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了,我们的兵力都散出去追击大安的船队,无法马上召回。”顾二回道。
“能调多少是多少,我亲自指挥。”祁望松手,满面冷肃。
“三爷,你不能亲自上战场。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这战……”顾二大惊。
这战必输无疑。
祁望猛烈咳起,一边咳一边说:“眼下情况,我纵不亲自上战,也是必输,给我传令下去!”
压住喉间的腥甜,他急道。
————
船战两日,祁望带船回防至大军后方。
补给船已被毁去大半,火器则已全毁,大安将宝压在后方战事上,这边的船力,比前线竟强出一倍。漆琉的船力不足,节节败退。
祁望不得不下令边打边退,往前与大军汇合,然而大安并不给他这个机会,攻击的火力在他出现之后突然加倍。
观远镜里,他看到遥远的战船甲板上,站着一身戎装的霍锦骁。
————
“祁望在那艘船上,集中所有攻击,咬紧那船,给我追!不要让他跑了。”
霍锦骁放下观远镜,断然下令。
她也看到他了。
“郡主,追上是抓活的还是……”
她一顿,冷道:“若能生擒最好,若是顽抗……格杀勿论!”
声音不大,透着肃杀血气。
————
二月二,龙抬头,敬龙祈雨的节日。
四海风烈,雨细浪涌。
祁望的船被追得仅余十数艘,船后全是大安的船,如同群船困龙,难以甩脱。
若是其他人,他尚有把握甩开,但追他的人,是他一手一脚教出来的霍锦骁。她了解他,了解东海,纵然不过短短三年,也已足够。
船逼得很近,祁望站在船尾,已能看到站在船头的霍锦骁。
他抬手,手中一柄长铳,铳口瞄向她。
从此忘了她。
砰——
鹰唳与铳响同时震彻天际,猎隼自他面前飞过,羽翼划过他眼前,铳口一歪。
霍锦骁侧身,那铅弹擦过身打在她身后的桅杆上。
他垂下铳,看到她安然无恙,眉目疏落,半是安慰半是失望,在观远镜里向她一笑。霍锦骁的目光却从他身上离开,望向正前方的天际。
黑云压空,旋作一团,今日的浪涌非常奇怪。
正想着,轰隆一声,闷雷压空响过,黑云里透出银亮光芒,倏起瞬灭。
霍锦骁心沉如铅坠海。
飓风之相。
就像在索加图时,他们被追进风圈内躲避海盗的那次。
————
浪越来越急,船在海上起起伏伏,像枯叶入海,随时都要被撕成裂片般,天骤然间暗下,电光频闪,风势雨势加大。
祁望人已回了指挥舱,从窗户上望出,外面已是风雨飘摇,明明前一刻还是阳光明媚,此时却已黑如暗夜。
“三爷,再过去,就是风圈了。”
顾二进来急禀。
祁望看了眼船后追兵,大安的船紧咬不放,未被风浪吓退。
他想了想,道:“全速前进,避进风圈。”
他不知道奇迹会不会再来一次,只明白若是在飓风前放弃,他便一无所有。比起被大安生擒,他宁愿……折在海神之手。
这一世,他本就行走于刀刃之上,无谓生死。
————
霍锦骁已下令全船减速向南侧避开风圈,正站甲板上看着水手下帆,身边忽然响起匆促脚步。
“禀郡主,漆琉的船张帆全速前进,看情况打算避进飓风里。”
霍锦骁脸色顿变,几步奔至船头,举起观远镜望去。
前方的船被海浪高抛急落,好似叫无形的魔爪抓在手心中肆意玩耍,她看到祁望站在船尾,轻轻挥手,一身衣裳被海风吹得凌乱不堪,连容颜也模糊了。
“不要……别进去……”她揪紧衣襟,瞬间明白他打算做什么。
奇迹不会每次都发生的。
可很快,他消失在船尾。
霍锦骁看到他进了舵室。
心像这海上的船,瞬间悬起。
————
雷鸣电殛,船似要被浪撕碎。
祁望站在舵室里,双手牢牢握着木舵,双目紧凝前方。巨浪打来,船被掀起后落下,水打过舵室,也分不清是雨还是飞溅的浪花,头脸与衣裳都湿透,冰冷地贴着身体。
他这一生,总在争斗,明着争暗着斗,半世转眼就过,生死绝境不知经过多少回,早就看透,可这次不知为何,他却有些难过。
不是怕死,只是想起些过往。
一模一样的情景,他怎能不想?
风雨交加的夜晚,大难过后的初晴光——他和她相拥在风浪之间,她第一次叫他名字。
祁望。
真是动听。
————
霍锦骁一手扶紧船舷,一手握紧观远镜。
船已只剩下轮廓,几番浮沉之后终被滔天之浪掀至浪尖,她的手打着颤,心跟着船抛到浪尖。
忽然间,她纵身探出船舷,撕心裂肺叫了声——祁望。
绷紧的心弦陡断,她看到他的船被掀至顶端之后,整艘船从中间断裂,一半坠落海中,另一半,被浪舌卷走。
泪水跟着大雨滂沱成灾。
————
船身断裂尖叫传来时,他忽苦涩笑了。
人生不会再有第二次奇迹。
身体随着船身倾倒,重重坠下,水灌进舵室,他连咳嗽都不能。
隐约间,他听到她听自己的名字。
也许只是错觉,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大的风雨……
他真想好好与她说说那些梦想,关于东海的所有抱负。
可惜啊……
一世厮杀争斗,化鲸魂归海。
壮志未酬。
————
大战六日,雨过天晴。
二月初八,大安援军至。
派出去在海上搜捞战场的人也回来了。
“可有消息?”
霍锦骁站在甲板上,面无表情地问。
“禀郡主,没有。只找到船的残骸与几具尸体,都不是祁望。”
东辞登上船上,只听到这一句话。
“再找。”她挥退人,转身回舱。
东辞跟着她进了舱,轻声掩上门,柔声唤了句:“小梨儿。”
霍锦骁听到他的声音,突然转身飞扑进他怀里,把头埋在他衣襟之间,肩头剧烈颤抖起来,泣不成声。
“东辞,对不起,我难过,我真的……很难过……”
他在飓风里拼死救过他一回,她却在这里将他送进地狱。
她太痛,痛到再也装不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魏东辞抱紧她,将唇压到她发间,什么也没说。
————
大安史载,天元二十五年春,东海大定。
漆琉战败,海神三爷战死。
二月十四,霍锦骁随军返航。
她没能找到祁望尸首。
平南的衣冠冢,永远都只是衣冠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很长对吗?本来是分两章,但我写着写着停不下来,还是让我一次性写掉吧。
哭伤。
然后,关于祁望,我亲爱的基友,祁爷党党魁天涯牌草草有个后续番外要写,唔,到时候会发成加精长评,大家可以看,毕竟我也在等着她来安抚我。
☆、山海盛事(上)
三月中旬, 桃李芳菲盛, 满城九重葛开得花团锦簇,医馆大门两边长长的青墙上都爬满半粉半白的九重葛, 夜里下过场春雨,花瓣上带着透亮的水珠,风一吹就簌簌滴落, 像少女流泪的脸庞。
啪啪几声, 有人踩着湿漉漉的地面跑进医馆。
时辰尚早,天才刚亮,医馆里的药香和院里的草木迎面扑来, 格外醒神。魏东辞站在院里慢悠悠打拳,动作行云流水,一如从前,身上的单薄长衫被风吹得贴在骨肉上, 画出段遒劲的线条,像雾松枝干。
身后响起的脚步声让他一套拳都没打完就停下脚步。
“早。”沙哑的声音咳了咳,笑着和他打招呼。
他立刻拉起来人的手往屋里走, 一边走一边沉下脸:“春寒潮重,你穿成这样跑出来, 是不是前几日没病够?”
霍锦骁吸吸鼻子,脸色是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二月底他们随军返回石潭, 她在到石潭前两天生病。她的身体其实从幼时开始就很不好,小时候常病,后来长大习了武才慢慢改善, 这几年已经很少病,但每回都病如山倒,去如丝抽,这回也不例外。
她郡主身份已经恢复,不能再住医馆,已跟着父母住到奕和宫去。这一病病了足十日才好转,东辞也在奕和宫呆了十日,昨天晚上才回来的,谁知他前脚回来,她后脚就跟过来了。
“我不冷。”进了屋她就摇起他的手,“你今日可空,陪我去两个地方?”
“把披风披上,我就陪你出去。”他甩掉她的手,走到盆前拿巾帕拭汗。
“知道了。”霍锦骁从桁架上取下他的披风抖开披到背上。
青面墨竹的披风把人衬得愈发苍白瘦削。
他扔下巾帕,过来替她系披风。她微抬起脖子让他系带子,目光落在他刚刮过的下巴上,硬朗的颌线极有味道,不再是从前温润的清秀。
“去哪里?”他仔细打好结,问她。
她心里一动,忽然歪头在他下巴上轻轻啃了一口,他僵住,她用沙哑的嗓音嬉皮笑脸地回答:“私奔!”
说完,她拉着他就往外跑,长长的披风在身后飞成一片青雾。
————
私奔自然只是个笑话,霍锦骁带着东辞去了七星山。
下过雨的山路并不好走,尤其她还披着东辞的披风。东辞个头高,披风长,披在她背上总要拖地,山路泥泞,随意一蹭就扫到大片污泥,东辞只能拎着她的披风跟在她身后。霍锦骁走得热了倒想把披风解掉,被他给阻止,理由是出了汗,山上又湿冷,她不能再着风。
霍锦骁带着他到了七星山顶的一座巨大坟茔前,东辞看到碑上漆红的“梁”字。
这是梁家的坟。
梁家被灭,是三港从前与梁家交好的几位商人凑钱替其殓骨入葬的,一家十九口人,全都在埋在这里边,其中包括梁俊毅。
霍锦骁在坟前焚香奠酒,拜了三拜,才走到山前极目四眺,一转眸就看到不远处的小坟头。说来也凑巧,这坟茔选的位置,恰正对着当初祁望替曲梦枝所挑的坟茔,中间隔着个小小的山崖,就这么远远地并排而立。
她想起在梁宅里见过的曲梦枝和梁同康。曲梦枝带着崇敬的依赖目光依稀还在眼前,梁同康的疼宠似乎还未褐色,可这个她全心依赖仰慕的男人,却是她一生悲苦的源头,她知道真相时应该是绝望的吧?否则不会不管不顾替祁望盗出了明玺和虎符。
如今,横在这两座坟茔间的山崖,便是天堑,不论上天入地,二人不会再有交集。
————
两人祭完梁俊毅,又慢慢走到对面山头的坟茔上,同样是焚香奠酒。
“我应该带笔和红漆来的。”霍锦骁看着碑上被风雨侵蚀得有些褐色的字迹,情不自禁地伸手抚过。
祁望的字迹,一笔一划都入骨,曲梦枝生未嫁人,死入祁门,成了他的妻子。
如今,不知是否相遇?
“心到便可,何必拘泥这些。立碑修坟,都是做给活人看的。”东辞的声音响起,像山间雨露,冰凉润耳。
她转头一看,这人已经蹲在坟旁拔草。转眼已近一年,坟头四周已经长出荒草,坟前的石板下也窜出草芽来。
算算时间,再过一个月,清明就到了。
“你别过来,披风这么长,沾到泥麻烦。”
见她蹲过来帮忙,他挥手赶人,又加快了手上动作,转眼就将杂草拔走泰半。
“沾到了泥洗洗就好。”她还是抱着披风蹲下,没让他一个人辛苦。
两人拔了阵草,忽闻身后传来窸窣轻响,还未转头,他们就听到沐真带着急喘的声音。
“师兄,师姐,快加奕和宫。王爷有急事找你们。”
“出了何事?”东辞扶着霍锦骁站起,敛了眉问道。
“京城五百里加急,皇上病重。”
霍锦骁心头一惊。
皇上病重,太子又不在京中,若是有个万一,便又是腥风血雨。
“放心吧,京城由镇远侯姜梦虎把守着,他原是王爷麾下大将,又是太子妃的娘家,有他在,京畿重地短时间内应该没问题,不过我们也要尽快赶回。”东辞一边说,一边将她手心的泥土擦去。
“嗯。回去吧。”霍锦骁脸色无异,只淡淡应道,转身扶着东辞往山下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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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下旬,沿海城市的雨季降临。绵密的雨一路下着,没完没了,人像潮霉一般。山路两侧的梨花盛开,被风雨打落,铺了满地细白的花瓣,马蹄踏过,便纷纷扬扬飞起,像阵白雾。
嘚嘚嘚——
十多匹马飞纵而去,往兆京急行。
太子霍翎已先一步回京,霍锦骁随着父母,带着东辞和云谷诸君,晚了几日出发,轻装策马,远赴兆京。
她已经有六年没回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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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繁华,街敞巷深,高门候户比比皆是,处处开阔,不再是三港小城的恬静,也不是漆琉的热闹,它庄严肃穆,是一国之都,透着与他处不一样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