婀娜王朝——尤四姐
时间:2017-11-22 18:54:32

  上纲上线,连自己人都可以不顾,太子暗暗思量,要是星河听见简郡王这席话,不知做何感想?
  自己呢,终究是念旧情的,虽说回头宣她来问话,她也有足够的把握全身而退,但大冷的天,能不让她挪窝就不让吧!
  “女尚书行什么职责,诸位都是知道的。不单东宫各司文书,就是左右春坊接到的朝中奏议,都要经过她手。宿星河前几日刚领了圣谕,任控戎司锦衣使,在其位自然要谋其政,她兼着两样差事,融会贯通嘛,办差何必那么死板!”说罢朝皇帝拱了拱手,“皇父请看,陈条的暗款虽然落了,但还未真正誊抄,至多不过是送达东宫的文书,暂且够不上‘机要’。昨晚的惊官动府是南大人办差心切,疏忽了而已。有一失必有一得,儿子倒从这桩案子里发现了个人才,宿星河委实是办案的好手,那一字之差,就是她发现之后禀报儿子的。”
  这么说来太子事先是知情的,他大包大揽之后,就没手下人什么事了。
  敏郡王却并不买账,“二哥这话,似乎有偏袒下属的嫌疑啊。”
  太子没搭理他,倒是边上才满十四岁的信王开了腔:“无论如何,房有邻侵吞公款的罪名是坐实了,皇父原就有敲山震虎的意思,不过早办和晚办的区别。三哥这话也有意思得紧,大伙儿都知道宿星河是二哥房里人,连皇父都知道。他不向着房里人,难道还向着房有邻不成?闲话快别说了,天儿这么冷,放几位大人回家吃热锅子去吧,别揪着没完。”
 
 
第13章 铿然一叶
  一说热锅,几位大人心头终于有了点暖意。
  今冬的头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早,还没从严霜的冷冽里适应下来,迎面又是一场斗骨钻心。信王爷说得真没错,大家从没有像这刻这样,认同一个半大孩子的话。这件事太子爷都顶缸了,就没有追根究底的必要了吧。说透彻喽,胳膊折在袖子里,好歹是身边亲近的人,深宫内苑不像民间,时兴前面冠个“咱们家”,其实也差不离了。再说宿大人也是为朝廷分忧,替皇上捉拿巨贪,杀鸡儆猴的功效达到了,再回头责备破案的手段过于歪门邪道,那以后都别办案子了,免得一时疏忽,又扣个滥用职权的罪名。
  是啊是啊,回家吃锅子吧,大胤王朝风调雨顺,没有什么紧急的沟啊坎的要迈。这事原本倒算一件大事,可太子一扛,大事也变成小事了。皇上还能和预备给他生皇孙的功臣过不去吗?看看人家,身兼数职,都快辛苦坏了,不嘉奖反倒怪罪,不是皇上作风。
  简郡王的视线环顾了一周,内阁几位机要大臣都跟熊瞎子似的,遇着冷天就要冬眠。他自己倒是无所谓的,事情打星河这儿起,是处罚还是留用,于他都没有妨碍。不过这丫头心眼儿确实多,这一闹南玉书还想稳坐指挥使头把交椅是不能够了,就算暂时不会革职查办,落个留任观察是少不了的。
  锦衣使和指挥使分庭抗礼,就打这儿起头。他摸了摸鼻子随众坐下,偏头冲敏郡王一笑,便再不言声了。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文书合起来,拍在炕桌上。看了太子一眼,语气仍旧不佳,“东宫的章程,是得改一改了。你的那个女尚书既然已经调任外廷,就必须照着外廷的规矩来,非军机官员不得接触奏疏陈条。念在她的调令前儿才发,又急于协助上司办案,这事儿暂且就不追究了。南玉书……”一根手指头几乎戳穿他的后脑勺,“行事鲁莽,办事不力!再这么下去,你这指挥使早早儿让贤,请能人居之吧。”
  处置当然是不能处置的,要是办,就得连着宿星河和太子一块儿办,为个脏官儿赔进去这些人,不值当。然而可恨也着实是可恨,控戎司那帮酒囊饭袋,平时在外头耀武扬威惯了,竟连什么是暗访都不明白,可见真真一代不如一代!
  最后不了了之,谁的责也没究,小朝廷散了朝议,皇帝带着信王回立政殿去了。内阁几位官员迈出暖阁,激灵着冲灰蒙蒙的穹隆呼了声“好凉”,打袖揖手,也告辞回家去了。暖阁里只剩兄弟三个及南玉书,简郡王笑着招呼太子和敏郡王,“今儿没什么要紧事,又逢一场好雪,我做东,叫上老四,咱们哥儿们上致美楼一鱼四吃去,如何?”
  敏郡王自然从善如流,他们兄弟四个分成了两派,太子和信王是一个妈生的,自然一伙。敏郡王呢,母亲的位分稍低一等,在夫人之列。梁夫人和左昭仪走得近,他和简郡王从小一起混大,顺理成章和简郡王一伙。
  两个人都等太子表态,太子对插着袖子满面愁容,“手底下全是污糟猫,好好的差事都办成这样了,我还有心思一鱼四吃?不去了,你们二位搭伙吧,我得回去,想想怎么开发这件事儿。”说罢一摆手,带着南玉书回东宫了。
  一路无话,正因无话,才更叫人胆战心惊。南玉书低头跟在身后,走到通训门上时太子驻足回头看了他一眼,气馁摇头。他没敢辩解,把头垂得更低了。走到永福右门上时,太子又回头冲他叹气,他毛发悚然,终于咬牙认罪,“一切过错都在臣,殿下只管摘了臣的乌纱,狠狠责罚臣。”
  太子凝眉看着他,很想骂他一句蠢货,让人摆了这么一道,白比人家多办十几年的差。转念想想,也罢,至少星河没想要他的命。否则背着所有人把值房里的誊本交给他,那时候才是百口莫辩死路一条。
  “你还是得谢谢宿大人。”感谢她没有赶尽杀绝吧。
  南玉书迟迟拱起手,应了个是。
  “往后通力合作,她是副使,那些刑讯的事儿,也该交她一同分担才是。”语毕抬头看天,负手问,“昨晚上惊动了金吾右卫?是谁出的头,把人领回去的?”
  南玉书躬身回禀:“是右卫将军楼越亭。”
  “是他?”太子沉默了下,复问,“宿星河去时,楼越亭还在不在?”
  南玉书想了想道:“楼越亭率众离开控戎司时,宿大人正好进衙门,遇上了,还说了几句话。”
  太子垂下眼睫,紫貂的圈领承托着如玉的脸,愈发显得那肉皮儿白得没有血色。
  南玉书心里直打鼓,不知主子又在琢磨什么。延捱了半天道:“主子爷罚臣吧,这么着臣心里能好过点儿。”
  太子面无表情一瞥他,“你堂堂指挥使,我还能罚你到院子里顶砖不成?行了,回去吧,别在这儿散德行了。”
  南玉书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遇着冰冷的北风,一忽儿又变成了酱紫色。未敢多言,两手一拱深深做了一揖,从嘉福门退了出去。
  楼越亭……太子边走边琢磨,金吾右卫将军,在宿星海手底下办差。事儿真有凑巧,恰好是他的部下巡查到那里,前门楼子属东西两城分界,本来不单归金吾右卫管辖,有一半还是金吾左卫的地盘儿……说一千道一万,那些都可以忽略不计,最要紧一宗楼越亭是星河的发小①,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天上下着大雪,太子低头前行,边上德全努力为他打伞,后头还跟了一溜太监。进崇教门后沿着中路直入丽正殿,半道上抬头看,见冠服俨然的丽人站在丹墀上,正指派小太监清扫路上积雪。
  一声主子,穿过重重风雪灌进他耳朵里。他脚下略顿,她从丹陛上下来,提着袍裾跑到他面前,一面问冷么,一面把手炉塞进他怀里。
  德全最会看人下菜碟,见宿大人冒着雪呢,可不能淋坏了。伞偏过去一些,没留神上面的残雪倾泻而下,砸了宿大人一脚脖子。
  “哎哟……”德全大呼小叫,“奴才该死。”
  也就是这句触了太子爷的机簧,他冷笑一声打量德全,“你是谁的奴才?”
  这下德全傻了眼,照理说是谁的奴才用不着分得那么清,不都是自己人吗。
  他愣神的当口,太子已经举步上丹陛了,星河和他对视一眼,忙跟了上去。
  暖阁里的消息,其实打皇帝一出门,她就已经收到了。南玉书有惊无险暂时留任,不过名声坏了,只需再出一次纰漏,就能轻易让他下台。自己呢,在皇帝和内阁面前也算露了脸,原本打算直面圣躬的,结果太子周全,把这道给省了。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不在乎这点边边角角。眼下最要应付的是太子,横竖她打定了主意,只要他质问,她就一口咬定是解南玉书的急。毕竟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找不到更好的法子来为他脱罪。
  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太子爷进了书房,在南炕宝座上坐下。炕头摆着一只青铜博山炉,炉里香烟轻淡,偶尔飘拂过他面前,映着外头晦暗的天光,那张脸显得模糊而深沉。
  他摘下蜜蜡手串,搁在铜炉边上,靠着背后的靠褥,抬手捏了捏脖子。星河立刻会意,上前为他松筋骨,一面细声说:“今儿初雪,臣让典膳厨预备了羊羔肉的锅子,主子热腾腾用了,整冬都不畏寒。”
  太子闭着眼睛嗯了声,良久才道:“你不问问怎么发落的南玉书?”
  她的指尖在他太阳穴上缓慢揉移,轻声道:“有主子出面,还愁不能脱罪么?南大人虽然鲁莽,皇上毕竟不能法办他。于内,咱们知道他罔顾圣命,于外,他却是在捉拿贪官,肃清朝纲,何罪之有?”
  “你是这么认为的?”太子把她的手拉下来,回头看她。
  她笑了笑,“臣就是这么认为的。”
  离得这么近看,她的每一道眼波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坦荡。可他知道,单说耍心眼子,能和她媲美的不多。太子微微眯觑着眼,双眸愈加深邃,捏紧她的手腕道:“可是他把你供出来了,简郡王和敏郡王要求严查你,这一查下来是什么罪过,你知道么?”
  她脸上有片刻闪神,但也不过一瞬,重又云开雾散了,“法办不成南大人,就要拿我开刀?大半夜里出了这样的事儿,叫我想什么法子应这个急?”
  可是这急也不是真的急,明面儿上至多是控戎司纵权横行罢了,就是闹起来,南玉书受些处分,并没有丢官之虞。后来的画蛇添足,才是致命的。他现在甚至觉得刑部出具的那份文书,真假也需要再商榷。毕竟瘦字改瘐字,并不比瘐字改瘦字难多少。
  心累……太子长长叹息,“叫你惦记上,这人可有享不完的福了。”
  星河知道他有意说反话,低眉顺眼一福:“多谢主子夸奖。”
  倒会顺杆儿爬!他嗤笑了声,凉凉把视线调开了。
  说实在话,南玉书能保是最好,不能保也由他,毕竟自己不长脑子,怨不得别人。星河不一样,他特意在她面前提一提简郡王,是希望她懂事儿,知道好歹,别再一条道儿走到黑,给人当枪使了。
  太子有太子的深意,星河自然也有自己的成算。这世上靦脸跟两位主子的,好比一女二嫁,能有什么好下场?她谁也不打算投靠,只为自己干。出人头地是她造化,要一败涂地,命该如此,死也认了。
  可惜一本正经的勾心斗角,却因太子后来的几句话破功了。他板着脸问星河:“那个楼越亭,那么巧,在控戎司遇上了?听说你笑逐颜开,喜不自胜,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敢在衙门口打情骂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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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发小:指父辈就互相认识,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第14章 狂朋怪侣
  关于星河和楼越亭的关系,太子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前后联系起来一想,才越发觉得不对劲。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等她,那这个人一定就是楼越亭。楼家和宿家是世交,往上追溯,应当从他们高祖说起。景泰三年的文武两榜状元,后来同朝为官,一文一武赞襄朝政,最亲厚的时候连灶台和厨子都共用,基本属于“就算你往我饭菜里下毒,我也绝不恨你”的生死之交。
  京官寂寞,仕途上杂事太多,有个贴心的朋友很难得。宿家和楼家的宅子离得有些远,虽同在西城,但却隔了好几条街。后来宿家高祖一拍大腿,把楼家隔壁买下了,重新修缮妆点,还特意留个后门,方便两家往来。
  老宅子一住七十年没搬动,现在宿家和楼家还挨着。星河六岁前养在南方,六岁后才接回北京。六岁的孩子,正是抓耳挠腮找玩伴的时候。宿家只有兄妹俩,宿星海比星河长了十岁,玩儿不到一处去了。相较星海的大人模样,还是十二三岁的楼越亭更对她脾胃,于是她见天儿从后门上窜过去,楼越亭虽然也不稀罕和她玩那些幼稚的,例如“蚂蚁爬树”的游戏,但碍着大人的面子,还是勉强应付她。
  童年时光,知道什么叫应付,什么又是真喜欢?星河把他当成了至交,一直混到十二岁。那年开春宫里选秀了,她才依依不舍和楼越亭分开,约好了等她出宫,再上他家喝酒。
  结果十年一晃而过,十年间黄毛丫头长成了大姑娘,少年也长成了一员武将。那样的大雪天里,阴森的衙门口乍然重逢,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儿?太子想得牙酸,明白青梅竹马的情义最难得。就是不知道这么长时间过去,楼越亭的印象在她脑子里还剩下多少。以她那种人走就泼茶的脾气,平时不加维护,恐怕早就淡成一道烟了吧!
  哪知她回答得很老实,“我和他擎小一块儿玩大的,那时候胡同里没有和我一边儿大的孩子,只有他愿意带着我,他是我发小。”
  不过所谓的“笑逐颜开,喜不自胜”有点过头,打情骂俏更是瞎掰。她掀起眼皮看看太子,他脸上又流露出不屑来,“六年光景就算发小?那十年光景算什么?”
  真要比较,确实是有可气的地方。那天他纡尊降贵愿意和她称朋友,结果她却说不,主子奴才算得清清楚楚。难道只有十来岁一起掏蚂蚁才算是友谊,之后即便十年天天相见,也算不上是发小?这样看来,还是自己比较重情义一些。在太子心里,宿星河是实实在在的伙伴,就算他有时候做脸子甩派头,对她从来都不算苛刻。
  然而星河也有一杆秤,十年的朝夕相对,足能像楼宿两家高祖一样成为莫逆之交,但那是在地位相当的情况下。如果身份悬殊,连脚下踩的砖都不一样,莫说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也没别的说法,除非天能翻个个儿。
  她微微仰起唇,“六年算发小,十年当然算主仆。活着就得有聚有散,天天圈在一块儿的,除了主子奴才还会是什么?比方德全,太监们才在宫里一辈子。等我役满了,再回过头来想东宫的岁月,兴许您也成我发小了,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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