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管只是远远一瞥, 霍锦骁还是记下这双眼眸。心似乎要从胸口跳出, 她却不得不按捺着震惊,冷静思考三爷出现在这里的可能性有多大。
近乎于零。
“小梨儿?”魏东辞已经察觉她的异样, 便将马车缓缓停下。
顺着她的目光,他看到前头的男人已骑着马朝他们奔来。来人身着宝蓝的锦袍,高瘦挺拔, 脸上戴着青色面具, 只露狭长的眼眸。
那双眼微弯,带着笑,年轻而活沷, 不知为何竟叫她失色。
霍锦骁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温暖有力的掌握住,方回了神,这才发现自己手已冰凉。魏东辞没再说话,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来人“吁”了声, 将马停在他们马车前,面具下传出熟稔的声音:“小景。”
他一开口,属于海神三爷的气息便烟消云散。
“二公子?”霍锦骁认出人来。
梁俊毅将面具从脸上揭下, 唇边挂着灿烂的笑,只道:“没吓到你?这面具有意思吧?”
霍锦骁心神已定, 又觉得这人不像三爷了。
三爷那人有虎狼之势,眼眸也如鹰隼猎食, 不似梁俊毅这般年轻稚嫩未经大事。比起三爷,梁俊毅的眼神宛如孩子。难怪她当时在漆琉岛上见到三爷眼睛时,便觉熟稔, 大概是因为形似梁俊毅吧。
“没。”霍锦骁从马车上下来,回头朝魏东辞道,“这位是梁家的二公子。”
她待要介绍魏东辞,梁俊毅跳下马,已笑道:“我认得你,王孙巷的小神医。”
“不敢当,只是普通大夫罢了。”魏东辞谦虚一句,跳上马车里面,将霍锦骁买的水果一筐筐搬出。
“二公子怎么一个人来了码头?”霍锦骁一边问着,一边伸手要搬筐,却被魏东辞拍开手。
梁俊毅上前替她搬下沉甸甸的藤筐,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扫,道:“我来寻你的。你怎么与小神医一块?”
“前些时日不是受了点伤,一直在他那里诊治。”霍锦骁简单回答,手却朝远处挥起。
玄鹰号上的人看到她,已从舷梯上下来。
“你来寻我有事?”她又问梁俊毅。
“你几时有空,想寻你去城郊的猎场狩猎。”他说着将手里面具递给她,“给你,这是过年时下面庄子孝敬的玩意儿,我看你喜欢收些稀奇东西,就拿来了。”
“多谢。”霍锦骁接下面具,心里却犯起嘀咕。瞧梁俊毅这表情,只怕曲梦枝未将那日她在船上说的话转告于他。
“你几时空?”他又兴致勃勃问道。
“二公子,她伤势未痊愈,还不能进行剧烈活动。”魏东辞把最后一捆甘蔗搬出来,人也跟着跳下马车,拭了把额上的汗,笑道。
“改日吧。”霍锦骁歉然一笑便探头朝梁俊毅身后跑来的人喊道,“你们快过来,我给你们买了果子,快抬上船给大伙分了。”
玄鹰号上的人呼啦一下围来,七嘴八舌与霍锦骁说话,倒将梁俊毅和魏东辞给挤到外头。
“好了好了,都挤在这里干什么?都不用干活了?还不把这些果子抬到船上去?”林良见众人越闹越欢,沉喝几声,将众人赶回船去,自己从筐里摸了个梨子在衣上蹭了蹭,就往嘴里塞。
“大良哥越来越威武了!”霍锦骁夸他。自打当上燕蛟的事头,林良一改昔日嘻皮笑脸的模样,在水手面前越来越沉稳了。
“要不如何服众?还像你这样与他们闹成一片?”林良“咔嚓咔嚓”咬着梨,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扫过魏东辞与梁俊毅,神色忽然改作暖昧,小声又道,“喂,两个相好的?厉害啊!”
霍锦骁狠狠踩他脚:“胡说八道什么!”
林良抬脚跳起,道:“开个玩笑罢了,这么认真干嘛?”
“谁有功夫与你开玩笑,我问你,祁爷呢?”她问道。
“一大早就出去了。”林良漫不经心回答。
“去哪了?”她又问。
“我哪知道。”林良抹抹唇,朝她身后呶嘴,“想知道自个儿问去,喏,回来了。”
霍锦骁转头一看,果见祁望从远处走来,身边还跟着不少人,与祁望并肩而行的,正是前日在壹台阁见过的钱高二人。
几人又撞了面,难免一阵寒暄,祁望命人将钱高二人先带上玄鹰号,这才回头看霍锦骁三人。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问她。
“很久没见你们,买点水果来看大伙。”霍锦骁笑嘻嘻道,“祁爷一大早上哪了?”
“你不会看么?我见钱爷和高爷去了,你这甩手掌柜当得可舒坦?剩我在这里愁那几船货。”祁望没好气道。
“能者多劳,祁爷厉害嘛。”她拍了个马屁。
祁望看了看她,又看了眼魏东辞,道:“没事别在这碍事,你也看到了,我今天没功夫招呼你们。”
“知道了,我就走,祁爷你忙着。”霍锦骁退到一旁让出路来。
祁望朝魏东辞与梁俊毅颌首示意,人已往船走去,迈了几步又回头:“你这伤几时能好,船上忙不过来了。”
“快了快了,再几天。”霍锦骁忙道。
祁望便不多说,转身离去。
————
暮色卷来,天又归晚。
霍锦骁已随东辞回了医馆。用罢晚饭,她便缩在东辞书房里想事,盘腿蜷在矮榻上,翻来覆去地摆弄白天从梁俊毅手里拿到的面具。
房门“咿呀”打开,东辞捧着药进来,一眼看到锦榻上人青面獠牙地冲自己发出低吼,他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上前将面具从她脸上抢下,“叭”一声扔在桌上。
“你干嘛?生气啊?”霍锦骁瞧他脸色有些冷,便跪在榻上直起身看他。
“这破面具有什么好看的,看了一下午。”魏东辞坐到榻边,连药都重重搁到桌面,大失往日温柔。
霍锦骁歪了头打量他,片刻后笑开:“魏东辞,今晚的饭菜没有酸口,你话怎么这么酸?”
“我心里更酸。”他毫不避讳地直言。
有个祁望就够他烦了,还再来一个,他觉得自己像回到小时候,要挨个收拾跟在她屁/股后的讨厌鬼。
她盯着他直看,觉得他生气的模样十分顺眼,不知不觉就笑出声来。
“你还笑?”魏东辞的火气“噌噌”上来。
“大盟主发这么大脾气,我好怕。”霍锦骁赖过来,在他身边挤眉弄眼。
魏东辞又被她的表情气笑,道:“你能怕我?天都要塌了。喝药!”
霍锦骁乖乖把药喝完,抛下空碗,苦着脸道:“我怎么不怕你?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喝这药。”
“你要是真怕,那就老实呆在我身边?”他哄道。
“你想多了,就是因为怕,才要离你远些。”她怼回一句,将头矮下,避开他伸来的手臂,从榻上跳下,抢了面具往自己脸上一盖,拉着他的手往书案走去,“别说这些没正经的话,你快来,我有事求你帮忙。”
魏东辞和她走到案边,问她:“何事?”
霍锦骁丢开面具,把案上摊的书册归整一旁,铺了张雪浪纸以镇尺压好,站到桌边开始研墨,只道:“快快,劳烦你这妙手丹青帮我画幅画,把白天看到的二公子画下来。”
“你说什么?”魏东辞以为自己幻听,“看到人还不够,你让我把他画下来?”
他打死也不替她画别的男人。
霍锦骁将笔硬塞进他手中:“二公子戴了面具,那双眼睛和我在漆琉岛看到的三爷,一模一样。”
魏东辞一愣:“真的?”
“你画不画?”她不悦地瞪他。
“画。”东辞妥协,站到书案前,提笔略作回忆后方蘸墨下笔,在纸上画开。
霍锦骁手上研着黑,目光紧紧跟着他的笔尖走。
不多时,他便画好个轮廓,虽未全然成影,眉目却也立于纸上,栩栩如生,不愧妙手丹青。画上那人双目形态已成,他正要落笔继续画神,却被霍锦骁一手拦下。
“等会,三爷眼神虎狼之势,鹰顾之相,和二公子不一样。他年纪比二公子要大些,气势也强过二公子太多,眼角微扬,眼眸半闭……对对,就是这样。”
她一边说,魏东辞一边画,以梁俊毅之轮廓,霍锦骁之记忆,慢慢画出个气势全然不同的人来。
“赤面,狞笑,獠牙更长,脸有三彩,额头高圆,头有尖角。”霍锦骁回忆着海祭那日三爷的面具,从形态到颜色,逐一描述给魏东辞听。
魏东辞按她所述,画了轮廓又描上颜色,直到四更天,才将画完成。
“太像了!”霍锦骁小心翼翼捧起还未干的画,目不转睛地看。
魏东辞将手浸入铜盆的水中,一边洗一边问她:“你确定这就是三爷?”
“我确定,这和我记忆中的没有差别。”霍锦骁来来回回地看了数遍才将画再度放回桌上。
“这是按梁俊毅的轮廓画出来的?”魏东辞拭净手,走回她身边,凝眸看画。
“对。”她面现思忖,“可三爷成名很早,在东海纵横近二十年了,那时候二公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这年纪对不上号,再加上二公子气质与三爷相去甚远,他不会是海神三爷。”
梁俊毅身上并无海神三爷那股生杀予夺的气势,更没有久经沙场、经生历死的成熟,这就是为何他们相识两年,她却一直未能看出他与三爷的相似来,却在今日他戴上面具时才忽然察觉二人眼眸如出一辙。
他们的气质截然不同,就像两个人。
“那至少证明此人长相与二公子有五成以上相似,尤其眼睛。年纪在四十以上,与梁俊毅长得相似,气势凌厉……小梨儿,你觉得那天赴梁家之宴,哪个人符合这几点?”魏东辞转头,神色冷凝。
霍锦骁心头一亮,似有电光窜过,她与他对视:“你说的,和我想的,是不是同一人?”
魏东辞似笑非笑。
“梁同康。”
二人异口同声。
作者有话要说: 猜。
☆、试探
时间进了三月, 海边慢慢回暖, 只是雨也渐渐多了,第二日一早就下了场雨。
昨夜与东辞为了那画折腾半宿, 霍锦骁蜷在矮榻上凑和歇了。屋外淅淅沥沥雨声不断,有人在院里匆匆走过,脚步踩过水发出扰人声音, 她睡不踏实, 索性就醒了。
书房里早已无人,魏东辞见她睡了就避去厢房,此时天色已亮, 她也不知他醒没醒。
心里压着事,她思绪还乱着。
虽然目前梁同康是海神三爷的可能性最大,但毕竟一切只是他们的推测,并没有实际证据能证明他就是三爷, 这梁同康在三港家业巨大,人脉极广,就是朝廷想抄梁家, 也不是贸然就能抄的。
再加上……若他真是三爷,那曲梦枝这十年岂非一直服侍着灭门仇人?这事光想想, 霍锦骁便觉残忍。
还有祁望,若他知道这事, 又会如何?
她毫无头绪。
在净房拿水狠狠抹了几把脸,她才算清醒。不管如何,当务之急是先确认梁同康身份, 其余的倒在其次。
揉着脸回到书房里,房外恰有人敲门,她亲自打开,却见门外站着药童与祁望。
“祁爷来看姑娘,公子命我把他带过来。”药童开口道。
“进来吧。”霍锦骁忙把人让进屋里,又问药童,“你家公子呢?”
“外头来了个急症病患,正看诊呢。”药童忙回道。
祁望拨拨发,将头肩上的水珠扫开,道了声谢才进门。霍锦骁点点头,药童便退下。
“大雨天的,祁爷怎么又跑了来?”霍锦骁站在门口看了看,外头雨下个没完。
祁望已进了屋,在屋里望了一圈。霍锦骁回头时发现书房乱得不像话,她在这里养伤,为了方便照顾,魏东辞把泥炉小鼎、碗碟酱醋啥的都搬了进来,四周还堆了许多医用器具,矮榻上的被褥也未整……
她脸一红,快步回到榻边,利索地将被子叠起,又把散落的书一一归整,口中赧道:“让祁爷见笑了,屋子太乱,他最近忙,没功夫收拾……”
随口一句话,竟是透着浓浓亲近,向听者暗暗说着非比寻常的熟稔。
祁望握了握拳,退到书桌前,不去看她忙碌身影,将头一转,目光却落在书案之上,神色大震。
霍锦骁随意整了整,刚要请他坐下,却见他直盯着桌上的画,她才记起昨夜画未干,并没收起。
“祁爷,这是我让师兄根据我的记忆随意画的,作不得准。”她忙将画卷起。
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此时并非将这事告诉祁望的好时机。
“这是……梁二公子?”祁望拿起旁边放的面具问她。
海祭那日隔得远,普通人是看不清三爷的模样,只有霍锦骁,她身怀特殊功法,五官比常人敏锐,能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把三爷看清。
“我只是看到二公子昨日戴面具的样子,才动了画出三爷的念头。”霍锦骁解释道,祁望的平静里透出的冷厉让她难以捉摸。
祁望垂眸看着她,不发一语,良久方笑起:“你紧张什么?”
“我哪里紧张了?”霍锦骁从他手中取回面具随手放入屉里。
不知何时起,她和他说话已经变得充满试探。回到东海,他就不再是远航时意气风发的纲首祁望,像个藏进阴影的人,叫她总不由浮起戒心。
曾叫她心动过的男人,短暂得就像昙花一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