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枭——落日蔷薇
时间:2017-11-22 18:21:21

  霍锦骁伸手狠狠掐住黑虎白皙的面皮,直掐得他呲牙。黑虎是青娆姑姑和七叔的儿子,比她小几个月,从小跟在她屁股后头长大,是她的跟班。别看他名字威风,可人却生得漂亮,男生女相,完全承袭了青娆姑姑的美貌,儿时还不显,这两年却是彻底长开,是云谷不折不扣的美男。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笑着回答。虽说整个云谷除了东辞就属黑虎与她最要好,但她还是不想说自己的打算,免得他们大惊小怪。
  “那你……可是要去找他?”黑虎揉着被掐红的脸颊问她。
  霍锦骁知道他在说谁。
  大雪下过一轮,廊前积雪还没扫去,厚厚铺了满地,被月光一照就折出霜冷的光芒,像那人的笑。魏东辞常笑,温柔也罢,礼貌也罢,开心也罢,那笑容总透着雪光,清冷疏离。
  “不找。”她回答得很简单。
  “可……”黑虎还想问,霍锦骁却已转身进屋。
  “黑虎,过来咱两喝两杯,别啰嗦。”她笑声传来,毫无伤感。
  ————
  其实要想找魏东辞,霍锦骁还是能找到的。
  他离开后的第二年,声名就已经传遍中原武林。霍锦骁虽在闭关,却也能听到他的消息。消息无非就是这个月他在江南救了谁,下个月在岭北杀了哪个人。
  今天对抗哪个贼匪,明天解决哪处纷争。
  武林嘛,处处都是争斗,魏东辞没有武功,却有一身医术与毒术,足够他纵横江湖。他的名头慢慢就响了。她听说他从西域月尊教那里救回两个药人,经过一番医治后他竟恢复这两个药人的神志,这两个药人早年都是纵横武林的大高手,经此大劫之后便留在他身边充作护卫,专守他安全。如此也好,倒省得她担心他没武功总要叫人欺负去。
  从前,她承诺过他,要护他周全的。
  虽是儿时言语,但说的时候她也信誓旦旦。
  他的脚步已踏遍中原各地,江南烟雨,西域荒沙,岭北冰山,山东青峦,独独没再踏入云谷,也未给她来过一封信。两年前的误会早就解开,太子亲自替他向皇帝请旨,免去他当诛之罪,还他清白,云谷之怨渐去。上个月,她父亲霍铮也将盟主之位传到他手中。
  如今的魏东辞,可是堂堂的东三省盟主,不再是两年前千夫所指的罪人了。
  如此,甚好。
  ————
  大雪消融,山间草木翠芽抽生,昼渐长,夜渐短,天亮的时间比冬天早了许多。
  “噼”的裂响在云谷后山的竹林里响起,一丛粗壮的凤尾竹被人劈断,从中间折下,哗啦几声压在旁边草木上。纤瘦人影自竹林间跃起,惊飞林间无数鸟儿,稍顷,嘹亮的口哨声从她唇间吹出,像鹰隼翱翔于天。
  霍锦骁很高兴。
  出关的第二个月,她正式通过父母的所有考校与试练,得到下山资格。
  “娘,我与六叔约好了,三天后他回东海的时候带上我,你不用担心。”
  从天上落下后,她拭着汗坐到树下,一边说话,一边拾起石旁的水囊,拔/起木塞咕嘟咕嘟就往口中灌水。
  一番比试,她汗流得淋漓畅快,口舌也早已渴坏。
  “孟乾已经和你爹说过了。”俞眉远收起手中长鞭,目光柔和地望她。
  独眼孟乾在云谷排行第六,小辈们都称他一声六叔。他为人沉默,行事低调,性子沉稳,以拳术名扬天下,手套金乌软甲,水火不侵,可与刀刃相抗,一身修为极高,霍锦骁跟着他,倒也安全,还能磨磨性子。
  孟乾老家在东海的无名小岛上,每年开春他都回乡一趟,她想出海,自然是跟着他最好,霍锦骁早都打算妥当。
  “小梨儿,你要知道,海上不像陆地。中原武林虽乱,可毕竟只是人之纷争,你若到了海上,且别论人心如何,争斗几番,单是那片海域,就已是凡人一生都难驾驭的险境。”俞眉远坐到她身旁,瞧她灌水的模样仍旧莽撞,便又点拔她。
  到了海上,方知人之渺小,不管你功夫再强,身手再快,都难逃怒海之啸。
  海要噬人,不过顷刻之事。
  “娘,我知道。”霍锦骁把唇边水痕拭干,舒坦地靠到树杆上,眯眼看叶缝间透下的碎光。
  “好吧,你决心既下,我与你父亲也不拦你。这趟远赴东海,你父亲有任务要交托于你。”俞眉远拍拍她的肩,抖下几片树叶。
  “有任务?我也能接任务了?”霍锦骁忙将眼睁开,欣喜地望向母亲。
  云谷的孩子艺满下山,优秀者都会接到庄中任务,霍锦骁已比别人晚了两年。
  任务圆满完成,便是一种肯定。
  “当然。”俞眉远笑笑,细细道来,“你父亲需要你协助他调查一个人。”
  “谁?”
  “海神三爷。”
  东海最神秘的人。
  ————
  两天后,霍锦骁临走前一夜。
  天上下起小雨,云谷镇的石板路被打得半湿,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泥土芬芳。镇上的小酒馆早早地把门板阖上,堂间宴席摆开。这酒馆名为“饮者楼”,是昔年霍锦骁母亲俞眉远所开,后来俞眉远嫁给霍铮,做了云谷之主的夫人,酒馆就易主给俞眉远当年的身边人青娆。
  饮者楼这么多年来只卖一种酒,一道菜。酒名千山醉,菜为酱肘子,算是云谷镇的特产,不过今日这堂间席面上,可不止一种酒,一道菜。
  十二干碟,十二凉菜,还有满桌佳肴,蜜汁松子鱼、姜葱小河虾、凉拌棠梨花……满满当当全是云谷才有的菜,泥封未去的酒坛堆在桌角叠成小山。
  “我娘说了,今天的酒管饱!”黑虎抬脚挑起一坛酒,稳稳接进手中。
  泥封捅开,酒香溢出,勾得堂上众人酒虫直冒,霍锦骁也摸摸鼻子,馋得不行。她离谷在即,谷里的玩伴要给她饯行,就在这里设下席面,请她饮酒。
  都是云谷里不成文的规矩。当年大安朝战乱过后,云谷收留了不少孤儿在山里,十多年过去皆已长大,各自成才下山建功立业,每个人离开时,其他人便会为那人饯行。
  霍锦骁自也不例外。
  她怕人送自己,便没说离开的具体时间,他们只知离别在即,却不知就在明日,故劝起酒来也没有顾忌。
  酒过三巡,面酣耳热,席间喧哗不断,有人醉后抱着酒坛唱起戏来,霍锦骁拿着木箸敲着瓷碗为其伴奏,满脸堆笑。
  正自在着,黑虎出去解手一趟,却忽急匆匆跑了回来。
  “你们……你们快看……谁回来了?”
  堂上众人便随他目光望向入口处。
  大红灯笼下站着个穿了苍色披风、身材颀长的人,灯笼的红光血一般染在他身上,在地上拖出道细长的人影。他的手从披风里伸出,白皙匀长似脂玉,叫霍锦骁陡然间屏了呼吸。
  那双手,她记得。
  拈过三寸金针,执过蝉翼薄刃,这双手便是鬼神之手,专从阎王手里抢人头。
  兜帽被他翻下,他抖抖发梢雨珠,抬头望来。
  霍锦骁霍然站起,手中木箸落地。
  她临行在即,他却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节快乐!!!!!
放段东辞和锦骁的童年,以前写的,大概很多人看过了……
东辞六岁进云谷善学堂开蒙,小梨儿恰三岁,正是调皮的年纪,偏就喜欢跟着东辞,随他进了学堂竟能有模有样规规矩矩地坐半天,叫众人都看傻眼。东辞拿这个小拖油瓶没办法,只能一边自己学,一边教她认些字。小梨儿比同岁的孩子都聪明些,一来二去也认了不少字。
这日学间休憩,东辞和同窗到云谷南面的山崖前玩耍,山壁上有些摩崖石刻,写得极漂亮。几个师兄师姐见小梨儿牵着东辞衣角格外讨喜,便起了逗弄的心,指着一处石刻问她认不认得。
小梨儿仰头认真看了许久,极为自信地张嘴:“鸟石山。”
众人一愣,而后齐声爆笑。原来那字是“乌”不是“鸟”。小梨儿知道自己被取笑了,扁了扁嘴,委屈地扭头,嘴里道:“哼,不和你们玩了。”
大伙便笑得更欢畅,只有东辞看小梨儿扁嘴的模样皱了眉。
过了一日,又轮学间休憩,众人照旧到此玩耍,师兄师姐还记着上次的笑话,又指着那字问小梨儿,小梨儿挺着胸脯铿锵出声:“鸟石山。”
师兄师姐们又笑了,然后指向那字,想纠正她的错误,这一看却都傻眼,石壁上刻的“乌”字不知被谁偷偷添了一横,成了“鸟”字。
“小梨儿真乖,那就是‘鸟’字。”只有东辞搓搓指头上磨出的几个大水泡,微笑夸她。
小梨儿开心极了。
 
  ☆、告别
 
  外头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酒馆门板开了两扇,潮冷的风夹着水气闯进来,叫堂上众人一醒,喧闹的声音减弱。大伙都盯着门口,酒意分明被风吹散不少,可心里还跟做梦似的不真实。
  门外那人笑了笑,转身熟练地把门板阖上。檐下红灯笼的光芒被挡在外头,他缓缓踱进屋里,容颜渐渐明亮,似寂寥长夜里的满月,明明是团圆和美,光芒却仍清冽淡泊。
  “怎么都不说话?莫非认不出我了。”他利索地把身上挡雨的披风给脱下,伸手拔拔被兜帽压得凌乱的发,才又抬头。
  暗青的长袍,厚底皂靴,寻常江湖侠士的打扮,朴实无华,却掩不去他狭长眼眸里的光华,他生得很好,眉目隽永,既漂亮又耐看,有些书生气,可身子笔直,容色间已染风霜,像常年行走江湖的人,虽然年轻,却也老练。
  “东辞!”“东辞老大!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没做梦,是东辞这浑小子!”
  席间接二连三有人叫出他的名字,人渐渐拥簇到他身边,又是捶他胸口,又是拍他肩膀,儿时的情谊慢慢就被记起,他那眼弯了弯,笑里浮起真心。
  “你还记得回来啊?魏大盟主!”有人酸溜溜开口,把整坛酒都递到他嘴边。
  魏东辞爽快抱起酒,仰头便饮。他喝得畅快,酒液自唇角流下也不顾。
  “好!”旁边的人拍手叫好。
  霍锦骁蹙蹙眉,她记得他并不擅酒,虽说身上有解酒丹药,可在云谷和兄弟们喝酒时他从来不用,有多少的量就喝多少的酒。她想了想又自己甩甩头,也罢,他这人向来醒醉随心自控,根本无需他人操心。
  “小梨儿。”
  微怔之际,他已唤出她的小名。
  众人皆知他两间的往事,面面相觑一番便上来拱她。霍锦骁信手拎起坛酒,笑着上前,二话不说便往他面前一抬。魏东辞接下酒也同样仰头就饮,眼角余光却望着她。两年多没见,她长开不少,脸上的婴儿胖消去,下巴的瓜儿尖圆润,眼角又往外长开,笑起来像勾着桃花的枝梢,又娇又媚,这般容颜便是出了云谷也要叫人惊艳,偏她又生了对英挺的眉,像雾色里斜出的遒劲枝杆,透出与生俱来的张扬,越发不俗。
  小酒坛喝空,他也收回目光,将坛口朝下,里边的酒液已一滴不剩。
  “好酒量。”霍锦骁与旁人一道鼓掌喝彩,“出谷闯荡两年,师兄这酒量见涨!”
  魏东辞本还笑着,听到她的称呼忽然蹙眉。从小到大,他都唤她乳名“小梨儿”,她也直呼他“东辞”,何来师兄妹之名?
  一声“师兄”,生生隔出距离。
  “你两年没有音信,如今怎么突然回来?”唐怀安搭着他的肩,把他按到藤椅上,朝旁边使了眼色,立刻就有人把酒坛搬到他脚边。
  魏东辞知道,今天不喝掉这些酒就出不了这门。
  “我要去昌阳办事,途经云谷,想着很久没见兄弟们,所以回来看看。”他笑道。
  “只是顺道?没有别的目的?”唐怀安举坛与他碰杯。
  “没有。”魏东辞敬他。
  “东辞,你老实告诉我们,是不是还记着两年前那场误会?兄弟们也知道,是谷里的长辈误会你,叫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出去两年,这气消没消?要还没消,那我先给你赔不是。”唐怀安捧着酒坛站起,竟要向他作揖道歉。
  魏东辞忙拉住他:“你也说是误会,既然是误会,又早已解开,何来的气?快坐下,我难得回来一趟,陪你们喝个痛快。”
  他说着望向霍锦骁:“我今晚才到的,先去了趟山庄,庄里人说你们在这给小梨儿饯行,我才过来。小梨儿能下山历练了?”
  “是啊,师兄。”霍锦骁坐他对面正夹了筷小河虾慢条斯理吃着,脸上笑出的酒窝很深。
  魏东辞状似无意道:“怎么叫上师兄了?”
  “小时候不懂事,不分长幼,如今长大了,就懂事了呗,有什么可奇怪的?你废话真多,罚你喝酒。两年没回来,你自己算算要罚几坛子酒,兄弟们都看着呢!
  她眼神没异样,还是张扬。
  “是啊!罚酒!”旁人又拱上来,纷纷拿酒灌他。
  魏东辞不推洒,一口接一口饮着,脚边的空坛越叠越高。霍锦骁瞧了只是笑,毫不介意本是自己的饯别宴,却成了他的舞台。
  ————
  酒馆庭院里搭着瓜棚,瓜棚上是刚爬上的瓜蔓,旁边两畦菜地土刚松过,菜苗才长出一个指头高,月光浅浅落下,照得院落越发静谧,堂上喧哗声音传来,像曲旧歌谣。霍锦骁背靠着储水的大缸坐着,脸上带着悠闲的笑。
  难以言喻的情绪已经平复,看来这两年的关没白闭。她摩娑酒坛上的纹路,想着两年前的自己是何模样,发现一切竟已模糊。她记得自己曾经追他千里跟到京城,经生历死只为保他平安,求的不过是携手与共的江湖路。他也曾几番救她,最后还因此被逐出云谷,几场下来,两人之间倒是半斤八两扯了平。
  只有感情,在天秤之上悄悄流淌,失了重量。
  “小梨儿,为何独自躲在这里?”魏东辞寻到庭院里,看到她便放柔眼神。
  “出来散散酒,有点晕。”霍锦骁眯着眼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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