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没晕,你就晕?我可记得你的酒量比我胜出许多。”魏东辞与从前一样挨到她身侧坐下,她却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让让,也没逃避,只是留了一线距离。
终究还是不同了。
“你快离我远些,一身的酒味!喝了多少?”霍锦骁捏着鼻子嫌弃他。
他抬起衣袖,左右嗅嗅,并没闻到什么味儿。
“也没多少,十五坛吧。”魏东辞靠到水缸上,侧着头看她。两年了……他原给自己三年的期限,可不想两年就已经到达极限,这番去南边路过曲水镇,他忽思她至极,便不管不顾改了主意,踏进云谷寻她。
“你以前五坛就倒了!果然不一样。”霍锦骁歪了头与他对视,他脸色如常,不似醉汉,可她还是知道,他醉了。他的耳朵很红,这是他醉酒时的表现,像个大姑娘。
“道上兄弟豪爽,少不得饮几杯,酒量就练了出来。”魏东辞身子一斜,把头靠到她手臂上,“小梨儿,借我靠靠。”
从前他也这样,一醉就爱倚着她,话还多,和清醒时截然相反,总要给她背书里的故事,可每次都是一个故事没完,他就先睡了。
霍锦骁没推开他,只听他道:“你也要下山历练了?想好去哪里没?”
也不等她回答,他继续:“跟我走吧,我要去昌阳和赤潼,那里有条胭脂湖,湖色似血,很美。往北就是大漠,是你父亲母亲昔年大战……战魏军的地方,也是我父亲殒身之地,我们去看看吧……”
“师兄,你醉了。”
果然,他话开始多起来。
“去了西北,我再带你去南疆,记得吗?我在那里遇到你的,那时你才三岁不到,我竟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呵……”魏东辞往上靠了靠,头倚在她肩头,“跟我走好吗?我回来……是来找你的。”
他一直说着,全无人前运帱帷幄的模样。
“师兄,那是你的江湖,不是我的。”霍锦骁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我明天一早就出谷了,去东海。”
语毕,她转头看他。
魏东辞已经闭了眼眸。
他没听到她的话,也并不知道她明天就走。
————
翌日,天晴。
枣红的马从云谷纵出,明媚春光照着马背上容颜清俊的男人,他眉间霜雪重重,犹如冬寒。
宿醉的劲还没过,魏东辞的太阳穴还在突突抽疼,清晨的冷风夹着过夜的潮雨湿寒,扑面而来,让他的头疼得更加厉害。虽是大夫,他也顾不上吃药。
他在酒馆醒来,遍寻不见霍锦骁,回了山上一问才知,她天没亮就已经出发下山。
她的历练,竟压着他回来的日子,他却醉得人事不知。
昨夜匆匆一面,恍惚得像个梦,他以为自己已胜券在握,不料差就差了这一步,他连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太阳越来越高,转眼过午,他满头大汗追至曲水镇外的岔路前。
夹道两侧种满桃花,路上行人甚少,他一眼就望到头。
岔道分向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而他不知道她去往何处。二选一的赌局,赢面还是很大,可不知为何他竟一丝把握都没有。
“叱——”
轻喝一声,他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十里花开,化马蹄震地声之下一场繁花雨,轻白浅粉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他满头满身,长街寂寥,远路空旷,只有落红铺地成毯,是这春日最灿烂的告别。
此去经年,终是浮生错别,似村口的岔道,他往左,她往右,即便日后相逢,兜兜转转间也绕了尘世大半圈,风侵霜染,少年欢颜已是面目全非。
作者有话要说: 咦嘻嘻嘻嘻嘻嘻……
☆、三爷
春意渐深,田边石缝里开出许多朝颜花与山莴苣花,触目所及便是绿油油的稻田,烟雨朦胧的山水景致被一马平川取代,是截然不同的天高气阔景象。
牛车在田间小路缓慢前行,牛脖子上系的铜铃叮叮当当一路响过,期间夹杂着一两声不成调的小曲儿,胡乱的唱词,不着调的曲子,只有那嗓音还能听听,清清脆脆恰和铃声。
“吵死了,丫头你能消停一会吗?”赶车的汉子被吵得不行,转头吼起,浑厚的声音似闷雷。
“六叔,你也忒无趣了。赶路多没劲儿,我给哼曲儿解闷,你还嫌烦了。”原本仰面跷脚躺在牛车后高高叠起的箱笼之上的人闻言转过身,往前趴去,呸掉嘴里衔的狗尾草,眨巴着眼睛道。
这人穿了交领襦裙,蜜合色的上襦搭着葱心黄的裙子,梳半头的小随云髻,余发编了辫子左右垂至胸前,头上一应珠钗皆无,只簪两簇桃红的山樱,耳垂上扣了枚米粒大小的珍珠耳珰,清爽得像雨后的田野。
霍锦骁跟孟乾从云谷出来有三个月时间,已经过了沿海的全州城。孟乾一年回一趟老家,每次都要备一车礼。他们在全州城里采买了几箱笼的东西,半道上就弃马改作牛车,霍锦骁和孟乾轮着驱车,往孟乾老家缓慢行去。
孟乾老家是靠海的一个小村落,很偏僻,越是靠近人烟就越少,这路上已经鲜少看到有人经过,霍锦骁赶路赶得闷死。
“我不闷。”孟乾话少。
“六叔,还有多久才到?”霍锦骁懒洋洋问他。
“快了,再有一天。”
“还要一天?”霍锦骁脸一垮,把头埋到箱笼上,可不多时,她却又突然来劲般坐起,问道,“六叔,你给我说说东海吧?”
孟乾转头,用尚完好的那只眼睛瞟她:“除了临海的几座城镇归我大安朝所属外,整个东海海域尚有七十二岛屿,其间枭雄辈出,海盗不断。能占据一岛之人,便是这东海强者,而能得“枭”名冠之者,则是东海八荒六合之间佼佼者。整个东海,也只区区十人有幸得此封号。”
“那以六叔的武功,在东海能排到第几位?”霍锦骁从箱笼上蹦下,稳稳落到孟乾身边坐好。
独眼孟乾在云谷排第六,凭借拳法独霸天下。他手上套着金乌软甲,水火不侵,刀刃不伤,这双手就是他的武器。
“我久不在东海走动,也不知能排几位,不过要想在东海闯出名头,光凭拳脚功夫是没用的。”孟乾空甩了下柳条鞭,鞭声如裂帛。
霍锦骁看到他袖管里露出一点暗金颜色,知道那是他的金乌软甲。
“凭六叔的本事,得‘枭’名也是易如反常之事。”她拍起马屁来。
“天真。”孟乾冷道,唇边还是扬起浅笑。
“嘿嘿,那东海上谁最厉害,是不是那位海神三爷?”霍锦骁又问他。
孟乾唇边的笑倏尔收起,眼里冷锐的光芒闪过。
“丫头,我不知道你去东海为了什么,但无论如何,别去惹这个人。”
“为何?六叔,你给我说说这人呗。”霍锦骁越发好奇了。
普天之下,能让孟乾忌惮到这般田地的角色,可不多见。
“知道为何都称其海神三爷吗?”孟乾反问她。
霍锦骁摇头。
“因为此人在东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
东海八荒七十二岛,枭雄无数,争战不断,比之中原武林不遑多让。而在所有枭者之间,唯有一人,是整个东海谁都不敢招惹的,那便是霍锦骁这次要查的海神三爷。
三爷其人神秘莫测,称霸东海数年,竟无一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无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知其手眼通天,是东海最可怕的一尊佛。
这个人很难以正邪概论。
他是东海最大岛漆琉岛的主人,也是整个东海的庇护者,拥兵数万,聚船近千,在东海信徒无数,势力沿着东海一路往下,横行大安的两江三港,是整个东海最大的海盗魁首,也是东海海商团首领。传闻有言此人智谋无双、侠义心肠,千里海疆尽归其手,有他在的东海,虽争斗连连,却尚不致祸及普通百姓,而他本人也欲以毕生之力求得朝廷全面开放海禁,为沿海民众求得谋生之途,故深得海民之心。
可另一方面,此人在海上长期走私,船队航及东海几大邻国,私运火药兵器、牲畜人口等物进行买卖,并在漆琉岛上建起整个东海最大的黑市,供私货交易。除此之外,他又令海民私自海卤煎盐,为其私盐作灶,为官府头号通缉的私盐贩子。
朝廷组织了几次围剿,均未能如愿缉拿此人,而后更有传闻流出,言及此人早已勾结邻国倭寇,暗中供其火药兵器,竟欲挑起大安海战,以便他能海上称王。
种种罪状,皆当诛。
然而朝廷拿他没有办法,否则也不至于找上云谷,想查明此人身份。
————
牛车在田间又走了两日,终于在第三天的日落时分,走到靠海的小村村口。
这一路下来人烟荒芜,霍锦骁好不容易才看到前方天空袅袅而起的几道炊烟,她心里一喜,在箱笼上站起,手掌压在额前眺望去。
村口只有一条道,左右都是菜地,地里竖着几个稻草人,再往里就是矮小的平房,黑瓦白墙,沿着道路两边散建着。路是土路,并没铺石板,路面上落了层细沙。
牛脖子上的铃铛响过,村口忽然传出几声童音:“快,快去看,孟叔回来了!”
村子很小,孩子声音瞬时就传遍整个全村,牛车慢慢悠悠走到村里,夹道两边的房子里不时有村民跑出,扬着惊诧的笑脸挥手。孩子们像牛犊般涌到牛车旁边,一边拥着牛车缓慢前行,一边仰起天真笑颜叽叽喳喳笑着。
孩子被海边的阳光晒得黝黑,咧嘴露牙,黑白分明,那笑格外灿烂。
孟乾那么个沉默寡言的人,看到孩子拥簇来的那一瞬间,也露出笑脸吼道:“都让开点,别堵着道,叫牛角顶了臀,孟叔可不管。”
“孟叔,带礼物了吗?”有孩子嚷起。
“没看后头装着箱笼?明天让你家大人到我家领。”孟乾回道。村子人口不多,他给每家每户都备了礼。
孩子们爆起阵欢呼,站在夹道两边的村民纷纷开口。
“孟哥,上我家吃饭吧。”“孟哥,我家那口子切了甜瓜,来一块!”“我家有酒,喝两杯!”
孟乾连推却都来不及。霍锦骁看得有趣,从身上背的布包里摸出一袋子松子糖,站在牛车上分起来。孩子们见了糖就像蜜蜂见了蜜,呼啦一下全拥到她身边来。
“别急,都有!”她挨个分糖。
“你是谁?长得真漂亮,比我们村最美的思雨姐还美!你是仙女吗?”脑门剃着寿桃状头发的小男孩眼巴巴地盯着她,也不接她递去的糖,“仙女姐姐,你嫁人没有?等我大了娶你好吗?”
霍锦骁“扑哧”笑出声,还没回答,孟乾的鞭子已经凌空挥来:“臭小子,毛都没长齐就想媳妇,快回家去。”
鞭子自然没落在人身上,那孩子做个鬼脸远远跑开,霍锦骁笑得前仰后合,把整袋糖都撒手给了跟在车旁的大孩子,让他们自行分去。
————
孟乾将牛车停到村子尽头的道旁,霍锦骁跟着他从牛车上跳下,看到前边有幢宅子,外边是木栅围起的院子,院里搭着鸡舍和瓜棚,旁边有口水井,穿着湖水蓝衣裙的姑娘正在井边汲水,听到院外传来吵闹声音才转头看来。
怔了怔,那姑娘忽然丢下桶。
“奶奶,爹,娘,昭安,大伯回来了!”
她一边喊着一边往孟乾跑来。
孟乾领着霍锦骁往院里去,嘴里说起自己家里的人口。
孟家人口不多,往上只有孟乾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往下是孟乾弟弟一家四口人——弟弟夫妻并一个侄女一个侄子。孟乾是孟家的养子,他幼年父母双亡,颠沛流离到此地,孟家老母亲见他可怜就收养在膝下,待之如亲子,将他抚养长大。他离村闯出名堂后并没忘恩,本想将孟家迁出村子搬到大城去,可孟家人早已习惯此地生活不愿离开,故孟乾年年都要回来,给家里和村民置办厚礼。
“我侄女儿,孟思雨,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小美人,比你小一岁。”看到跑出来的姑娘,孟乾冷肃的眼里现出笑意。他已打定主意终生不娶,所以视自家子侄如亲生儿女一般。
霍锦骁望去,来的小姑娘与她年岁相仿,鹅蛋脸儿杏仁眼,梳着家常小髻,缠着与衣裳同色的头巾,腰上还绑着麻围裙,袖口挽得高高,露出麦子色肌肤,很爽利也很漂亮。
“大伯别乱夸我。”孟思雨出来时正好听到孟乾的话,笑着谦虚一句,倒也不害羞,只是好奇地打量霍锦骁,“这个姐姐才漂亮,像奶奶拜的观音画像上的仙女。”
霍锦骁一听就乐了,上前高高兴兴挽起她的手,道:“思雨妹妹,我叫霍锦骁,你唤我锦骁便好。”
“锦骁姐。”孟思雨甜甜叫了她一声。
“老大回来了?”院里又传来苍老声音,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一边趿鞋一边从迫不及待地出来。
“娘,您慢点儿。”孟家媳妇无奈笑劝,扶着老太太出来。
“大哥,你可算回来了!”浑厚嗓门响过,孟乾的弟弟孟坤更快一步。
“老二!”饶时孟乾素来沉默,此时也难免激动,上前与他狠狠抱住。
“老大,我的儿,快过来我瞧瞧。”孟奶奶抹着眼拉住孟乾的手上上下下地看,孟乾唤了声“娘”就要跪下,却被她死死拉住。
“锦骁姐,那是我爹,我娘,我奶奶,我娘后面那小子就是我弟孟昭安。”孟思雨拉着霍锦骁站在边上,挨个给她指人。
孟昭安年约九岁,有些认生,躲在他娘身后不敢出来,霍锦骁摸摸包,掏出剩余的几块红果糕冲他招手。孟昭安瞧见吃的咽咽口水,这才冲过来。
“馋猫。”孟思雨一戳弟弟的额头笑道,“快叫人,这是锦骁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