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相处……这话说给鬼听吧!太子爷瞥了她一眼,“东宫上下,只有那个耗子爪和你好,其他人哪个见了你不是吓得三魂七魄不归位的?行啦,别给自己贴金了。”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悄悄地,一波接着一波地悸动起来。
星河啊,长得确实很美。小时候是那种圆润的、四外透着可爱的模样,两只大眼睛,一张小嘴。两个小髻子上挂着赤红的流苏,一晃脑袋,耳坠共流苏齐飞,没人能抗拒得了那种工细和伶俐。后来长大了,底子好,准错不了,越长越秀致,不是那种通货式的美,是放在美人堆儿里,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出挑。照太子的话说,选秀挑秀女,她这样的不是皇后也得是贵妃。太子呢,对美色并不十分上心,只是他喜欢的女人,恰好长成了这样,跟捡了漏似的。其实就算她相貌平平,他也是非她不可,情分在他来说占了大头,虽然她有她的小心思,但他快乐和不快乐时她都伴着他,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嘴硬,哪怕心里认定了,也不愿意说句暖心的话。姑娘靠哄,可惜他从来不明白。他还端着他的架子,人家自夸,他不愿意顺嘴应承,这就让星河觉得闹心了。
她从炕上跳下来,光着脚跑到了铜镜前。寝殿里有一面巨大的全身镜,磨得极亮,几个宫人天天的擦拭,向来一尘不染。她站在跟前照,往左一扭,往右一扭,要脸有脸,要身腰有身腰,太子该不是瞎了吧!
她回头哀婉地瞧了他一眼,“多好看呐,我有时候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常想,这么漂亮的姑娘,该不是天上仙女儿下凡吧。”
太子慢吞吞走过来,“我真没见过比你更会卖弄的,好看得别人夸,自个儿瞎琢磨有什么意思。”
他站在她身后,镜子里倒映出两个人,一样的青春年华,一样的如珠如玉。太子定面凝眸,只觉两个人这么相配,将来并肩坐拥天下,应当是史上最漂亮的帝后夫妇了吧!可惜她挤眉弄眼的,衙门里那种狠辣的模样撇得干干净净,这个人天生长了两副面孔,两副心肠。
他让她别动,微微弯下身子,把下巴搁在她肩头,“你在办案时,也是这么不着调的模样来着?”
星河沉寂下来,眯着眼看他,两小无猜的感情,到如今就算行止亲昵,也不觉得有多大不妥。
她说不,“我只有和您在一起时才这样。衙门里都是下属,我得挺直腰杆子,叫他们怕我。和您呢,让您怕我,我就该上午门啦。您是主子,我得让您松快。我给您排忧解难,逗您一乐,这是我的本分。”
他的声线里有种缠绵的味道,燕服如水,轻而垂坠,两袖逶迤在地上,只有脑袋和她依偎着:“我不要你逗我,就想你回宫后,咱们像自己人似的处着。”
她稍稍转过头,脸颊贴上了他的前额,“不一直是这样吗,您闹着要当我发小,其实在我心里,您就是我的发小。”
多好,总算听见她松口了,太子为这一个颇具哥儿们义气的称谓,心里也能开出花来。他说:“我搂着你吧。”从后面把两手抄过来,紧紧圈住她,“你瞧,咱们像不像一对儿?”
星河细看,却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像什么呀,您高高在上,我奴颜婢膝。”
太子皱眉,“说点儿好听的。”
“您凤子龙孙,我泥猪癞狗。”
太子终于没忍住,在这无可救药的脑瓜上凿了一下。
“发小有这样的?楼越亭搂过你没有?我搂过!”
提起越亭,星河就有种和幸福擦身而过的伤嗟。她叹了一声又一声,“小时候我从树上跳下来,他接着我,倒是搂过一回。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滋味儿也忘得差不多了。不过有件事叫我足足记了十年,您想听吗?”
太子自然说想,就算情敌排除了候选资格,余威还是在的,不得不防。
“那您撒开我,怪热的。”她扭动两下,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眉飞色舞地告诉他,“楼家教训孩子和别家不一样,大冬天扒光了,站在西北风里挨吹。我那时候刚从南方回来,打后门溜进去找越亭,他光裸身子面墙站着呢,别提多有意思了。”
“这是什么不要脸的规矩。”衣裳是人的面子,都给扒光了,还做人不做?尊贵的太子爷无法想像这种屈辱,亏得楼越亭这会儿还活着。再一琢磨,怎么还“有意思”呢,“你六岁的时候就这么没脸没皮?你娘没告诉你男女有别吗?人家光着身子你觉得有意思?”
星河老老实实说:“我没见过男孩儿精着身子的样子,当然有意思。”
太子冷着脸打量她,“光看见背面?前头呢?你那天小鸡儿长小鸡儿短的,见着了?”
这回她不敢嘚瑟了,脚尖挫着地,支支吾吾道:“那时候太阳快下山了,他站在暗处,我没瞧明白……”
有时候太子会莫名生出一股想掐死她的冲动,静下心来再想想,也不能怨她,主要在控戎司当值,那帮人见天满嘴胡话,把她带坏了。
太子叹了口气,“我这人,从来不甘屈居人后,既然都是发小,瞧见他的没瞧见我的,对我不公平。”
星河吓了一跳,“您想干嘛?”怕他又要脱裤子,计较再三还是老实交代了,“您别介,其实我也见过您的……有一回您换裤子,就给我撞见了。我那时候想是该进去呢,还是该回避……后来没好意思,我就退出来了,好在您没发现,嘻嘻。”
最后那句嘻嘻,险些让太子厥过去。这就是发小,是一块儿长大的苦恼,有多少丑事是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发生的,真是想想都觉得后怕。
星河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他定了定神,问了这样一个尴尬的问题——
“几岁时候?长大没有?”
第39章 斜径路迷
星河有点彷徨,不知道他问的“长大没有”,是指年纪长大,还是小鸡儿长大。
她犹豫了下,尽量回忆,“十三四岁光景的时候吧,您上身还穿着衣裳,站在屏风后头忽隐忽现的,我也没太看真周。再说有的人年纪大了,那处未必长大,所以您这个问题,臣觉得不好回答。”
太子被她的话气着了,什么叫年纪大了,那处未必长大?她不还是黄花大闺女吗,为什么谈起这个来这么老道?
他细细揣度,观察她的表情,“宿星河,但凡是你的发小,都逃不过被你偷看,是吗?”
她很无辜地笑了笑,“我也不是故意的,越亭那回是他爹造的孽,我不过碰巧赶上了。您呢,我伺候您饮食起居,没去控戎司上值那会儿,尚衣局熏好的衣裳,每回都是我给送进去的,撞上一两回也没什么要紧。您是主子,我是奴才,奴才在主子眼里和猫狗一样,不能算人。您见过谁换衣裳背着猫狗的?后来您除了不背我,还让我给您擦身子呢,有什么呀,看开点儿吧,别不好意思。”
太子爷已经觉得没法儿和她好好说话了,看她一眼,沉重叹气,再看一眼,还是叹气。
星河搓了搓手,“这回可用不着和越亭比啦,你们俩的我都看见过,这就没什么伯仲了,都是发小,都不吃亏。”
攀比能比成这样的,世上少见。太子爷琢磨了下,都不吃亏,好像是这么个理儿。不过没给她看见最好的状态,怪不好意思的。等将来有那层关系了,可要让她明白究竟什么叫长大,保准让她吓一跳。
说来说去,他终究是位好糊弄的主子,没想着公平起见,也让她脱完了让他看一眼。男人这方面吃点亏没什么,样样斤斤计较,没的让女人觉得上不了台面。他乐呵呵旋了个圈儿,到书案上收拾今天的陈条,公文堆得那么高,他不厌其烦地归置好,抽空和她交代了一声,“我让人给你把东西都收拾起来,送进光天殿了。往后命妇院就别住了,下了职两头跑太费功夫,就住光天殿里,上这儿来也方便。”
按着旧礼来说,东宫内光天殿才是太子寝宫。丽政殿历朝都作办公之用,太子勤勉,也可能是懒,把两处合并成了一处,光天殿就彻底闲置了。现在让她去住,似乎有些逾越,她不过是个女官,这么堂而皇之住在太子的寝宫里,虽然她确实对权力有无比的欲望,但如此野心昭彰,还是不大敢的。
她推辞不迭,“主子的好意,臣心领了,臣独居光天殿,论起来是大罪……”
“谁说让你独居?”太子半道上截了她的话,“我也搬到后头去,这样离得近点儿,你衙门里下职了,还可兼顾东宫事务,一举两得。”
星河心里咬牙,这算盘也打得太精了,她在外头累死累活的,回来还得伺候他。他要是没那么多事儿,像以往那样光服侍吃喝,她倒也觉得没什么。可现如今他的那份躁动,连她都看出来了……太子爷是真的缺女人了,既渴,又不肯将就,所以动起了打窝边草主意的心思。
她眨巴着眼睛,无奈地看看他,“主子爷,今晚臣给您侍寝好吗?”
太子正闲闲翻着文书,随意嗯了声,脑子忽然转过弯来,愕然看向她,“你说什么?”
她说的是侍寝,不是上夜,这忽然的神来一笔,简直叫太子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她倒是很平静,“臣说给您侍寝,您想要女人吗?上回的青柑您看不上,我呢?横竖我闲着,伺候您一回得了。”
太子脸红起来,不是轻飘飘的红霞拂过,是实打实的红,红得包石榴树的绸子似的。
不是没想过,但她这算什么?给他泻一回火,像伺候他穿戴那样寻常?他吸了口气,“你这是自荐枕席?进了幸可是要充后宫的,你知道吗?”
她又为难了,“不充行不行?我还得上控戎司当官儿呢,那是我的正经职务。”
既然不肯跟他,胡乱有一腿是什么意思?他心里慢慢攒起了火,“这么着算你睡我,还是我睡你?”
星河说:“算您睡我。其实上回您喝醉了酒,我就觉得您挺不容易的……”
她这么说着,太子忽然有种被掀开了小衣的难堪感。他醉后的举动,是不是终于让她看出端倪了?这么说来她也不算榆木脑袋,有时候就是装糊涂蒙事儿,她对他的观察还是很入微的。
是啊,太子觉得自己都做得这么明显了,她怎么还能瞪着牛眼视若无睹?他有些羞涩,希望她说下去,多说一些,最好说出对他的爱意,她也是心仪他的。
可她随后的话,让他有了天堂落入地狱的挫败感,她善解人意着:“您确实老大不小了,敏郡王的爱妾下个月都要生孩子了,您还是童男子,这说不过去。我知道您,眼界高,一时遇不见合适的,心里也愁苦。但是人年纪大了,有了需要不能硬憋着。您是酒后吐真言,平时不好意思说的话,到这会儿才说出口。您说憋得疼,臣心里怪不落忍的,臣不能让主子疼着。主子您要是愿意,拿我疏解疏解,横竖我这辈子名气坏透了,也不好嫁人,就是坐实了,也没什么关系。”
一个姑娘,就这么豁得出去?太子忽然对自己感到灰心,好不容易醉一回,心里一直惦记的话一句没说出口,就说憋得疼?
他不能接受,自己居然是这样肤浅又一根筋的人。谁让他疼,为什么不寻根究底?一个女人愿意陪你睡,有多种原因,有的为财,有的为名。星河倒是为情,她为的是发小的情义,是比男人和男人之间更真挚的哥们儿义气。
太子悲伤地看着她,“多谢你这份肝脑涂地,你愿意这么干,我领你的情。可我不能白睡,赏钱,你不需要,册封,你又不愿意,让我怎么还得清这笔债。谁的小妾生孩子都不重要,反正老大家里妻妾一堆,一个儿子都没生着,我不着急。再等等吧,等哪天尘埃落定了,总会有个说法的。”他朝外看了看,“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他微微侧过身去,不再看她了。星河遗憾的站了会儿,想起来他说过有喜欢的人了,她虽没套出他的话来,但那个人一定不是她。好心都落进沟渠里了,既然这样那也没法子,她向他肃了肃,却行退出了前殿。
晚间在哪里睡觉又成了难题,她走进光天殿就看见兰初正忙收拾,发现她回来了,嗳了一声,“大人您瞧这屋子真气派,屏障后头是金红小平床,地上铺的是细簟,上头覆了厚毡……那边的柜门都贴着金花呢……”
她不耐烦听下去了,吩咐她收拾起来,仍旧回命妇院。
“可这是太子爷的示下……”
她说:“你知道逾越是什么罪过?要杀头的!不想明儿上掖庭局受审,就赶紧回去。”
兰初直吐舌头,慌里慌张把小件的东西归置起来,和星河一人一个包袱,夹着往命妇院去了。
命妇院离光天殿不远,本来就是候着召幸的地方,脚下赶得紧点儿,很快就到了。
进屋重新点上油蜡,随身的东西都被搬空了,空屋子格外冷清。兰初仍旧一点一点从包袱里掏出细软铺排回去,嘴里喃喃着:“大人也忒揪细了,太子爷吩咐的还怕什么?掖庭局敢过问您?借他俩胆子……咦——”
星河回身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兰初在那三层的首饰盒子里翻找,“您那支被撅了须的喇喇蛄簪子不见了。”
星河凑过去看,因上回太子的不厚道,她的虾须簪基本已经不再用了。本来想着去如意馆,请银匠把须重新打上的,后来因事忙就撂下了。如今遗失了,找了一圈没找着,这种贴身的东西丢了终归不大好,便和兰初一起折回光天殿。可是寻了很久,那簪子像长了翅膀似的,说没就没了。
兰初团团转,“怎么办呢,会不会叫谁拾去了?”
纯银的簪子不甚贵重,可她仍旧长了个心眼儿,“明天回禀大总管,叫他派人仔细找找。找不回来也不要紧,上掖庭局回禀掖庭令,就说我丢了根发簪,在他那儿报备一下。”
兰初糊里糊涂的,“报备了恐怕也找不回来,要是让哪个眼皮子浅的拾着了,越是闹得大,越不肯归还。”
她不懂,星河在控戎司这么久,有些事就得防患于未然。你的东西有时候代表了你的人,丢了不能由他去。贵不贵重是次要的,万一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那事儿可就不好收拾了。
“叫你办,你照办就是了。”雪还在下,密密拍打在脸上,冻得肉皮儿都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