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焰却一同起身,向外比手,“我送宿大人出门。将近年下了,这程子军务繁忙,许久没见太子殿下,请大人为我带话,恭请太子爷金安。”
星河道好,反正个个认为她和太子有染,她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一头敬谢,一头回话:“太子爷一切安好,昨儿得知下官要来拜访大人,他还念了大人好半晌呢,说大人军功卓著,当初在边疆平叛杀敌,威震关外。”
这些场面上的话,自然谁都不会当真。让一让太子爷的面子,同时也的确佩服这女官的胆识。宿寓今一介文儒,任的虽然是内阁大学士,但骨子里那股桀骜反叛的劲儿,都传给了一对儿女。一门三位高官,现如今的朝堂上不多见了,女官没被挤兑死,看来在控戎司干得风生水起。那么黑的衙门,还能扎根儿,这样的女人,能简单么?
且惜一惜英雄吧,也算女中豪杰。霍焰一向不愿意和别人多夹缠的,这回破例送到了门上。
“宿大人走好。”他拱了拱手。
她转过身来,含笑话别,“多谢相送,外头冷,大人回去吧。”
暗中总算松了口气,不图一下子能把人家怎么样,先露个脸,摸清了对方的脉络,往后就好办事了。
许是人放松了精神,一放松就出乱子。枢密院廊下的是细墁地面,五面打磨的方砖严丝合缝对接上,坐浆铺墁,水磨平整后上生桐油浸透,做出来的地面简直光可鉴人。她的皂靴是粉底的,雪天怕湿,有意加了皮垫子,这样一来便和那地面犯冲了。迈出门槛的时候忘了,一脚踩滑,仰天便倒下来。
褶子了……倒地之前她是这么想的,也许这位铁骨铮铮的枢密使会觉得她脑子不好使,进而生出点同情的怜爱来。反正这回朝廷命官的谱是摆不成了,好在没有摔在手下人面前。
有东西砸下来,大件的避让,小件的顺手捞一把,其实并不需要任何考虑,是本能。霍焰伸了一把手,把眼看要摔出狗脑子来的锦衣使接住了。手腕子上的人笠帽滚出去五步远,到这时候才清楚看见她的相貌,能入太子眼的女人,果然不同凡响。
她来了个大仰身,就剩两只脚落在地面上,要使劲都使不上。人家枢密使看她的眼神,几乎就是看傻子的眼神,她难堪地笑了笑,“我昨晚上办案,没睡好。”
这时候撒个无伤大雅的小谎,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吧,要不然苦心经营的形象就毁完了。
枢密使嗯了声,“是底下人疏忽了,原本门前是铺了毡子的,后来毡子能踩出水来就揭走了,到现在都没铺回来。”
彼此打哈哈,没想到初次见面这么有趣,虽然这有趣丢尽了星河的脸。霍焰往上一抬,她顺势而起,蹒跚往前走了几步,把帽子捡回来扣上,依旧拱手:“唐突了,告辞。”
霍焰没有说话,微一颔首,看着她走上箭道,细脚伶仃一步一步,像缠了足似的。料想她大概摔怕了,担心再来一回吧。
星河却走得相当艰难,并不为旁的,是脚脖子扭着了。她不好意思当着人家的面呼痛,还要装作什么事儿都没有,咬紧了牙关走完那漫长的箭道。等走出大门,才尽情瘸了脚,叶近春和随行的番子一看忙围上来,“大人怎么了?难道枢密使豪情大发,找您比武了?”
星河无奈地看了他们一眼,“枢密使没找我比武,他找我掰腕子啦。”言罢也不理会他们,一瘸一拐坐进了轿子里。
疼倒是能忍,她不是个经不住的人,回衙门里照旧办了半天的案子,同南玉书一起商量曹瞻案侦缉的法子。
南玉书对她的慷慨赴义表示赞赏,“宿大人辛苦了,跑这一趟,没想到扭伤了筋骨。”
她说没事儿,“滑了一下而已。曹瞻现在人在哪里?押解进控戎司没有?”
边上千户说是,“暂且未定案,也不好怠慢,先把人关进后罩房了。”
她手下千户也遇着了难题,“仆妇小厮是不经吓的,几句高嗓门儿,唬得他们直打摆子。只是他们一口咬定主子是卫将军,那些外室拒不认人也没法子。毕竟大多是朝廷嘉奖的遗孀,有几个头上还有孺人的诰命,等闲动不得的。”
星河听了哼笑,“等闲动不得?叫上九个番子,换了衣裳,和曹瞻并排站在一处。把那些外宅都押来,当着她们的面,让仆妇小厮们认人。只要所认不错,她们就算狡赖也不顶用。杀人的,有几个承认自己杀了人?难道他不认罪,就没法儿办他不成?”
边上的南玉书和几位千户对视了两眼,这样的女人,真是可怕。仿佛她天生是办案的料子,如果一直被困大内,那才真的是屈才了。
南玉书问:“枢密使那头,对曹瞻的事儿是个什么看法?有袒护之意,还是撇得一干二净?”
星河两手焐在手炉上,慢悠悠道:“朝廷不打算留曹瞻,枢密使硬出头,岂不是自寻死路吗。他是聪明人,这时候自然自保要紧。如果他不是皇亲,换了寻常官员,下属犯了这种事,上司就有失察之罪。昨儿我和主子爷夜谈,怹老人家的意思是,只办曹瞻,不动霍焰,咱们是给人当差的,既然上头这么嘱咐,咱们依命办事就成了。不过我瞧那位枢密使大人,倒挺恳切的,说若有必要,愿意陪同前往北军实查。”
南玉书长舒了口气,“这就好……眼下真有一样劳动枢密使的事儿,北军档子房是机要,里头的东西没有枢密院特许,谁也不得轻易开启。枢密院削权至今,五军都督府各为其政,北军掌京城兵防,军中所有经略都在那个档子房里,其中必定也包括军需粮草等各项记载。造册是为了应付上头,说一套做一套的买卖多了,只要把册子拿出来三军对质,到时候不管是什么鬼儿,都得现原形。”
星河有些事不关己了,既然不能扳倒霍焰,底下的事儿过问起来也意兴阑珊,寥寥应了句,“南大人回头亲去枢密院一趟,料着枢密使会买这个人情的。”
南玉书笑起来,“我同他可有什么人情,那尊大佛不是瞧着宿大人,才有陪同实查一说的吗。这件事恐怕还是得劳烦宿大人,快到年尾了,衙门里不单这一桩案子,外放官员回京,被半道上劫杀的事儿,就出在昨儿晚上。这会儿我手下三位千户已经过去勘察了,回头我也得上义庄查验尸首,实在是不得闲。”
星河含糊一笑,“大人要是人手不够,我这儿的随意调遣。只是曹瞻这案子不在我职权范围,还是那句话,我不能越俎代庖。”
南玉书大手一挥,“宿大人要是怕名不正言不顺,此案越性儿移交给您得了。横竖牵扯的女眷也多,两个人分审,隔着一道手,实在麻烦。”
她琢磨了下,拍了拍膝头说:“也罢,做完了这桩案子好过年。”
于是关于曹瞻的所有案卷和文书,全搬到了她的值房里。眼看天色将晚,她吩咐今晚先搁置,等明天她回了衙门,再让那些证人认人。
站起身,忘了脚上的伤,用的力道大了,一阵钻心的疼。堂上的人见了,关切地问是否要传军医来,她说不必,让叶近春搀着,一蹦一蹦往官轿上去了。
天一点点暗下来,轿子里昏昏的,只有外面的羊角灯透进来些微的光。她垂手摸了摸,脚踝好像肿了,心里只是可气,觉得自己没用,这样紧要的关头耽搁不起,后头瘸着腿怎么办差。
回到东宫,又琢磨太子见了不知怎么盘弄。她对他来说就是玩意儿,人家至多养个虎啊豹子的,他呢,养了她,既能顶缸,还能办案。
不过今天他似乎是不在,进了宫门只看见德全在檐下徘徊。她唤了一声,德全眯觑起眼睛,朦胧见一个身影忽高忽矮地来,抱着拂尘从台阶上下来,“宿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星河说崴了,值房里的茵陈跑出来,赶紧上前搀扶,“这么冷的天儿,伤着了难复原的。我带着药油呢,给您揉揉就好了。”
于是一左一右架住,把她架进了配殿。
解开袜子一瞧,脚腕子上坟起了好大一个包,德全哟了声,“好家伙,赶上窝头啦,主子见了不定怎么心疼呢。”
她朝门外看了一眼,“主子今儿有政务?”
德全说是,“北边儿又不太平了,那个什么呜哩哇啦王,几道求婚的陈条都给打回去了,这不恼羞成怒,发兵打咱们呢。主子爷还在内朝商议战略,今儿回来得晚,让大人别等他。”
德全嘴里的呜哩哇啦王,是北边鲜卑的乌达汗王,多次求娶天朝公主均未果,于是找到了好借口,光明正大扰攘大胤边陲。这一仗终归要打,不过早晚罢了,茵陈帮她用药油推拿,边推边道:“朝廷也是死个膛儿,他们要公主,随便找个宗女给他们就是了。然后再把他们的公主讨来,给咱们太子爷当宝林,一举两得,这么着多好!”
这主意不是没人出过,但通婚是势均力敌下无可奈何的产物。大胤和乌达汗国国力并不对等,下嫁公主等于屈尊,朝廷面子上过不去。北方游牧,京城好好的姑娘送到那地方,天天住着大帐篷,遇上迁徙还得坐光板牛车,吱呀吱呀在草原上风吹日晒,哪家皇亲也受不了闺女遭那份罪。
至于太子,德全笑道:“主子爷哪儿瞧得上呜哩哇啦的姑娘,据说那儿姑娘生得黑,又壮实,顿顿羊肉,满身羊膻味儿,您可别坑他了,回头活埋了您。”
茵陈嘟囔了两句,想是很怕被活埋,再没提北方宝林的事儿。
星河想起来,她和霍焰是沾着亲的,便道:“上回听说你管枢密使叫表舅,侍中和他相熟吗?”
茵陈说熟啊,“也算是族亲,两家一向有往来。上回他夫人忌日,我娘还帮着一块儿操持呢。”
她觉得奇怪,“他夫人不在了吗?家里没旁的女眷掌事,这种内务,怎么还托付你母亲呢?”
茵陈往手心倒药油,两手搓得滚烫,压在她脚脖子上,随口应道:“国公府上没有内当家,他由来只有他夫人一个。四年前公爷夫人病死后,府上都是长史料理。逢着办周年祭,来往的亲戚多,长史哪儿能个个认得呢,只好托付我母亲。”
第41章 半纸功名
这年头,夫人过世四年还不续弦的,除了这位枢密使,怕再也找不着第二个人了。
德全最爱横插一杠子,他说:“这国公夫人我知道,先皇后的娘家远房表妹,和太子算沾着两头亲的。当初本来要嫁到外埠去,礼都过了,可人家遇上了枢密使,连哭带闹的让家里退了亲。这两位,走到一块儿怪曲折的,可惜夫人年寿不永,半道上撒手去了,留下枢密使一个,孤孤单单,熬到今天。”
原本单瞧霍焰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只是冷淡,背后加上了这么一段,才觉得冷淡大约事出有因,细论起来,也是蛮可怜的一个人。
星河又求证了一回,“他多大年纪?”
茵陈说:“三十七。二十七回的京城,里头为婚事闹腾了两年,才正式迎娶了先头太太。后来成亲,大概齐也就四年光景,他太太连一儿半女都没给他留下……”说着一顿,又拐了个弯儿,“不过我还听了另一种说法儿,市井里有谣传的,说他太太是被他弄死的。当初非嫁他,他本来不愿意,人家讹他,他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迎娶的。我问过我娘,被我娘臭骂了一顿,自个儿家里的,没谁肯拆这个台。可四年不生养,说得过去么?难道霍焰在北方冻坏了身子,生不出孩子来了?”
星河大呼倒灶,德全噫了声,“侍中可是大姑娘,说这话,叫您母亲听见又该数落您啦。”
茵陈自己觉得没什么可数落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她和德全不对付,便借着这个由头挤兑他,“咱们是姑娘,生来不懂那些。大总管是爷们儿,究竟能不能冻坏,您给句准话呗。”
德全臊眉耷眼的,“侍中是在磕碜我呢,我知道。就咱们这号人,算个球的爷们儿。”
茵陈如愿气走了德全,只有她和星河两个人在值房,心里就很舒衬。手上加点儿劲,问:“星河姐,好些个没有?”
星河动了动脚腕子,“好多了,没那么疼了。难为你,一个娇小姐,给我推药油。”
茵陈小脸红红的,“没什么,伺候您我乐意。我家里没姐妹,全是兄弟。您要是我亲姐姐多好,可惜我没那个福气。”
星河瞧她这样怪心疼的,一把搂住了她说:“我也没有亲姊妹,往后咱们亲的似的。”
她高兴了,亲昵地在她鬓边蹭了蹭,“不管将来咱们谁有多大出息,都不能忘了彼此。”
星河笑着答应了,将来的事儿,谁说得清呢,多个朋友多条道儿吧。
她忽然想起来,“太极殿下诏没有,封谁当皇后了?”
茵陈说还没有,“想必是北边打起来了,皇上没顾得上。”
星河慢慢点头,这件事悬而未决,终归让人不安。她心里又琢磨衙门里的案子,一时沉默下来,等回过神,看见茵陈累得鼻子尖儿上都冒汗了,忙让她歇着,自己穿上袜子出门。走了两步,虽然还有些疼,但对比之前已经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入夜时分又下雪了,没有风,雪片子纷扬坠地,大而寂静。星河立在廊下,朝丽正门上看,只见夜色下宫灯杳杳,左右站班的太监泥塑木雕似的,宫门阖上了半扇,快到下钥时候了,还不见太子回来。
她心里莫名乱,总觉得有什么事儿要发生。回头看看德全,他对善银说:“就善金独个儿伺候着?要不你也过去吧,带上热手炉,防着主子冷。”
善银欸了声,抱着手炉撑着伞出去了,可是去了很久,也跟石子儿投进了河里,音讯渺茫。
从酉正等到亥末,呵欠打了一轮又一轮,主子不回来,哪个当奴才的敢歇下?大伙儿巴巴地盼着,终于看见门上有人来了,德全忙击掌,预备伺候的人都赶了出来。星河撑着伞迎上去,接替了边上善金把人往殿里引,一头说:“主子忙到这早晚?”
太子嗯了声,“议定了平乱人员的名单,老大这回是着急立军功了,请旨随军出征,明儿就动身。”
星河倒也明白简郡王这么做的用意,母亲立后无望,他得靠功勋挣爵位。眼下正有个大好时机,不甚危险,但凯旋后便可名正言顺升一等。郡王和亲王的头衔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入了军中,往后的路子就宽了,不再是个只管文道的皇子。到底有了兵权,能领兵打仗,才是底气儿。历来夺嫡,谁也不是单靠阴谋诡计就成事的。
她对于暂且谁占上风,并不十分在意,陪同他进了大殿,随口道:“万一他凯旋后,在皇上跟前邀功呢?”