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枭——落日蔷薇
时间:2017-11-22 18:21:21

  霍锦骁便不言语,看他垂目认真捏饭团,动作果然熟稔。不多时,他便捏出三个饭团,一一摆到空碟里,再洒上层炒香的芝麻,大功告成。
  “郡主赏脸尝一口吧。”他笑着起来,到旁边洗手。
  霍锦骁拈起一枚,看了又看,道了句“正好,早上急着过来,没顾得上用饭,多谢三爷”,便送入口中。米是半糯半粳,咬起来软糯弹牙,里头裹的萝卜脆口、油条酥香、鱼松咸鲜,也不知是因为饿的,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这饭团果然美味。
  她也不和他客气,慢条斯理吃起饭团,祁望看她吃得香,脸上的笑更足,坐到她对面给她倒茶。一口饭团,一口茶,她将三个饭团都给吃下。
  “还要吗?”他问她。
  “不行了,撑。”她捂着肚子摆手,笑起来时仍是那年陪他在漆琉露天摊子里吃饭团的小女孩。
  祁望倏尔伸手,她一愣,他却很快收回手,只有指腹擦过她唇角,拈下颗饭粒来。
  茶过数盏,饭也吃完,他叫来小厮撤下所有东西,脸上的温柔收起,换上惫懒的神色,倚到榻上,半搭下眼打量她。
  霍锦骁暗暗叹口气,温情时间结束,他们该谈正事了。
  ————
  舱房里摆着西洋座钟,钟摆左右晃着,发出单调沉闷的声音。
  “三爷,战事胶着,死伤惨烈,对你我都没有好处。朝廷此番招安诚意十足,愿意在东海设郡,并封三爷为明王,赐世袭爵位,可继续留在漆琉。圣旨我带来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即刻颁下圣旨,从今往后,你便是名正言顺的明王。”
  这已是她能为他争取到的最大的恩典,从没有过的先例。
  霍锦骁看着他,希望他能有所动容,然而他只是睁开眼,眸中一片幽沉。
  “名正言顺?”祁望端起已经放凉的茶,一饮而尽,“对你来说是名正言顺,对我而言不过虚有其名,郡主,你应该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朝廷在东海设郡,便会往这里派下郡守,东海所有的兵力都要尽归朝廷,收编为军,除了一个虚名,我还能剩下什么?”
  她要开口,却被他打断:“别和我说什么做回祁望的废话,我一直都是祁望,是你没看明白。为了今天,我失去了平南,失去了梦枝,失去了所有,你让我现在回头,我能留下什么?我连我爱的女人都留不下。”
  于他而言,回头就意味着一无所有。
  “……”霍锦骁心里一震,想好的话在他渐渐灼烫的目光里再也吐不出来。
  良久,她才道:“你根本无意招安,为何要答应今日的会面?”
  他的态度坚决,根本不是打算商量的模样。
  “想见见你而已,我猜到他们会派你前来。想让你感化我?那你们要多添点诚意,起码把你给我,我还能考虑考虑。”祁望看到她露出忿意,有种对弈赢了一局的痛快,便笑出声来,只是低沉的笑声最后却化作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
  “祁望,你何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你是什么人,难道我真不明白?你以为虚张声势的绝决,就是真绝情了?”她冷冷道。
  “哦?那我还多情了?”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你机关算尽当上三爷,掌握了东海七成的势力,为什么却把自己辛苦奋斗了十二年的平南给扔下?平南的实力,你比我更加清楚,但你却放手了,为什么?”她咄咄逼人地问他。
  祁望忽然沉默。
  “来之前我去过平南,见过炎哥。他告诉我,知道你还活着,知道你当上三爷后,他曾经亲自去漆琉求见你,结果你却将他拒之门外,一面都不肯见,为什么?按你的脾性,不是应该趁着这机会收揽许炎,再藉机将平南的兵力收入囊中,可你放弃了。为什么?”
  她向前倾身,沉肃的脸上显出天家威仪,带着压人气势。
  他还是没回答。
  “你能别自欺欺人吗?你心里明明在意。你不见许炎,不向平南下手,是因为你在设计假死之时,就已打算把平南摒在战乱之外。你和我都清楚,平南人向往和平,不欲涉及战争。你说平南是你手中利刃,可是刀跟在身边久了,也是有感情的。祁望,你根本不是你自己所想得那般无情,何必呢?”
  她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祁望抚着额笑出声来,还真是瞒不过她。
  “你怎么就不肯放弃我呢?”他长叹道。
  “你为何又如此固执?”她反问他。
  话已至此,该说的都说尽,除了答案。
  “真是抱歉,白跑这一趟,我让你失望了。”他轻轻一拍桌面,直起身来。
  霍锦骁平静地看他,这个答案并无意外,若他同意,那才是意外。
  其实她也明白。
  “你决定了?”
  他点头,不语。
  “那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缓缓站起,整平衣冠,“战场上见。”
  他跟着她起身,抱拳一礼:“战场上见。”
  “告辞。”
  “郡主慢走,祁望不送了。”
  ————
  天色慢慢暗下,舱里火光亮起,随船摇曳。窗户敞着,海风嗖嗖灌入,刮得祁望不住咳嗽,他将早上她留下的那只瓶子打开,倒了两枚赤色小丸入口。
  苦涩的味道压在舌根,一点点渗入喉间,其中又有丝回甘。
  他的咳嗽渐渐平息,坐到藤椅上歇着。
  舱外有人进来,小声禀事:“三爷,已经把郡主送回去了。”
  “嗯。”他点点头,眼仍是闭的。
  那人看他有些疲倦,便蹑手蹑脚把窗子关上,再把挂在桁架上的大氅取来盖到他身上,这才悄声退出舱去。祁望微眯开眼,半探出身去,点起小几上的水烟。
  烟雾弥漫,他自言自语:“三口四胸,水迷烟醉,多舒坦,你怎么不试试呢?”
  抽过一轮,心里舒坦多了,他不知不觉睡过去。
  耳边有人不停唤他——“祁爷?祁爷?”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小小的船上,船在海上随波荡漾,他也跟着上下起伏。
  “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耳边的声音清脆悦耳,又有些遥远。
  他转头望去,看到巧笑倩兮的姑娘,穿着颜色鲜亮的袄裙,上袄肩头是彩雀停梅的刺绣,灵动非常。她发髻间插着小巧的玉梳,是前年守岁时,他送的压岁礼。
  他恍惚,问她:“为什么我在这里?”
  她笑了:“祁爷,不是你约我来这儿看珊瑚的吗?喝了一夜的酒,把自己喝糊涂了?”
  他看了看四周,这片海域极为熟稔,水清如无物,底下的珊瑚像要长出水面,绚丽夺目,无数的鱼从珊瑚间游过,颜色鲜亮……
  “你不是有话要同我说?”她咬着唇,大胆问他,颊上的胭脂红妩媚非常,比海里的珊瑚更美。
  “我……”祁望想起来了,这是他未曾去赴的约定。
  她定定地望他,眼神期待,他忽然忘了所有事,心里干枯的念头被引燃。
  “锦骁,我爱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他问她,满怀希望。
  她抿着唇,没有回答。
  “我在石潭买了宅子,你在平南呆腻了,我们可以去石潭住着,或者你带我回云谷,好吗?”
  她忽然“嘻嘻”一笑,转身趴到船舷上,指着海里:“快看,好大的海龟。”
  他不想看什么海龟,只坐到她身边,仍问她:“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转头,忽然伸臂圈上他的脖子,微歪了头,将唇凑上他的唇。
  绵软糯香的唇,像早上带着荷香的糯米,每一口都让人欲罢不能。他轻咬她的唇瓣,一点一点试探地深入,舌尖扫过,她羞得想逃开,他飞快用手压到她后脑,以舌挑开她的牙关,开始狂乱地探取她唇中甜蜜,另一手也跟着攀向她的腰肢……
  柔软玲珑的身体带着女人的温暖,他难以克制地用力将人往怀里抱,眼见着温暖要贴上心口,忽然之间——
  她消失不见。
  他倏尔张开眼,阳光与珊瑚跟着她一并消失,只剩寂静的舱房与滑到腿上的大氅。唇是冰的,怀是冷的,他的手伸在半空,还是拥抱的姿态。
  祁望愣了许久才艰难地分清梦境与现实。
  手缓缓落下,垂到藤椅一侧。
  梦境再好,也是假的。他该忘了,就像忘记曲梦枝一样,把她也忘了……
  ————
  天元二十五春,过年的喜庆还没退散,热乎的元宵还未吃上,东海最后一场,也是最激烈的一场海战开始。
  很多年以后,东海人都忘不了那场战。
  那被载入大安史册的,关于大安朝与海神三爷的最后一战。
  ————
  春寒料峭,比冬天还冷上几分。
  海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吹进心里,却不能吹散海面上弥漫的浓烈血腥味。残船败骸散落海面各处,焦黑的木片与尸体不时从海底浮上,随着浪被推向四方。
  炮声如雷鸣,轰然不绝,箭矢在飞溅的浪花里飞掠,每一箭射/出后也不知会扎中哪里。一炮轰来,砸断了最前方一艘船的桅杆,桅杆压到指挥舱上,半残的旗帜被烧得不成模样,只依稀看出大安的图案来。
  ————
  “启禀晋王,前翼不敌,败退。”有人急步而来,跪在霍铮面前。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霍铮站在督军战船上,面沉如水。
  魏东辞跟在他后,不发一语。
  “怎么?你担心她们?”霍铮转头忽然问他。
  魏东辞摇头。
  “我担心。”霍铮却不讳言,又拍拍东辞的肩,“不过,这是你和小梨儿想出的计策,给你们自己点信心吧。”
  “是。”东辞点头。
  俞眉远带着霍锦骁悄然领兵离军,已有五日。
  ————
  “三爷,大安往回收兵了,我们要不要乘胜追击?”顾二向祁望抱拳道。
  祁望跷着脚坐在指挥舱的将军椅上,指尖叩着椅背,慢慢道:“打了五天五夜,也差不多了,追吧,别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把他们赶回岸上。”
  这一战,还是他们占了上风。
  “是。”顾二领命。
  “等会。”祁望又叫住他,“我们军中近日可以异状?”
  顾二想了想,道:“军中每日都向您呈报船情,并没发现什么异状。”
  “霍铮此人擅长用兵之道,没这么容易被打退,可能是诱敌之策,你传令下去,将前线船力一分为三,中翼、左翼、右翼,分而追击。”
  ————
  “晋王,漆琉的兵力果然分开追击我军。”
  杨呈匆匆来禀。
  霍铮与东辞对视一眼,道:“命令全军依计撤离。”
  杨呈得令退下。
  东辞叹口气:“小梨儿跟了他两年,果然最为了解此人。”
  “怎么?怕她下不了手?”霍铮问他。
  东辞却摇头:“她不会下不了手,但她下手之后,却会难过。”
  霍铮按上他的肩头:“你了解她。”
  ————
  茫茫东海之上,数艘战船化水中疾电,破浪而至。
  “娘,我去了。”霍锦骁朝俞眉远道别。
  “去吧,自己小心。”俞眉远亲自将战盔戴到她头上,又将盔上红缨理好。
  这一战,她是督军,霍锦骁为前锋。
  千娇百媚的柔情化作山河英气,霍锦骁抱拳:“多谢俞帅。”
  语毕她转身而去,一身铠甲擦出铮铮声音,如铁骨凛然。
  ————
  狭长战船如破浪之箭,趁夜往大军靠近,无声无息。
  此夜无风有雾,待眺望手发现异常时,战船已逼至大军船下。平静的海面被沉闷的响声打破。
  “攻!”
  清脆女音沉喝出声,长剑直指大军。
  灰雾中巨大船影隐约而现,破空箭矢如骤起的大雨,倾盆浇下。
  兵刃交鸣与呼喝声响彻漆黑的海面,远处的船队里,轰地的一声巨响,像惊蛰的春雷,炸起滔天怒焰与漫天水花。
  ————
  “你说什么?”
  一声暴喝,祁望揪起顾二的衣襟,双目怒睁,惊怒交加。
  “我们后方的补给船队被偷袭,还有刚从……木束运回的火器,都炸了。”顾二满头大汗道,脸色煞白。
  “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补给船队的位置?”祁望抵着顾二的咽喉。
  顾二喘息不已:“高贞……高贞背叛了我们。”
  “我与高贞的交易向来没有问题,他们为什么会背叛?”
  “不清楚,探子只探到去年冬,高贞女爵秘至木束,暗中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祁望一怔。
  高贞女爵?
  “霍锦骁……”
  她到漆琉招安之前,就已经想好对付他的计策了。
  祁望的前线部署密不透风,他们很难攻破,唯一的漏洞,就是他每年都会在木束与高贞国船队交易火器,以作补给。她循线而去,果然见到他们的交易,便将计就计,混入高贞船队,跟踪到他后方补给之所在。
  船在海中,若无补给,战船上的人支撑不了几天。
  果然是他教出来的人,这样的计策,只有她能用。
  “调船回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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