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她三岁,比她先择师。从小到大,他都喜欢剑,在武学方面表现出的天赋也是云谷几位师父有口皆赞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选择习武,并拜入她父亲门下,可惜在他择师前一个月,她大病了一场。
她还记得那场来势汹汹的病让她缠绵病榻一个月之久,整日浑浑噩噩。东辞一直陪她,说笑逗她,给她讲故事解闷,还寻来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哄她。
杨如心开的药很苦,她闹脾气不肯喝,谁来劝都没用,最后还是他一勺一勺骗她喝药。她边喝边哭,喊着苦,嚷着头疼,像个折磨人的魔星。
他便抹着她的眼泪鼻涕哄她,说自己以后学医,她要是再病,就给她开蜜一样甜的药,这样就不难过了。她以为他只是安慰自己,病好之后,她才听说,他真的选择了学医,拜入慈意斋斋主杨如心门下。
杨姨和他父亲有旧怨,本不收他为徒,怕他变成他父亲那样的恶人。他在杨姨的医馆前跪了好久才让杨姨回心转意,答应收他为徒,并要他从此立誓,永世不得习武。
所以名满天下的魏东辞,不会武功。
“所以我承诺过他,江湖险恶,我会永远护他周全。”她缓道。许诺之时他们尚年幼,总以为将来能携手江湖,谁能料到她连江湖的边都没摸着,竟就与他分离,踏足东海。
仔细想想,东辞一生孤苦,幼时因其父之罪颠沛流离,四处奔躲,进了云谷之后又担心被人发现自己身份而苦苦压抑,长大以后别的孩子下山建功立业,他却只为求个白身而冒生命之险间入魏军作内应,九死一生。可即便他死罪已免,但叛将之后的烙印永远不褪,他无法拥有普通人出人头地的路,只能成为江湖草莽。
有时她会想,若当初他选择习武,这条江湖路会不会更好走一些?
这十六年,她过得无忧无虑,他却倍受煎熬,可即便如此,他在她面前也从未露过一丝悲苦,从来都是笑面对她,仿佛她是他掌中百般呵护的花朵,不容世间险恶侵染。
可她……并不想要这样的呵护。
“你喜欢你师兄?”祁望瞧着她怔怔的目光,那其间温柔缠绵,已不再是小女孩少不知事的眼神。
他忽然有些羡慕魏东辞。
霍锦骁回过神,目光里的怔忡一扫而空,不答反问他:“祁爷有没爱过人?”
祁望挑眉:“你说呢?”
她又道:“嗯……我猜有。”
“哦?”祁望目光灼灼盯着她。
“全泉港遇到的那位……曲夫人,和祁爷是旧识吧?”她笑吟吟道。
祁望神情一僵,眼里有些光影像刀剑掠过。
霍锦骁便低下头,不再言语,她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问他这个问题。
蓦地,大掌按到她脑门上。
祁望站起,道:“小丫头,别太好奇。”
霍锦骁扯着他的衣袖将他的手拉下,却又听到他怅然的声音:“我和梦枝不是你想得那样。”
她挑眉,他就知道她想啥了?
“把你的心思收收,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事。我不知道你到东海还有什么别的目的,不过你最好准备一下,因为很快,你就会接到一个邀请。”祁望收笑敛神,沉道。
“什么邀请?”听他说得郑重,她也正色道。
“来自漆琉岛,海神三爷的邀请,因为从前日开始,你就是金蟒岛的岛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挥挥小手帕……
这章走个心。
☆、燕蛟
女人卧房的床上铺着松软的褥子, 褥子上是层沁凉的玉簟, 丝被薄薄一层羽毛般轻软,四周只有遥远的海浪声与庭院里蛐蛐儿的鸣叫, 催人入眠。
来东海这么长时间,霍锦骁终于睡了个舒坦的觉。大约是昨夜和祁望聊天的关系,心间沉闷被排遣干净, 再加上大仇得报, 金蟒岛的事也已解决,海神三爷的邀请充满未知,明天变得充满期待, 仿如旧历被撕去,崭新的一页呈现眼前,她睡得格外香甜。
睁眼时天方微明,她推窗而望。庭院沐浴在浅淡的晨曦中, 回廊过巷,藤萝挂翠,庭中九重葛攀过院墙, 翘枝探出,石桥巧湖浮荷点点, 金红二色锦鲤恣意游过,惬意非常。
恍惚间她像回到兆京的外祖父家, 也是这样庭院,更大更漂亮,还有皇伯父的大安皇城, 父亲的昭煜殿,一处胜过一处。若她从小生在兆京,只怕也是这般锦衣玉食地长大,做个身份尊贵的天家骄女,守着这样的庭院,便是出嫁也只得方寸后宅。虽然平安喜乐,但她还是更爱如今的天地海阔多一些。
晋王独女、大安的永乐郡主,皇帝亲赐等同公主仪仗的尊贵殊荣,通通比不上到手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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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烫好药酒揉了半天伤口,直到从肩到胸都烫如火灼,她才将衣穿好,出了房间。
因起得早,海盗们又都被擒,如今整个大宅都不见人影,她走了许久才终于在外院听涛阁前的葡萄架下瞧见祁望。听涛阁原是金爵的书房,这两天祁望暂时住在里头。
“祁爷。”她打了个招呼走上前。
祁望正边看手边的名册边用早饭,听到她的声音头也不抬。霍锦骁站到石桌旁边一望,砂锅煲的白粥,炸得酥脆的油条和芋粿,一碟酱瓜,一碟小鱼干,一碟子蘸油条的酱油。白粥已经放温,米香暖人,油条和芋粿汪着油腥子,还没到嘴里就叫人牙痒痒,恨不得“嘎吱”咬个开心。
她生生看到饿。
“坐下吃吧,我还没动过。”祁望连碗带勺筷把摆自己面前已装好的一小碗粥放到对面。
“那怎么好意思?”霍锦骁嘴里客气,人已一屁股坐到他对面。
“你还能不好意思?”祁望扔下名册半嘲她,“快点吃吧,就是你不来,一会你徒弟也要给你送饭过去。你可吃饱些,歇了三天,岛上的事堆积如山,过会我看你未必有功夫吃午饭了。”
霍锦骁咬着半截油条抬头:“岛上的事不是祁爷照管着?能有我什么事?”
“看来景爷贵人多忘事,忘记自己如今是金蟒岛的岛主了。”祁望看她吃得香甜,也拈了截油条送入口中。
霍锦骁张嘴,半截油条掉入碗里:“祁爷,你刚叫我啥?”
“景爷。”祁望斜睨她,见她听得微愣,又道,“怎么?不自在?”
她马上摇头:“不是,你叫得真好听,再叫两声来听听?”
“……”祁望发现她脸大到没边。
霍锦骁已经端着饭碗坐到他身边来,笑道:“祁爷,你说我是金蟒岛岛主,那以后我能跟你出海了?”
“景爷能耐这么大,就算我不同意,你也能找上许炎加入卫所,自作主张跑到金蟒,主意大得很,如今还是一岛之主,跟着我出海岂非大材小用。”祁望一边说着,一边又从她身上嗅到缕酒气,不由蹙眉。
从海坟区回到平南时,许炎就在他面前直夸她有才能干,要从他船队里把人挖去卫所。她那点心思瞒得过谁?
背主求荣的小东西。
“我那不是没办法嘛。”霍锦骁讪讪笑道,“祁爷饶我一回?你也说了三爷可能会下帖邀我去漆琉岛,可我出海资历尚浅,不跟您我跟谁去?”
祁望揉了揉鼻子,道:“少拍马屁。你大清早又喝酒了?”
“没有啊。”她夹了小鱼干放嘴里细细嚼着,咕哝道。
“那你身上一股酒味。”他敲敲桌,“伤没好,事又多,你不许再喝酒。”
“祁爷你真当我是酒鬼?不是你让我烫酒散淤吗?我揉了大半天,现在皮肉都还火烧一样。”她怨怨看他一眼,低头喝粥。
祁望对她也真是没了脾气,只好催她:“吃快点。”
“唔。”霍锦骁含着粥回应了声,忽然想到他也没吃,“祁爷你不吃?”
“看你吃就饱了。”祁望又翻开名册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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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吃过早饭,天色刚亮,祁望领着她去了议事厅。议事厅里早已坐着不少人,其中部分是平南岛的人,部分是新燕村的村民,有些她认得,有些她不认得,其中最熟的就是坐在客座首位的许炎与他对面的大磊。
一见祁望和她进来,厅里坐的人全都站起,朝他二人抱拳行礼。
祁望的身份无需隐瞒,新燕村的村民已经知道他是平南岛岛主,纷纷恭敬唤他“祁爷”,看到霍锦骁时却换成更为热情的“景爷”。
霍锦骁挺了挺胸膛,学着祁望的样子有模有样地还礼,不倨傲也不惶惑,泰然自若,只在走到许炎面前时方露了些不好意思。
在平南时她还是他的小弟,一转眼却成了“景爷”,这身份快得让人转不过弯来。
倒是许炎脸上的淡漠化去少许,笑里还是旧日熟稔,仍叫她:“小景兄弟果然了得,哥哥佩服。”
他没叫她“景爷”,也没唤她“小景”,还是在平南岛的交情,只是添了点敬意,让霍锦骁心头发热,这个大师侄真是好人。
“炎哥过奖了,我不过就是运气好,又托了祁爷的福,没给大伙添麻烦就好。”她谦道。
“运气再好也要你有本事,大哥,你说是不是?”许炎笑着朝祁望道。
“你们站着不累?坐下说话!”祁望才懒得应和这问题,自行坐到主座上挥手令众人坐下,又端起茶来。
众人各自落座,他啜口茶挑眉朝霍锦骁道:“你站着做什么?”
霍锦骁在找适合自己的位子,客座几乎被坐满,只剩下末尾门口处几张椅子,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坐那么远。
许炎见势笑了,走到她身边推她一把,打趣道:“景爷,坐那里。”
她望去,只见他所指之处,赫然就是祁望旁边的另一位主座。
这是要和祁望平起平坐?
霍锦骁眼珠子转了转,很快走上前,仍学祁望的模样一撩衣袍,拔背而坐。许炎看得忍不住要笑,便是祁望瞧她故作严肃的神情,也是翘了唇角。
“好了,今日将大家唤来是因为景爷醒了,金蟒岛有几桩要紧的事可以商议着先做处置。”祁望喝茶润了嗓方开口。
霍锦骁侧眸看他,他已变得沉敛稳重,眉眼如山。
“这第一件大事,就是金蟒岛和新燕村的归属问题,金蟒四煞已伏诛,岛上残余的海盗也都擒拿,如今金蟒岛无主。大磊,你现在是新燕村公推的村长,告诉我,你们有何打算?”祁望代替她问道。
大磊站起走到厅中。他今日已换上崭新的月白里衣,外罩暗赭的半臂长衫,头发整齐梳起,藏入网巾里,整个人焕然一新。
“祁爷,景爷,这两日我已与村中诸位长老商议妥当,新燕村能够脱离金蟒海盗的魔爪,全靠景爷与祁爷仗义相助,我新燕村村民感激不尽,愿尊景爷为金蟒岛岛主,我新燕村上下村民皆听凭景爷号令行事,望景爷能领我新燕村村民共图长安!”大磊说着长揖到底,他身后几位新燕村村民跟着站起,一样长揖到底。
霍锦骁忙上前托起他,道:“大磊哥客气了,其实我此番前来何尝不是新燕村村民给了我良多帮助,否则我们也不至于能如此顺利斩杀金蟒四煞,攻下金蟒岛。至于岛主之职,我年轻资浅,在东海时日不多,见识浅薄,恐怕会愧对诸位厚爱……”
大磊以为她要推托,便急劝:“景爷莫谦,连日来你行事作派大伙有目共睹……”
霍锦骁看了眼祁望,又转回头来按下大磊的手,淡道:“大磊哥莫急,听我将话说完。今日承蒙贵村不弃,我亦略有些志向,就请祁爷、炎哥及在座诸位恕我年轻狂妄,容我放肆托大一回,这金蟒岛岛之职我愿意接下,必倾全力让金蟒岛成为东海强者,日后无人敢再犯我金蟒,也请各位助我一臂之力,同心协力让金蟒岛成为这东海蛟龙!”
“说得好!”她语音才落,许炎第一个击掌喝彩。
这话说得漂亮,铿锵有力,不骄不躁,便是祁望也不免露出笑容。
“多谢景爷成全!从今日起,景爷便是我金蟒岛的新岛主,朱大磊拜见岛主!”大磊说着单膝跪地。
身后的几位长者也随之跪下。
霍锦骁才要伸手拉他们,祁望忽从后方行来,拉住她的动作,让她领受了这一跪。
大磊跪完起知,又将身边几人介绍给她:“我身旁这几位都是新燕村族中辈份最高的长老……”
霍锦骁一一见礼后,祁望方淡道:“金蟒乃是金爵船队名,如今金蟒已除,你们要改换岛名吗?”
“改!”大磊又朝霍锦骁抱拳,“请景爷赐名!”
“请景爷赐名。”几位长老同时附言。
“村名新燕……”霍锦骁亦觉再用金蟒为名不妥,她想了想,忽朗声道,“就叫燕蛟。新燕之燕,蛟龙之蛟。破空新燕,怒海蛟龙,长风万里,天海独纵!”
“好名字!往后咱们这岛便改作燕蛟。几位长老,按我的意思,不如将村名一并改作燕蛟,除旧迎新方是长景!”大磊欣喜笑道。
“好,就依景爷与村长之言!”
“燕蛟……破空新燕,怒海蛟龙,长风万里,天海独纵……”祁望嚼着她说的话。
这小丫头好大的口气!
然而,瞧着她张扬眉目,他又觉得,这份豪气,正配她这人。
“岛名已定,村名也改,岛主已有,朱村长,几位长老,今日便行接岛之礼,我平南祁望作见证。”祁望从后走向前,声音传遍全厅。
开宗祠,祭先祖,焚香敬天地鬼神,昭告全岛,是为接岛之礼。
帛书两封,一封压入宗祠,一封送往漆琉。
从此,金蟒易名,燕蛟重生,霍锦骁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