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那边,我们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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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虽不大,可林子却茂密,从外边看不到林中景象。
魏东辞神色微沉,驻足停在入林的草地上。这地方无人居住,杂草丛生,无路可走。
“为何要进山?勾鱼草长在近水的岩石沙缝里,山上应该没有。”霍锦骁奇道。
魏东辞却忽蹲下。
“怎么了?”霍锦骁觉得他奇怪,便跟着蹲到他身畔,还未等他回答,便也一眼看到,“脚印?”
地面潮湿,杂草被踩倒,压出浅印,这浅印不止一处,凌乱地往山中延申。
“不是采药人的船。”魏东辞这时才说了实话,“勾鱼草可入药的只有茎叶,通常采药人为了让勾鱼草再发叶,挖药只拧地上茎叶,不伤其根,而刚才那块岩石上泥中的勾鱼草根已被扯断,显是挖药的人以蛮力拔/出草药,这并非采药人所为。”
“公子,你的意思是,有人先我们一步到这岛上抢走草药,且这些人还躲在山上?”佟岳生双手抱剑环胸站在二人身边问道。
“极有可能。”魏东辞点头,“我们往山里去,就算不能找到那些人抢回药,岛另一侧的悬壁上可能也生有勾鱼草,就是采起来有些难度。”
“既是如此,你为何支开程家的人?”霍锦骁不解。
“他们碍事,且跟着我会有危险,帮不上忙倒要添乱,不如支开。”魏东辞说话间已往山里走去。
霍锦骁先是不明,转念一想立刻会意。来的人既然抢药,肯定与三爷有关,三爷要杀东辞,那在这岛上极有可能设有埋伏要对付东辞,跟着他确实危险。难怪这一路都没遇到船只,原来三爷确实顾忌朝廷的船,所以不敢在海上直接开战,而是选择在岛设伏。
如此想着,她心里一紧,还伴随着更大的疑惑。
在出航前,没有人知道她要带他们去哪座荒岛,就连东辞都不知道,那三爷又是如何知道并且安排手下提前登岛?除她之外,荒岛位置只有平南船队的人知道,可是他们并不晓得她的打算……除了一个人。
“小梨儿,现在别琢磨这些。”魏东辞前行几步,转头时发现她呆地原处,轻叹一声道,“找药保命要紧,其余的别想。”
不需要她开口,他已然猜到她在怀疑什么。
以那人在她心中的地位,若然他辜负了她的信任,所带来的打击于她而言必然是巨大的。
魏东辞不希望她受到这样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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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印延申到林中就不见了,霍锦骁运气全身,施展《归海经》留意四周情况,却也没发现异常,林中除了鸟兽虫之外就没有其余生物。找不到人,他们便径直往山顶爬去,岛不大,山也不高,他们很快就走到另一侧山崖处。
这山崖临海,其下是光滑陡峭的岩石,层叠沉入深海中,最下边的石岩能被海浪敲到,缝隙里果真生有勾鱼草。
“我下去吧。”霍锦骁朝外探探身,道。
“不行。”魏东辞拉住她,“悬崖陡峭,岩石难攀,我们没有绳索,本就危险,若是再有埋伏,险上加险,我不同意。”
“可若是回船寻绳,一来一回起码耽搁一日,你的时间不够了。这点高度于我而言不算什么。”霍锦骁试了试脚,仍被他拉了回来。
“别吵了,我下去。”佟岳生往外走了两步。
“佟叔,你得留下保护师兄,万一上次那人再出现,我打不过。”霍锦骁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下去最好。
“无妨,我很快就上来。公子暂托姑娘了。”佟岳生摆手。
语罢,他已点地而下,几个纵跃便踩着石岩下降许多,转眼间就到采药点。
霍锦骁只得站在魏东辞身边与他一道探头向外看去,扬声叮嘱佟岳生。
“佟叔——小心点。”
佟岳生抬头望来,微微一笑。
正看着,霍锦骁却觉背心发凉,四周窜过数道阴冷气息,她抓起东辞的手转头,身后草木没有变化,埋在暗处的人还未现身。
“有埋伏。”霍锦骁小声道,复又朝悬崖外唤起,“佟——”
话说一半,她便看到佟叔半身陷入悬壁中,如虫入蛛网挣扎不得出。对方将草药挖走,正是为了引诱魏东辞到此地挖药,他们不止在林中设了埋伏,在悬崖上也动了手脚,必要至东辞死地。
她怎么就没察觉悬崖上的异常呢?
“走!别管我,这是东洋浪人的障眼法,我能应付,你先带公子走!”佟岳生吼声震雷般响起。
东洋浪人,其术号“忍”,极擅隐匿,便是她五官敏锐,一时间也难以察觉这细微的变化。东洋浪人在东海上只与海神三爷合作,果然是三爷要杀东辞。
霍锦骁心念数变,动作却没犹疑,已拉着魏东辞往山下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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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盛大树后闪身现出数人,黑衣蒙脸,看不见模样。
“怎么?在找我家公子?”霍锦骁长剑已然在手。她唇还是笑着,目色却已凛。
黑衣人彼此交换了眼神,均未动手。明明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可不知为何追上时眼前却只剩霍锦骁一个人,魏东辞不见踪影。
“魏东辞呢?”森冷声音从树林的某处传来。
霍锦骁耳根被刺得生疼,说话这人离得虽远,可说话声却似响在她耳畔,可见其内力之深,正是上次追杀魏东辞之人。
“别说笑了,我既然敢一个人独挑你们,又怎会让你们找到他?”霍锦骁脆声回道。
“无妨,抓了你也一样,我不信他会不出现。”那人冷笑一声,断喝,“上。”
霍锦骁已气运全身,将五感敏锐提到极致,四周黑衣人的气息尽落其心,这一战,她没有保留。
黑衣人骤然发难,一涌而上,她手中长剑如电,在黑衣人间穿梭如流星,无数刀影织成密网袭来,卷起满天枯叶,林中刀吼剑啸如鬼泣,杀气弥漫。
霍锦骁一剑割过旁者咽喉,血雾如雨,她长剑却无停歇,四周的拳剑相交再度袭来,她震退胸前刀影,却避不过后背重掌。
“咳。”踉跄数步,她急喘着压下胸中沸腾,睁着一双噬血的眼看着众人。
黑衣人已躺倒三人,余者忽被其势所慑,动作竟有些凝滞。
密林间忽有道诡谲锐气无声无息射来,霍锦骁虽已察觉,却觉脚步沉入灌铅,竟难避开,她勉力震出剑气抵御,奈何那人内力委实比她高出数倍,那道锐气势如破竹,在她胸前幻化鬼爪虚影,透胸而过。
胸口血色晕染,绽作繁花。
“锦骁——”
隐约之间身后忽有急喝传来,喝声未落,魏东辞已掠至她身边。
“你……怎么出来的?”霍锦骁身形晃了晃,倚到他胸前。
血滴滴嗒嗒往地上落,看得魏东辞脸色沉白,双目染上阴戾。
“你以为你点了我的穴,就真能困得住我?”他并未抱她,只是任她将头倚在自己肩头,声音冰冷,毫无柔情,只有怒意。
这次她为了避免出现上次在石潭港的情况,毫无预警地点了他的穴道,把他悄悄藏进山边石隙里,独自引开了杀手。
“出来干什么?”霍锦骁知道他动怒了。
从小到大,他对她生气的次数趋指可数,每次必因大事,不过即使他生气,她也还是我行我素,魏东辞恨透她这臭毛病。
“哼,终于出来了。”躲在暗处那人又是一声冷语,人却已从林中飞出。
四周的黑衣再度涌上。
霍锦骁再度震剑,却被魏东辞一掌敲落,她听到他身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虫蚁声音,正惊疑不定,便东辞在她耳边轻叹道:“小梨儿,你别怕我,好不好?”
她还未领会那话的意思,忽见他掌心血肉被一物从内咬破撕开,红如宝石的虫子钻出,发出一声刺耳震翅声。
江湖人都以为他是只羔羊,需要时刻被人周全保护,连霍锦骁也一直如此以为,直到今日。
魏东辞有佛手慈心的称号,江湖上很少传出他亲自出手杀人的传说。
那只是因为,看过他出手的人,都被他杀了。
佛心之下,便是魔心。
东辞不是过去的东辞了。
☆、生死
青黑的甲虫不知从何处铺天盖地飞来, 如同漆黑云雾般绕在两人身边, 将他们围得密不透风,群虫振翅的嗡动声像无数细针戳着耳, 霍锦骁听不到外界对手兵刃攻来的响动,只能听到虫群上响起的铮然刀鸣。
这虫子的外壳似乎极其坚硬,聚成一片就如铁甲, 刀剑砍上去就发出铮铮之声。霍锦骁的力气随着不断流出的鲜血而慢慢抽空, 她只勉强站着,惊骇地看着已然陌生的魏东辞。
“东辞……”她唇瓣嗫嚅几下,想说话却又不知要说什么, 只能伸手抓上他的手臂。
衣袖底下却有长物缓缓蠕过,她低下头,望见一只红背蜈蚣延着他手背爬出,足有成人小臂粗细, 这一惊非比寻常,霍锦骁迅速缩手很后踉跄半步,被东辞扶住。
她惊恐甩开他的手, 半句话都说不出。
“别怕……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小梨儿……”魏东辞呢喃着,目光已现沉沉痛色。
他迟迟不敢告诉她那些狰狞年月里发生的事, 就是害怕见到她恐惧的眼神,害怕自己唯一在乎的人会因此抛弃这十多年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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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山林里响起数声惊疑。
黑衣人惊恐地盯着眼前不断飞舞的虫群, 刀剑挥去如同劈在铁甲上,地上已落了一层虫尸,可这飞舞的虫群却不见少, 只将霍魏二人紧紧围住。
“驭虫师?”那人狐疑地看了片刻,忽然冷笑,“想不到名满天下的六省盟主竟然会这种西域的旁门左道,也不知若被天下人知晓,你这盟主还当不当得牢?”
他说罢冷哼一声,喝散黑衣人,双掌聚力,击出股庞大气劲。气劲化作强风袭卷向虫群。这虫虽坚硬,到底还是小,被强风一吹便如黑雾般被吹散,露出霍魏二人。
霍锦骁伤势太重,已面色煞白地倒在魏东辞怀中,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举剑攻来的黑衣人,眼中再无一丝慈悲怜悯。
“啊——”执剑刺来的黑衣人忽在他身前三步处停下,惊恐万分地瞪着不知何时已爬上各自身体的毒虫。
红背蜈蚣、人面蜘蛛、金线小蛇……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在响着,似乎从密林深处向这里游聚而来。
“滚开!”一个黑衣人忽然发疯般冲向离自己最近的同伴,一剑刺入同伴体内。
血雾飘洒,杀手们惊呆,看着他杀死同伴之后又攻向下个人,片刻呆滞后,厮杀开始,浓烈血腥气弥漫了整个山林。
“你给他们下了什么蛊?”为首那人怒吼着挥拳攻来。
天级高手的气势如山峦倒塌,带着庞大怒杀之意,毫无留手。
魏东辞却拦腰抱起霍锦骁,缓步迎向他。
霍锦骁的头靠在他肩头,迷迷糊糊看到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黑虫趴在他后颈之上,那虫生了双血红的眼,似有灵性地对上她的眼,她只觉脑中刺疼,当即闭上眼。
“眼睛闭上,不要再施展《归海经》。”东辞在她耳边提醒道。
那人的攻击已至眼前,霍锦骁忽听虫子发出一声古怪长啸。
仅管她已停止运功,这声音仍旧像根长针顿刺入脑,她不由自主痛苦呻吟。
这虫子,她在她父亲书房的《神兵鬼器录》里见过,也曾听她母亲提过。
往音魂引,往音为灯,魂引为蛊,蛊以灯为宿体,是这天下万虫之王。二十年前她母亲就曾是这灯的主人,凭此灯进入前朝皇陵,力守桑陵城,驭使仙衣蝶独对魏军,单挑魏眠曦,也就是魏东辞的父亲。
不过桑陵一役过后,此灯亦失了踪迹,魏东辞是如何得到的?
灯已不在,那么魂引蛊的宿体……莫非是东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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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听到虫啸,生生收手停在了魏东辞身前,目现痛苦迷乱,控制不住地以双手抱头对着魏东辞怒吼:“这是什么?啊——”
魏东辞抱着霍锦骁缓步上前,平静道:“你刚才说错了,我不是驭虫师,我是人蛊。”
“你……”那人再度挥手要杀他,可手到半空却无以为继,他已看到魏东辞背后的虫群如黑雾般再度飞回。
“没听过人蛊?那你总该知道最简单的毒蛊是如何炼成的。”魏东辞走到他身边继续说着,“取五毒,毒蝎、毒蛇、蜈蚣、蟾蜍与毒蜘蛛放入瓮中密封,这些毒虫相生相克,放在一起便会互相残杀吞噬,二十九日后将瓮启封,若里边只剩一只毒物,那便是毒蛊。”
青黑甲虫飞回,倏尔朝这人身上扑去,这人大惊失色,拳风凌空乱挥,想要打散这批虫子。
“而人蛊,就是把活人扔进蛊窟之中,逼人与这些毒虫厮杀,七七四十九天,如果这个人可以活得下来,那就是最为可怕的人蛊。”魏东辞停在这人身后。
虫群数量多得可怕,打死一片还有一片,这人疯了般逃避虫子,仍逃不过手背被一只甲虫咬破,虫子钻进血肉往他手臂里爬去,其余虫子嗅到血肉气息都疯狂地往这伤口聚去,他怎样都打不完这些虫,只能惊骇看着虫子一只只钻入伤口。
“我被扔进月尊教的万蛊窟里整整四十九天,侥幸未死。”魏东辞的语气静得叫人毛骨悚然,“阁下是天级高手?在我眼中也不过只是一只未被吞噬的蛊虫。”
充满狰狞的日子,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是怎么从人一点点变成怪物活下来的。
“啊——”那人凄厉叫起,也不知有没在听东辞的话。
伤口越咬越大,虫子直往里钻,那人满面是汗,忽然双目一狠,从死人手里抢起长刀狠狠往自己肩膀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