大学问。
祁望开口,果然是惊喜的语气:“原来你识字?可会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