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是海神三爷的马车。
马车车轮与马蹄上均装有避震之物,如此沉重的马车碾过石路,竟没发出半点声音,远远望去,就像个鬼影悄然行于夜巷之间。
马车速度看着不快,然而转眼就驶出天街,逼近祁望与曲梦枝所伏之处。
祁望已然望见那辆马车。
他的心悬起,且莫说杀了三爷,哪怕能在此处看到三爷的真面目,对他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若车里坐的真是三爷,那确实会是难得的机会。可眼前的马车除了车夫之外,外面竟无一名护卫,又着实透着诡异。
曲梦枝忽按上他的手背,轻道:“祁望,怕死吗?”
“怕。”祁望眼睛盯着逼近的马车,回答得毫无犹豫。
“我不怕。”曲梦枝浅笑,声音与气息绕过他耳畔。
祁望倏尔将手抽回,只道:“你不会死。一会若真要动手,不管发生任何事,你都别露面,回去继续做你的曲夫人。”
曲梦枝咬咬唇,还待再说,却听祁望又道:“别说话,马车过来了。”
马车已经驶到他们所伏宅子前的小巷里,薄薄的马车影子跟着车晃动着,祁望目光越发冷凝,只闻得一声轻微的剑刃嗡鸣,小巷旁的宅子里忽然跃出数名黑衣人。
“吁——”车夫勒停马儿,马儿扬起前蹄发出“嘶”的叫声,马车跟着急停。
“三爷,有埋伏。”车夫回头朝车里吼了句,手已从座下抽出长刀。
车窗印出的人影动了动,只道:“想法子冲出去。”
“冲不出去,路上都是蒺藜,马车过不去。”车夫一边应道,一边挥刀格挡旁边挥来的刀光。
黑衣人约有十个,齐涌向马车。海神三爷冷哼一声,按下车上机关,马车车窗一黑,有铁片落下,挡水挡火挡箭,车厢四周更有机关弓/弩孔露出,“咻咻”几声射出无数箭矢,靠得近的黑衣人来不及逃离,被射成筛子。
曲梦枝咬紧唇,忍不住拽着祁望的衣袖。祁望转头见她脸色煞白,低语:“别看了。”
她只是摇头:“我想亲眼看他死。”
机关箭矢始终有限,箭势渐渐弱下,黑衣人还剩一半,而杀三爷的入口只有一个,黑衣人便齐往车夫处杀去。车夫武功高强,以一敌五竟还能支撑许久,只是身上已添许多伤处。
眼见情势越发危急,突然间宅中又有一批黑衣人涌现,直奔马车。祁望居高临下看得清楚,第一批只是试探,第二批才是真格。如果没有援兵,海神三爷必死无疑。
“来得好。”
他正思忖着,忽闻车内传来长笑,海神三爷声音又起。
街巷的地面上竟凭空站起数人,祁望展眼而望,发现正是宴上所见的浪人。这些浪人来得离奇,身法更是古怪,竟将黑衣人杀得节节败退。他素闻倭国有障眼秘术,名为“忍”,恐怕就是眼下这些浪人所施之法。
看来海神三爷早有安排,黑衣人的暗杀今晚不会得手。祁望按着曲梦枝的后脑,让她低头彻底猫下,只道:“回去吧,迟则生变。”
“别急。”曲梦枝却毫无意外,又探出半张脸窥视底下情况。
祁望见她胸有成竹,只得按下性子瞧着。底下黑衣人虽众,却仍被浪人打得措手不及,已往外撤去。
“追,我要活口。”海神三爷又发令。
黑衣人撤得很快,线路像是早已安排好的,浪人们闪身追去,很快追远。
“就是现在!祁望,现在杀他!”曲梦枝压低的声音忽然尖锐,双眼透着亢奋。
浪人追远,长巷中仍只一辆马车,车夫已伤重倒地,若没有别的护卫,他确可一试。祁望神色愈发凝重,冷静里却又透出与曲梦枝相同的亢奋来。
“你在这呆着别动。”他很快作出决断,从胸口摸出黑巾将头脸彻底包住,打算先下去一探究竟。
曲梦枝点点头,祁望猫着腰起身,正要飞下屋顶,却闻得一声细微破空。
飞刃来袭,从他身前划过,没入夜色。
他被迫停步,惊疑地望着飞刃来的方向。
飞刃上没有杀气,只是警告。
有人从夜色里疾飞而来,祁望退后半步拉起曲梦枝,满脸戒备,那人飞至他二人身前后只低骂了句:“你们两想死吗?还不给我趴下来!”
霍锦骁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祁望惊道。
“趴下再说!”霍锦骁点过青瓦,走到二人中间,狠狠将两人拉下。
曲梦枝与祁望便一左一右趴在了她身边,曲梦枝瞧了眼底下情况,顾不上理会霍锦骁为何突然出现,只向祁望道:“祁望,再不动手就迟了。”
“不能动手!”霍锦骁低喝道。
“为什么?这机会有多难得你知道吗?”曲梦枝急道。
“因为那马车里坐的不是人!你们被骗了。”霍锦骁看了曲梦枝又看了祁望,双手各抓着一人手臂,防止他们一个头痛脑热就冲下去。
“你说什么?”祁望与曲梦枝对视一眼,均感惊愕。车窗明明照出人影,也有声音传出,即便不是海神三爷本尊,也断不可能不是人。
“那马车里放的只是个机关傀儡人,车夫会腹语术。今晚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局,用来请君入瓮,你们出去了必死无疑。”霍锦骁一边解释,一边紧盯着马车。
昨夜祁望接到纸卷时她就起了疑心,故而夜里并没睡下,而是动转《归海经》,专注于外界动静,果不其然叫她发现祁望半夜出去,她便悄然跟随,就藏在离他们没多远的地方,发现了海神三爷的车子。
《归海经》的功法一施展,她的目力听力与触感便强过常人数倍,马车里坐的人没有普通人的呼吸声与心跳声,说话时发声的位置也有些微不同,她可以肯定车里并非真人。
“不可能!”曲梦枝难以置信。
“别说话,有人来了。”祁望断喝道。
只见对面屋上又悄然掠下一人,也是一身黑衣,头脸皆蒙。他不像前两波黑衣人那样一出现便喊打喊杀,而是小心翼翼地提剑接近马车,警惕地四下察望之后,他方轻跳上马车,以剑挑开车门。
异/变陡生。
车里三支细长锐箭分三面飞出,此人避之不及,叫一支箭穿过肩头。马车车厢忽向外翻下,露出其间所放之物。
赫然便是个穿着衣服的机关傀儡。
此时机关已被触动,傀儡与车上飞射出无数暗器,朝四面八方展开。
霍锦骁三人只闻得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曲梦枝已然色变。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去再说。”祁望当机立断,也顾不上底下情况。这既是三爷布的局,他们若在这里被发现,恐再难脱身。
“那也要回得去!你自己往后看看。”霍锦骁没好气道。
祁望狐疑地转头,身后仍是漆黑夜色,只有远处有隐约灯火,他本不解何意,只是略一思索,忽也变了神色。
海神三爷的伏兵不在街巷中,而是在三街六巷的外围,他将整片区域都围了起来。
他们很难逃出去。
霍锦骁她见他沉默,只得拉起两人道:“别罗唆了,你们跟我来。”
外边人虽然多,但凭她的眼力与目力,要想避过人逃出去还是可以的,只是……
霍锦骁咬咬牙,将心里顾虑甩开,拉着两人就往某个方向掠去。
三街之外果然被无数人马围起,火光明晃晃地照着肃杀街巷,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这片区域内所有人都抓起,便是祁望也看得心惊。
霍锦骁将《归海经》的功法催到极致,用尽全力感知周围情况。人虽多,但一星半点的空隙总还是有的。借着夜色掩护,她耗尽全力将人带出重围。
才刚走出不远,三人便闻得身后传来声音:“收网捞鱼了,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天色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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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房门被用力推开,祁望扶着曲梦枝进屋,霍锦骁随后进来,将屋门闭紧。
曲梦枝不会武功,这一路上都是祁望施展轻功带她。
屋里烛火燃起,照出三人均显难看的脸色。祁望倒了杯茶递予曲梦枝,曲梦枝捧来却不饮,只望向霍锦骁,斟酌片刻忽问道:“景姑娘,今晚多谢你出手相救,梦枝感激不尽,不过梦枝有一事不明,还请姑娘解惑。”
霍锦骁背靠花格站着,闻言只道:“何事。”
语气并不好。
“今晚之事机秘,我也是费尽心机才得来这消息,却还是出了错,不知姑娘从何得知车中所放只是傀儡?”曲梦枝道。
霍锦骁看了祁望,他没出声,也在等她答案。
“我修练的功法可增五感,哪怕离得远,只要我倾尽全力,就能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马车里的人,根本没有心跳呼吸,怎么可能是真人?这个答案,祁爷与曲夫人可满意?”
她回答完这个问题又道:“祁爷还想问我为何跟着你吧?我见你收到消息神色不对,夜里留了心眼,听到动静才跟去的。先前你说三爷怀疑我们,我怕又出变故,没想到你们是去刺杀三爷。”
这么大的事,祁望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要动手,若然事败,牵连甚广。
霍锦骁没法不气。
“你们没问题了?那换我问你们,你与曲夫人为何要杀三爷?”她见两人沉默便问道。
曲梦枝已缓过神来,容色稍复,只淡道:“这是我与祁爷之间的事,姑娘还是别知道的好。”
霍锦骁闭闭眼,没听到祈望声音,也不强求,只道:“既然如此,那我不打扰你们叙旧,只望祁爷下回行事多顾着你身后的人,我先出去了,告辞。”
“等等。”祁望终于开口,“告诉你也无妨……”
“祁望!”曲梦枝手一颤,刚想阻止,却被祁望的眼神制止。
捧着茶盏的手还在微颤,他将这事告诉霍锦骁,无异于把身家性命交到对方手上,祁望竟能如此信任她?曲梦枝看她的目光越发复杂。
“但你先告诉我,你来东海有何目的?”祁望走到霍锦骁身边盯着她。
不知何故,她的脸色比晚上赴宴时苍白不少,不说话时唇抿得很紧,眉头拢作结,呼吸急促,他忽想起从她在屋顶拦下他们时起,她就一直在喘气,那时他以为是她着急救他们所致,可如今已安全回来,她的喘息仍未停止。
“受人所托,来查三爷身份。”霍锦骁攀住身边花格,指尖掐进木头里。
她脑中嗡然作响,像断弦般疼。《归海经》虽说好用,但此法耗神过度,她这一晚倾力施展,早已超过她内力所能承受的极限,如今受到反噬,脑中剧疼,耳边嗡鸣,不过勉强和他们说话。
当初祁望收留她时就曾说过他们也许能够合作,不知是否是指此事?他在试她,她何尝不想试他。
“果然……”祁望并不惊讶。
“那祁爷呢?”霍锦骁问道。
“我与曲家有些渊源,三爷屠曲家之岛时,我父母妹妹也在,尽遭其毒手。”祁望轻描淡写,不愿多忆当时之事,“我花十年之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手刃仇人,就像你杀雷尚鹏一样。”
霍锦骁却听得胸口发紧,缓言道:“抱歉,我无意逼你们提及伤心事。”
曲梦枝低下头不置一语。
“无妨。”祁望见她一直闭着眼,改口问她,“你脸色很差,受伤了?”
霍锦骁摇摇头,道:“没事,小问题。我有些倦,想回去歇歇,明日再与祁爷、曲夫人说话。”
再不走,她撑不住就要倒下。
语毕,她睁开眼往前走去。
“砰。”
一声轻响,她整个人撞上花格旁的高几,高几晃了晃,连几带花瓶一块倒下,祁望心头陡惊,眼明手快接下花瓶扶住高几。
“景骁?”他放好高几和花瓶,就见霍锦骁怔怔站在原地,朝他伸手。
那手抚向他的脸颊,却在他脸颊边虚晃了几下,就是触不到他。
祁望蹙紧眉,抬手握住她的手。
“祁爷……我……看不清你的人……”霍锦骁眼前只有浅淡的虚影,像梦里缥缈的影像,触手难及。
祁望骤惊。
霍锦骁身体却晃了晃,往前倒去,直入祁望怀中。
“景骁?”祁望已然察觉她整个人无力似棉絮,平时那样生龙活虎霸王般的人,像忽然被抽空了精气神。
霍锦骁脑袋软软歪在祁望肩头,声音都像要散开:“刚才耗神过度以致功法反噬,不必担心,没事。劳烦祁爷送我回房。”
祁望却朝曲梦枝道:“梦枝,天色将明,你快回去吧,若被人发现你的行踪就不妙了,况一早还要赶去海神庙,你也歇歇。我就不送了。”
曲梦枝将手中茶盏放下,起身福了福身,只道:“今日之事是我思虑不周,累及你们。多亏景姑娘相救,你好好照顾景姑娘,我不打扰你们了。”
语毕她转身离去,将门轻轻掩上,目光自渐闭的门缝中瞧见祁望眉间忧色,心忽然凉如秋水。
祁望没将霍锦骁送回屋,他将她抱到锦榻上放下,挨近她坐着,以掌抚上她脸颊,低头望去,只道:“你瞧瞧你的眼睛。”
霍锦骁将眼张开,仍只看以模糊人影,不过颊上有丝气息拂过,还有温热手掌触来,她心知他的脸庞已近在咫尺。
“我没事。”她很快拂开他的手,偏头避过他的气息,挣扎着盘腿坐起。
祁望察觉她的抗拒,只得收回手,离她远了些。
“我的眼睛瞎不了,只是需要些时间恢复,不碍事的。劳烦祁爷帮我打盆凉水,再找条帕子。”她盘腿坐好,双手置于两膝之上,缓缓运气疗伤。
祁望依言自去院中打来井水,又将桁架上挂的帕子取来绞干。
“多谢祁爷。”霍锦骁伸手要接湿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